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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虹斌:賈平凹的這次訪談讓我很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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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對中國的窮人狀況有深深的體諒,也寫過多篇文章談到對階級固化的擔憂、並反對對窮人污名化。但以上種種,是建立在基本人權的基礎上:窮富之間人格是平等的、尊嚴是平等的、機會(包括上升通道)也應該是平等的。但是,保證人人發一個妻子,則絕不在基本人權之列。因為你是為了享受交配快樂,而剝奪了別人的人權,是對女性的極大犯罪。希望這點最底線的共識能夠建立,也希望女人除了繁殖和交配功能之外,更重要的是被當作人看待。

賈平凹曾是我很欣賞的一位仍在積極創作的當代作家,至少有兩點令人佩服:一是,他早已功成名就,而且非常富有,但仍然保持了兩年一部長篇小說的速度在認真寫作。二是,他一直在關注各種社會熱點,不斷地挑戰自己,也不斷調整寫作風格,這對於著名作家來說是有風險的。勇於嘗試,很不容易。

然而,也正是因為寫得多,寫的題材寬泛,切入的又總是非常複雜而難以解決的社會問題;這位著名作家的長篇小說中,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某種局限性。特別在剛剛出版的長篇小說《極花》上。

《極花》講述了一件發生在中國西北的婦女拐賣事件,小說的主人公胡蝶無意間落入人販子手中幾經周折被賣到西北的一個小山村,她在那裡經受了種種折磨後,公安部門營救了胡蝶。然而胡蝶的命運卻因此而徹底改變,她變得性格孤僻,少言寡語,她經受著周圍人的冷嘲熱諷內心的苦楚與折磨,最終她選擇繼續回到被拐賣的地方……

小說不長,十五萬字左右,有著我們從各種拐賣事件的新聞中所看到的標準配置:胡蝶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里,輟學讓弟弟繼續讀書,她出來打工,被拐騙到窮困農村。被關在窯里,反覆毆打,用鐵鏈鎖起來,一群男人合夥按住她讓買她的男人黑亮強姦她,她激烈反抗。接著,胡蝶反覆找機會逃走,都未能成功。最終,黑亮還是把她強姦了,過程中鮮血染紅了整個坑,她幾天根本無法下地。接著胡蝶懷孕,試圖墮胎未得,最終生下了個兒子……

而村子裡,也仍然是常見的情形:一個村子婦女要麼是拐賣來的,要麼就相當於妓女從良或流亡等形式來到這個村的;長年的各種毆打、各種打斷腿簡直是家常便飯;有的被拐姑娘反覆逃跑,有的甚至還為逃跑付出了生命代價。這個村裡的人,尤其是男人,包括村長,都自動充當了這些婦女們的獄監;必要時,他們會一窩蜂地上,綁住這些買來的女人協助強姦,順便摸兩把。

所有人,不管是害人者,還是被害者,都認為這一切都是女人應得的。

當然,最後胡蝶逃走後又從世俗社會回來了,因為她在外面世界裡受到的二次傷害,不比她在這個拐賣的村落里好多少。——這麼看來,這是和現實世界當中的郜艷敏是類似的,郜艷敏不離開,是因為整個社會不僅一直在縱容著各種拐賣,而且厭惡她揭穿了真相,恨她揭開了膿皰。

作為長篇小說,這個題材,既好寫,又不好寫。好寫,在於這種如地獄一樣骯髒、腐爛、滅絕人性的故事,簡單地鋪陳下來,便足以驚心動魄,足以抵達人類所能想像的最惡的邊界;不好寫,則是因為我們已從近些年來的新聞報導中熟知了這一類悲慘的際遇,一個作家,是要具有超越性的,他既要超越普通讀者的想像力,又要超越他們的認識和思想。這並不容易。光是呈現惡還是不夠的,他必須更深層地思考惡從哪裡來,將到哪裡去。可惜這一點,《極花》沒有做到。

我知道有一些讀者在看到賈平凹的採訪後,看到他對女性的不尊重,很憤怒。這裡先要澄清一點,藝術作品的價值觀和現實世界的倫理,並不是完全等同的。並不是說對壞人有所同情,就一定代表作家的三觀不正。陀斯妥耶夫斯基在《罪與罰》中的主角是窮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他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阿廖娜和她的無辜妹妹麗扎韋塔,作者對他亦有同情;但這不能推導出陀氏支持謀殺;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把一個出軌的女人寫得百轉千回,飽含深情,也不能說他贊同出軌。

中國的文學作品也如是,拿描寫醜惡世界最拿手的《金瓶梅》來說,從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到吳月娘、孟玉樓、龐春梅,以及各位親友僕人,全是都各種各樣的淫蕩貪婪、輕薄下流,作者寫來卻覺得無限悲涼。後人亦用‌‌「讀《金瓶梅》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來表達對這部巨著的尊重。甚至通俗的金庸小說中,各式各樣的大惡人,哪怕殺人越貨,性格也是複雜的,令人可堪同情的。

這些文學常識確實很幼稚。文學作品不是生活,不是不可以同情惡人,就算是十惡不赦,你也可以創作出他讓人理解的理由,心痛的理由,體諒他為惡之不得不然,把人性深處的苦難和複雜揭示得更深刻。

在《極花》當中,黑亮及其整個村子犯下的這些惡行,賈平凹明確地給出了理由:‌‌「他們依賴著土地能解決著溫飽,卻再也無法娶妻生子。‌‌」因為沒老婆,所以,整個村子不僅拐賣、綁架、虐待、強姦、輪姦、打斷腿等等行為對女性,並且為了防止她們逃跑,在心靈上也竭力摧殘她們?顯然,這個理由,用來洗白這些惡,分量遠遠不夠。

遺憾的是,賈平凹認為,這個村子的男人們是值得同情的。他接受了媒體採訪,

媒體問:你有和被拐賣的女人接觸過嗎?

賈平凹:這個用不著我和這個女人接觸,別人和我講過這個女孩的情況,我比較熟悉。當事人帶有自己的義憤。作為局外人,可能更客觀一些。你不知道批判誰。誰都不對。好像誰都沒有更多責任。這個胡蝶,你不需要怪她嗎?你為什麼這麼容易上當受騙……

媒體:遭遇被拐賣,還要怪女性太善良?

賈平凹:我是說,要有防範能力,不為了金錢相信別人,就可能不會有這樣的遭遇。這個人販子,黑亮這個人物,從法律角度是不對的,但是如果他不買媳婦,就永遠沒有媳婦,如果這個村子永遠不買媳婦,這個村子就消亡了。

這種想法在他的作品也有體現。他在文中大量寫了‌‌「那麼多血,殺人啊‌‌」(黑亮第一次強姦胡蝶時,旁觀的男人也嚇壞了)‌‌「這個耳光非常響亮,我的嘴角出了血,同時肚子就刀絞一般地疼,在炕上打滾,兩天不吃不喝‌‌」(黑亮第一次打胡蝶),這樣的細節隨處可見。但作品中得出的結論是‌‌「你不知道批判誰‌‌」‌‌「誰都不對‌‌」‌‌「好像誰都沒有更多責任‌‌」‌‌「這個胡蝶,你不需要怪她嗎?‌‌」等。這一切對婦孺犯下的罪行,最高的目的,不過是怕沒有媳婦。

好的作品,尤其是寫出人性深處最陰暗的作品,必須要做到:理解之同情。在這一點上,《極花》即便以胡蝶為視角看待世界,讓她不斷地自言自語,寫出了她遭遇的各種傷害和苦難,實際上作品中缺乏了對胡蝶的理解與同情——不能理解女人為什麼就不能為了某個落後村莊的不絕種勇於獻身呢?‌‌「到頭來一想,折騰和不折騰一樣的,睡在哪裡都睡在夜裡‌‌」;更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個村子的男人都沒有女人願意嫁過來,‌‌「窩在農村的那些男人,如果說他們是卑微的生命,可往往越是卑微生命的,如兔子,老鼠,蒼蠅,蚊子,越是大量地繁殖啊‌‌」。

對於黑亮,他儘量寫得很溫柔了,可惜卻沒辦法掩飾黑亮的殘忍、無恥又無能,就算想為他辯解整本書也找不到他的一絲優點。這其實也是對‌‌「惡‌‌」的不理解。

賈平凹為何渴望一個拐賣婦女的農村能永續存在

為什麼沒有女人會嫁進這樣的村子,為什麼這樣的村子滅絕了就對了,大家就早有了理由和答案:首先,這些村子極端重男輕女,女嬰假如二十年前有的話,也已經被殺死過了;其次,這些村莊裡的男人非常窮,非常懶,生活水平極低,黑亮家以前就靠他娘辛苦幹活支撐,娘一死,有兩個壯年男子的家庭馬上窮下來了。當然,最重要的是,女人活在這裡比牲口都不如,與地獄無異。我不知道賈平凹為什麼想保留這樣的村莊。

其實,我一向對中國的窮人狀況有深深的體諒,也寫過多篇文章談到對階級固化的擔憂、並反對對窮人污名化。但以上種種,是建立在基本人權的基礎上:窮富之間人格是平等的、尊嚴是平等的、機會(包括上升通道)也應該是平等的。但是,保證人人發一個妻子,則絕不在基本人權之列。因為你是為了享受交配快樂,而剝奪了別人的人權,是對女性的極大犯罪。希望這點最底線的共識能夠建立,也希望女人除了繁殖和交配功能之外,更重要的是被當作人看待。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賈平凹就是文壇‌‌「俠軍‌‌」的領軍人物,無論在市場認知上,還是官方認可上,都是叱吒風雲的;三十多年過去了,他仍然筆耕不輟,是整整一個時代的重要代表作家。他的長篇小說,我大部分都讀過;但越來越難以認可他對鄉村的眷戀和固執情懷。某種意義上,它們是一種自相矛盾而荒誕的行為。

賈平凹並非不知道鄉村是何等凋敝,《秦腔》《帶燈》《極花》等多部小說,寫盡了農村(村鎮)生活之苦,人們素質之低下,道德之敗壞,鄉村秩序之混亂;按理來說,這樣一個對農村有著深刻了解的作家,又長年生活在大城市,屬於這個社會上‌‌「看不見的頂層‌‌」,有悲憫心的話,應該是希望農村的苦難儘早結束,早點離開鄉村來到城市,過上相對好一點的生活。

因為在城市,即便是農民工,還是比最窮的鄉下要富裕一點的。年輕人即便找不到好工作,‌‌「但他們不回老家去,寧願一天三頓吃泡麵也不願再回去,從離開老家的那天起就決定永遠不回去了。其實,在西安待過一年兩年也回不去了,尤其是那些女的。‌‌」(賈平凹《極花後記》)為什麼,因為比起鄉村,經濟條件好一點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在這裡,人至少活得像個人,沒有那麼多等級,沒有那麼落後、愚昧和殘害,更不必說生物鏈最底端的女人了。從有些農村出來的女人,再有出息,在鄉下連吃飯上桌都不讓,還被視為有規矩。只要做過了正常人,誰願意回鄉當‌‌「非人‌‌」?

這些,賈平凹不是不知道,但他仍然特別渴望維護農村的永續存在。他《極花》接受採訪時說:‌‌「農村的衰敗已經很久了。我們沒有了農村,我們失去了故鄉,中國離開鄉下,中國將會發生什麼,我不知道,而現在我心裡在痛。‌‌」

或許,這種文學家的痛,與底層的痛是不一樣的。大城市是一個相對平等的地方,現代社會中時不時湧現出現老一輩作家們看不懂、看不慣的社會風潮,大量新鮮事物和觀念是他根本無法接受的;比如男女平等、不婚不育、性取向多元化,還有更廣闊意義上的人權、自由、法制,隨便都能讓他氣得一個跟斗。而在鄉村,他們一直都是這種秩序中的最高等級,他們需要保留一些貧窮落後的地方和文化,以供緬懷和祭奠。

然而,現存的中國農村也已不是那個農村了。富裕的農村,無一不是因為能與城市充分媾合,並有大量村民打工積累下財富,也開始不買傳統秩序、鄉規民約的帳了,這並不符合他們水墨畫般的幻想,讓他們痛心疾首、嘆人心不古;而貧困的農村,倒是落後得頗得神韻,各種鄉規村約也還能一級一級壓死人,合乎口味,可惜又沒有女人願意嫁進來,弄得不得不靠拐賣強姦來苟延殘喘。讓這樣的村落自然消失,讓更多人的走出農村,過上稍好一點的日子,是大勢所趨。

中國根本不存在那種淳樸、美好的傳統鄉村,從來沒有過;我們的史學家、文學家們頂多也只寫到富豪鄉紳這一級別,巨大的貧苦被遮蔽了。以前不知道,也就罷了;在網絡這麼發達的今天,看到了真相,還有什麼可緬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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