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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領證不洞房的「一日夫妻」 中國農村流行

新婚夫妻無需領證,甚至在婚禮開始前不曾見過面,初見之時,便走婚禮流程,儀式結束,則分道揚鑣。

61歲的宋大志終於結婚了。

新娘是一個48歲的足療店老闆。

結婚當天,村裡的老老少少趕來家中慶賀,大紅的「喜」字貼滿了院落的牆壁。

隨著村中長者念完祝詞,夫妻開始對拜,宋大志的動作生澀且緊張,新娘則分外嫻熟,像是演練過千百遍。

按照當地習俗,婚禮的最後,兩人乘車趕至已逝的男方父母墳前祭拜,燒香、燃紙、磕頭、禱告,禮成。

不同於以往任何一場婚禮的是,新郎起身後從兜里掏出一把錢,用手指蘸一點唾沫後數了幾十張百元鈔票,共5600元,將其分別遞給媒婆和新娘。

新娘起身收好錢,轉身便走人,剛剛還在鞠躬對拜的新婚丈夫,在她眼裡已是陌路人。

這是2023年6月發生在河北廊坊某村落的一場婚禮,與愛情無關,也不那麼神聖,更不真實。

新婚夫妻無需領證,甚至在婚禮開始前不曾見過面,初見之時,便走婚禮流程,儀式結束,則分道揚鑣。

宋大志並非孤例,這種顛覆常識的婚禮在華北、華東地區的農村尤為常見,並形成了類似「相親」市場般的產業鏈。

新娘們被統稱為「一日新娘」。

宋大志村里共有5個老花眼棍,他是其一。

當地有一條族規:光棍不能入祖墳。

宋大志家境清寒,年輕時便沒有哪個女孩相中他,隨著年齡增大,別說自由戀愛,他在相親市場也成了「棄兒」。

眼瞅著死後不能進祖墳這件事將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害怕了。

經村里人介紹,他得知縣城內有媒婆不僅手握「未婚男女」資源,還捏著「新娘」資源,但價格不菲。

早先,一日新娘的出場費為2000元,隨著農村大齡男性增多,市場需求愈發旺盛,新娘的出場費水漲船高,五六年時間便攀升至3600元。

為了讓婚禮看上去更正式,媒婆們還提供了職業伴郎和伴娘,就連女方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有專人扮演。

一場婚禮下來,除開辦席費用,光請新娘及其「家屬」都得五六千,這對靠種地為生的宋大志而言,相當於數年積蓄。

而且,婚禮「有名無實」。

新娘是假扮的,洞房是沒有的,結婚證是不領的,只有流程是真的。

這會是一樁划算的買賣嗎?

在宋大志眼裡,這不是劃不划算的問題,而是他已別無選擇。

想要入祖墳,唯有這條路。

常人或許難以理解宋大志們對入祖墳的執念,對他們而言,村落和宗族往往是重合的,想要在村中立足,就得遵守族規。

從古至今,在宗族的觀念里,人丁旺盛才代表著強大,因此「傳宗接代」就是每一位族人的人生任務。

結婚,則是完成任務的前提條件。

宗族往往會對此設立各種族規,「光棍不能入祖墳」便是其一,在那些觀念相對保守的地區,這類族規留存至今。

由此,撐起了「一日新娘」的市場。

「一日新娘」的出現令一個人們已經淡化的問題再度被提及——中國男女比例失衡。

近十年,生一個女孩已成為諸多80、90後父母堅定不移的想法,還誕生了「男孩是建設銀行,女孩是招商銀行」的梗,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江浙滬獨生女」更是讓人們認為發達地區早已不再重男輕女。

許多人也感受著周圍朋友期望生女孩的心願,慢慢不再提起男女比例失衡,乃至產生男女比例平衡的錯覺。

但,我們都被這種身邊統計學「欺騙」了。

2006年,《國務院辦公廳關於印發人口發展「十一五」和2020年規劃的通知》便預估2020年時,中國20~45歲男性將比女性多出3000萬左右。

要知道,偌大一個江西省,人口也不過4528萬。

二胎、三孩政策頒布後,中國原本有所緩解的男女比例再次拉大,根據《中國人口普查年鑑》的數據,全國三胎平均性別比為100(女):132.93(男),在江西、湖北、江浙等省,甚至達到了100:143.1~177.42,而正常的出生人口性別比在100:103~107。

這多出來的3000萬男性,將和宋大志一樣,一生困於「結婚」。

甘肅慶陽的馬雲飛42歲了,身為在市區擁有4家理療店的老闆,大家都說他條件不錯,但他卻遲遲找不到對象。

這天,他和媒人包車趕至相親對象的家門口,他自認為來很早了,但一下車,就見四五個三四十歲的男人擠在院子裡,他們挨個上前跟女方父母見面,一一說著自己的條件,像極了面試。

待馬雲飛也「面試」完,女方父母讓他們先出去等消息。

明明互為競爭對手,馬雲飛等人的關係卻極為融洽,在外頭交流起了相親經驗,這邊說著「一開始就必須了解對方的家庭和住房情況」,那邊聊著「請女生吃飯、逛街、花錢沒有任何意義,就得直接跟父母見面」。

頗有種「豆瓣相親互助小組」的即視感。

一小時後,又一批前來相親的男人走進院落,消息接踵而至——馬雲飛等人全部相親失敗。

穿粉色T恤的中年男人心有不甘:「車費都花了不少,結果連個面都沒見上。」

但馬雲飛習慣了。

這時,媒人接過一個電話後迎面走來,臉上帶著笑意,似乎有好消息。

「是田家的閨女,說是最近剛離婚。」

沒等媒人透露女方更多信息,馬雲飛直接說:「走吧!走吧!」

顯然,失敗多次的他已經不在乎女方啥條件,只想趕緊找個人結婚。

去女方家時,馬雲飛順帶捎上了那個穿粉色T恤的男人,自己成不了或許還能幫上他。

結果倆人都沒成。

他倆剛到門口,就被女方父親以「她在窗外看了一眼,覺得個矮」為理由拒絕了。

在距離慶陽市不遠的正寧縣,每年農曆的十一月、臘月都有一個比趕集熱鬧十倍的「人市」。

人市並非人口買賣市場,而是相親市場,它盛行於許多西北農村。

人市什麼時候興起的,沒人說得清,只知道頭兩年還有女生在此相親,現在只有媒人和烏泱泱一片的單身男性。

24歲的龐建龍是人市的常客,他已連續三年在此相親,但由於周邊村子適婚的男娃有100多個,女娃卻不到20個,頭兩年根本輪不到他。

今年他和另外兩個同鄉朋友提前辭職返鄉,就是為了搶占先機。

怎料,自己的電話號碼已經發給所有媒人了,乾巴巴地等了好幾天也等不來一個好消息,女方都嫌他家房子離主路遠和家裡有兩個弟兄,連上門機會都不給。

心灰意冷下,他對眼前的媒人說:「不管人家怎麼樣,只要頭腦沒什麼大的毛病,對方說行,我就行。」

龐建龍三人還在苦苦等候時,另一位朋友卻舉辦起了婚禮,可他好像並不開心。

他和女方僅認識一個月,別說培養感情,雙方連面都沒見過幾回,性格、三觀更是兩眼一抹黑,婚事完全是被現實和父母硬推著往前走,實屬被迫閃婚。

可閃婚在正寧太常見了,為避免中途反悔,兩人一旦相親成功,雙方父母就會開始張羅婚事,快的10天,最慢也會在兩個月內成婚。

面對這樣一段前路未知的婚姻,人們總會心生茫然。

加之,還有彩禮這道坎。

正寧雖為北方縣城,彩禮一點兒也不低,2011年是6-7萬,2012年上漲至10萬,後續以每年至少2萬,乃至4萬開始漲。

除彩禮錢,男方還需給女方金首飾錢、領證錢,女方父母衣服錢、針線錢,媒人的介紹費等等。

一場婚禮下來,起碼二三十萬打底。

當地人甚至笑稱:「只有你有女娃,要多少錢給你多少錢。」

這對人均年收入4000元的正寧百姓而言,是一筆足以掏空積蓄的錢,況且,多數人家裡往往不止一個男娃。

由此,「無條件借錢給親戚家孩子結婚」已成正寧人心照不宣的規矩。

在他們眼裡,天大地大,結婚最大。

哪怕背負高額債務,哪怕相親十餘年,也在所不惜。

那這個婚,就非結不可嗎?

至少對鄉鎮居民來說,是的。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提到:

在鄉土社會中,傳統的重要性比現代社會更甚。那是因為鄉土社會裡傳統的效力更大。鄉土社會是安土重遷的,生於斯、長於斯、死於斯的社會。

宋大志、馬雲飛紮根於廊坊、慶陽這片鄉土社會中,龐建龍等人即便外出打工,最後也要回到正寧縣。

畢竟,父母在這,自己的根在這。

不止他們,所有跟鄉土社會有較深羈絆的人,往往都需要遵守宗族的傳統觀念,傳統觀念即生存規則。

由此,「結婚生子」便成了避無可避的一環。

鄉土社會又是典型的熟人社會,一個沒結婚的人,將面臨社會性死亡。

南開大學博士李永萍在研究中寫道:

北方分裂型村莊對「光棍」及其家庭的接納度和容納度最低,「光棍」被視為村莊社會的邊緣人,被村莊社會所排斥。

光棍本人社死的同時,家人還將「連坐」。

在農村人眼裡,「光棍」是不吉利的象徵,人們不願跟有光棍的家庭交往,就連紅白喜事都會有意避開對方,更別提經常在背後指指點點。

「光棍不能入祖墳」這條族規之所以誕生,也是因為當地人堅信「光棍」會讓家族世世代代出「光棍」。

生前孤寂,死後獨眠,是為光棍。

這就促使一個人要想在鄉鎮立足,就必須先「結婚」。

刨除宗族壓力,男女比例失衡的現狀亦是無形的壓力,據西北農林科技大學教授劉利鴿調查發現:

農村男性的未婚比例為60.93%,殘疾男性上升到84.09%。

單身男性千千萬,農村男性占六成。

加之鄉鎮有著極強的「本地婚姻」情結,別說不同省份,同省不同市都會招來父母親戚的反對。

為此,這些人只能在本地相親市場中苦苦尋求另一半。

一年不成,再來一年;兩年不成,便搭上一輩子。

從生自死,困於結婚。

值得思考的是,他們知道自己尋求的「另一半」究竟是什麼嗎?

是相守一生的妻子?

是完成人生任務的「信物」?

還是一枚免社會性死亡的金牌呢?

對宋大志來說,是死後入祖墳的通行證。

對龐建龍而言,是父母派發的任務。

在馬雲飛心裡,則是一生的執念。

責任編輯: zhongkang  來源:視覺志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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