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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東北記:一場長達20年的醫生遷徙潮

隨著東北衰落,一場長達20年的醫生流失潮,延綿至今。眼下,東北部分公立醫院面臨「後繼無人」的尷尬。整個過程,也充斥東北醫生的失落與幻滅。

——題記

在與10餘位東北醫生、院長、衛生行政管理者的對話中,我們發現了一股長達20年的「東北醫生遷徙潮」。

有人發現,20年前與自己同批進院的20名醫生,僅剩下了2名;有人計算,「醫院走的醫生,都能再開個三甲醫院了」;有人預測,「這只是開始,離開東北的醫生還在增加」。

「隨著東北的衰落,只要南方(醫院)來挖人,基本就能把醫生挖走。」一位多年參與東北公立醫院建設的專家說。城市衰敗的樣貌,醫院發展的緩慢,糾葛的人情社會,低於物價漲幅的工資……一種無法吞咽的失落感,在東北醫生的群體裡蔓延。

「離開的原因太多了,留下的理由越來越少。」一位完成了「南北遷徙」的醫生說,「到最後,連一個留下的理由都沒了。」

走,幾乎成了每個東北醫生都動過的念頭。

有人走成了,「年薪翻了3~4倍,每天拼命讓新同事知道我的實力」;有人無奈與家人分離,「一直沒回老家,2年沒見過妻子和孩子」;有人沒走成,「休假去南方找了一圈,都不合適,又回去上班了」。

一些人選擇轉身,奔向另一種生活。另一些人決定講著「烏托邦」的故事,留在東北「死磕」。他們有時聚會,討論那些離開東北的醫生的生活;有時互相勸慰「實在乾的不高興,你也像誰誰一樣,去南方瞅瞅」。

東北人天生樂觀,愛嘮嗑、開玩笑。但我們的訪談過程充滿了苦笑、嘆息還有淚水。有人憤怒,有人悲傷,更多的人牽掛,「我離開後,我的家鄉、我們的醫院變好了嗎?」

一流失遷徙進行時

根據丁香人才的數據,從2018年8月~2021年8月10日,通過丁香人才投遞的東北三省醫生簡歷數,多達24萬份。

從向東北遞簡歷的次數來看,其中遼寧省醫生投遞簡歷的次數最高,高達24萬次;黑龍江省次之,共12.8萬次;吉林省排第三,4.9萬次——東北三省相加,占投遞簡歷總次數的74.5%,外地流入極少。

而東北醫生的投遞方向,意向職位為東北三省地區的占比僅13%,也就是說,其他87%的簡歷都投向了東北以外地區。

這個「遷徙」求職通道,僅僅是東北醫生外流的其中一條。

尚大偉,在吉林一家三甲醫院裡工作了24年。「向南遷徙」之前,尚大偉是科室的絕對骨幹。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尚大偉從東北一家醫科大學畢業。在那個年代,碩士生不多,尚大偉在東北醫療圈裡是絕對的優質人才。同一批進院的,還有其他20多名畢業生。

「過了20多年,當年一批入院的20幾個畢業生,現在就剩2個人了。」尚大偉說,「其他都走了,去哪兒的都有,北上廣和南方。」

尚大偉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跟家鄉的羈絆很深。目送同事們一一離開,尚大偉「一直堅持到了最後」。終於在3年前,女兒上大學後,尚大偉才痛下決心辭職,南下去了廣東。

「骨子裡最不想背井離鄉離開這個地方,但是不行,你在這個地方把青春已經撒下了,但不能再把最後的職業生涯再留在這兒。」尚大偉說,那是讓人特別失望的感覺。

「醫院沒有向上的生命力,年輕、年老的醫生都在混日子,每個人都很迷茫。」尚大偉的希望是在20年中慢慢消失的。尚大偉強調,「不是非要當科主任,是我到底要做一個什麼樣的醫生?有了正高職稱,怎麼還讓我當個住院醫?」

他覺得無可挽回,「醫院走的醫生加在一起,都可以再開一個三甲醫院。」

這種浮動的心態,從醫生個人的出走、點狀的流失,演化到科室主任,成了人才組團式的流失。

在東北的醫療系統內,一個團隊一個團隊出走的不在少數。

一位在東北工作了40多年的老醫生王傑,這些年見證著身邊的優秀團隊一個個「逃離東北」。

他告訴作者,僅僅過去五年,他所在城市的醫療系統就有20多個團隊離開故鄉去到南方。「其中包括100多位副主任醫生以上的教授和副教授,大多是年富力強的教授。」

他舉了幾個例子,東北一個省份三甲醫院的頂級腫瘤專家投奔到了一線城市的頂級腫瘤醫院後,組建了中國最強的結直腸腫瘤中心之一;一個東北的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消化窺鏡團隊,幾乎全員去了某中部省份的一家三甲醫院。

還有一位著名的肝膽外科專家,出走南方某大學的附屬醫院並擔任主要管理者。

其他組團去南方、去深圳的更是不勝枚舉。

數據顯示,東北地區人口淨流入在2013年開始開始由升轉降,自此後,東北地區人口淨流出現象開始明顯加速,並在2016年達到一個小高峰。據相關報導統計,2013-2019年間,東北地區人口淨流出規模分別為0.79萬、5.22萬、25.89萬、34.9萬、32.23萬、32.54萬、33.17萬。

過去數十年間東北醫生的具體外流量已無從考據,僅知道,一次簡歷的翻閱、某位學科帶頭人的號召或某個醫院同事南下成功的刺激,都在某個時間點一次次加速著這種潮流,讓黑土地培育出的一個又一個優秀醫生選擇與家鄉告別。

這場外流,也許在2016年,就在東北人口外流高峰共振時達到最高點。又也許,最高點還未到來。

此刻,依舊不能用靜態的視角,去看待東北醫生的批量流失。這並非是一個等待解決的結果,而是此時此刻仍在發生、正在發生的一個現象。東北醫生,仍在書寫這段歷史。

二走,有萬般理由

醫生為什麼接二連三地走?因為落後、因為衰敗,因為有對比。

一位東北的醫院管理者,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裡,一直「疲於奔命」維持醫院的人才隊伍。

當他在職業生涯的暮年來到南方後,對東北與沿海的醫療系統差異,有了更深的體會。

「深圳醫院的發展方式,從社會發展角度來講,我覺得做法非常正確。」他說,「醫院所有的經營,比如說設備的購置、基藥採購、耗材採購都是政府出錢採購,醫院沒有了這些負擔,或者說沒有這些額外的工作,就能一門心思把醫療做好。這是我的感受,在這裡真正做成公立醫院,它能發揮它的公益性。」

這離不開財政的支持,醫院發展迅速後,隨後有人才引進計劃,「孔雀東南飛」就不足為奇。他發現,在他來這裡之前,醫院裡已經有一大批從東北來的醫生「移民」。

東北某地級市衛健委的一位官員,也講述了自己的觀察。

「有一次我在深圳那邊待了幾天,去旁聽當地的會。一個地區要建醫院的時候,一般情況,政府投入都會往下砍預算,深圳卻是往上加預算。10個億的預算,它會往上加到15個億。總的來說,深圳財政預算比較充足,公共衛生收入比較大。」

這種充裕的公共衛生投入,還有做好醫療業務本身的純粹,對那些有抱負、有想法的東北醫生,有著難言的吸引力。

尚大偉離開吉林,來到廣東佛山的一家三甲醫院。他發現,這家醫院有想法,也有能力,去扭轉醫院本來的困境。

「醫院投入資金引進人才,支持這些外來的醫生做更多的嘗試。」尚大偉不僅獲得了比過去多3倍的收入,讓他最有成就感的是,自己有施展的空間。

「我剛到時,ICU只有2張病床。現在,我帶著ICU和內科團隊,共有25張床,7名醫生。」尚大偉把此前20年的工作經驗,傾囊相授,覺得從沒像現在這麼快樂。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東北緊張的醫療投入與千糾萬葛的人情關係。

高春燕曾是東北一家三甲醫院的兒科主任,對於東北與南方沿海醫療投入的差別感慨萬分。

「做什麼創新都需要錢。在東北,醫院沒有那麼多錢,只能望洋興嘆。我去深圳,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缺的是病人。過去我在ICU的時候,設備是借來的,連大夫也是借來的,外科借1個,內科借2個。沒有必須的設備來開展工作,領導幫著向各科借。」

研究顯示,2008年~2017年間,中國四大經濟區域財政醫療衛生服務支出的排名次序依次為——東部區域、西部區域、中部區域和東北區域。東北地區,醫療衛生服務支出由 2008 年的 215.12 億元增長到 2017年的913.02 億元,10年增長了4.24倍,年均增長率僅為17%,在四大經濟區域中增長速度最慢、排名最後。

從醫療衛生服務支出占社會醫療衛生服務總支出的比例來看,東部地區約占 40%左右,而東北地區為 10%以下,依然墊底。

如果說,因為社會經濟利益的驅動,導致的流失是客觀規律;那麼人情社會的糾葛以及政治生態環境的干預,則讓人感到分外揪心。

黑龍江一家公立醫院的醫生,說起東北人情社會裡——人情的重要性。

「曾經有一個口腔科主任,個人水平很高,帶來收益也很好,但上面就是不給晉升,分配的獎金少,一個月只有2萬。但如果你和醫院院長關係好,發獎金就多。評職稱,晉教高,都需要事先打點,不然評審根本過不去。」

王傑說起這種風氣與環境時,語氣里也滿是痛惜。

「一個醫生、一個頂級醫學人才,應該有自己的個性,只有個性才能衝破一切,才能把科研做好,更好地為病人服務。但我們這裡有個性的醫生,通常不怎麼討人喜歡,很難得到提拔。而且連當選一些專業委員會的職位,都需要看人站隊甚至走後門,這導致了我們醫學人才的流失和後繼乏人。」

而往往這些糾葛與干預,恰恰會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曾經我在開展某項新業態的時候,就有不是我們專業口的領導向醫院施壓,讓我接納某個項目,我拒絕,得罪了很多領導,覺得我不懂政治,影響前途,也讓我很不舒服。」某三甲醫院的一位科主任講起這樣一個片段。

「那個時候確實動過想走的念頭。」

這樣的環境得不到改善,無異於在變相地、主動趕走那些優秀的醫生。

三一個時代的縮影

東北醫生的流失與被虹吸,是中國整體社會資源,由經濟欠發達地區向發達地區聚集的一個縮影。某種程度上,這決定了這場遷徙潮廣闊的地域尺度與漫長的時間尺度。

「現在不是留人才,而是能否留住人的問題。」

王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進入東北一家歷史悠久的三甲醫院至今,已經40年,在那個年代,東北的醫療系統人才濟濟,多個學科在全國排名前列,非常輝煌。

「大約到了90年代初,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王傑時常回憶起,變遷開始的歷史節點。由於長三角和珠三角的發力,北上廣深等城市的發展,沿海地區的崛起,很多人、包括王傑自己的碩士博士研究生,學成後基本都聞風而去,甚至出國去留學。

發生在王傑身邊的「遷徙」,從90年代,一直持續到了今天,20餘年裡王傑陸續看著人員離開,「我迄今帶了五六十個碩士、博士,多數都留在北上廣深或者國外。

一位多年與東北醫療系統的公立醫院院長打交道的專家告訴我們,「雖然沒有具體的數據,但院長私下會說,這些年,只要南方來人想要,薪資又不差,基本就能挖走。」

院長也會私下會說,「當這種誘惑來臨的時候,我們自己都扛不住,能要求那些優秀的醫生扛?」

「人去哪裡,醫療需求就在哪裡,不僅是醫療教育,各種資源都是如此。」廣州艾力彼醫院管理中心(GAHA)主任莊一強認為,「醫療只是整個社會現象的一個側面,這不能怪醫生。」

整體社會資源的配置,呈現出「東北低迷,東南火熱」的趨勢。這個趨勢,與全國城鎮化的規劃也相對一致。

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結果顯示,東北地區人口占全國6.98%,下跌1.2%,東北地區人口負成長的趨勢沒有扭轉跡象。與此對應,中國東部地區,人口呈現正增長。其中全國人口增長較多的地區,前三位都在東部:廣東增加2169萬人、浙江增加1014萬人、江蘇增加608萬人。

前三位廣東、浙江、江蘇,恰好是東北三省的醫生投遞簡歷最高的三個省份,此消彼長的關係一目了然。

近些年,東北醫生青睞深圳。根據數據顯示,過去五年,深圳市在衛生健康領域累積投資超過1500億元,是十二五期間的2.5倍,到2025年,深圳全市床位總數將達到8.29萬張,醫生總數達到5.5萬人。

高速發展,勢必對人才需求的激長。

「只有中央政府才會考慮全局,地方政府與地方衛健委,肯定是看局部。像深圳,為了滿足它自身的發展需求,勢必就會從其他地方挖醫生。」莊一強進一步說。

四困局無解

2019年,吉林、遼寧、黑龍江65周歲及以上人口占比分別為13.93%、16.20%、13.8%,分別高於全國平均水平1.33個百分點、3.6個百分點、1.2個百分點。

雖說老齡化是全國性的難題,但迭加上人口淨流出的影響,東北三省的負擔尤其重。

「這就是東北無解的困境,再過20年,東北會有更多老年人,GDP倒數、老齡化排在前幾名,負擔非常重。」王傑說。

除了老齡化問題對地區醫療資源的一場考驗,東北地區公立醫院本身的運轉也困境重重。

「有些東北省份的公立醫院債務特別重,全省排名前位的大型公立醫院負債從十幾億到幾十個億,甚至有些醫院已經到了快破產的階段,背著那麼多債務需要還,還如何有寬鬆的環境搞科研看病?」王傑說出了他的擔憂與疑慮。

而在重重壓力下,東北部分公立醫院,尤其是省會以外的其他區域,卻在流失中面臨「後繼無人」的尷尬。

大連某三甲醫院檢驗科的許林,也講述了東北醫院面臨的困境。

「我們醫院還是比較雄厚,走的人沒那麼多,沒出現人才斷檔,但我在齊齊哈爾三甲醫院的同學,醫院離職的很多40多歲的人,正是科室的骨幹。」許林說,還有一波走的是「下一代的老教授」,這些教授也是中堅力量,比他們老的已經退休,剛招的學生還難擔重任。」

東北醫療系統的困境,目前並無好的解決辦法。

「富裕的地區不僅會吸引醫生,也在吸引更多的高質量醫院來設籍,這會形成一個正循環。」莊一強指出,這是現階段醫院高質量跨省擴張的一個趨勢。人才「劫貧濟富」的趨勢必然在發生。

「東北如果找不到合適的解決辦法,現在的狀況甚至會加劇。」

無論「人才流失」困境最終能否反轉,但過程中無法讓人忘懷的是東北醫生們的失落與幻滅,他們的種種希望,都在漫長的等待、兢兢業業地付出、對醫學的執著之中,逐漸被澆滅。

在李雪琴的脫口秀里,鐵嶺是宇宙的盡頭——走出去的人,繞了一圈還得回東北。但在很多東北大夫眼裡,離開東北,到外面行醫,才是去宇宙。

逃離的醫生,他們充滿浪漫的理想,帶著傷痕去流浪。他們從未將自己視為某種勝利逃亡者而感到得意或慶幸,當看到家鄉曾經輝煌的醫療系統一點點衰敗卻沒有好轉的跡象,他們與留在原地的人共享著同一份悲傷與不甘。

電話那頭的佛山深夜悶熱異常,談起家鄉醫院的細節,2年沒回家見妻女的尚大偉,東北口音里滿是鄉愁:

「離開東北,傷感更多一些,慶幸根本談不上,誰不想把自己的家鄉建設好一點?」

註:文中王傑、尚大偉,許林,高春燕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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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我國醫療衛生服務的區域差距與政策優化研究》,趙亮,江西財經大學

《全國醫療資源排名,你的家鄉排第幾?》,醫學界

《東北地區醫療衛生資源與居民健康水平的時空關係研究》,魯佳,華中師範大學

《齊齊哈爾市公立醫院債務成因及化解辦法研究》,《理論觀察》,2020.9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八點健聞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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