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 民生 > 正文

中國400萬社區工作者是如何被「逼」瘋的?

社區,或者居委會,以及裡面的工作人員,在疫情爆發之後迅速切入了我們的日常生活。他們是最近兩年被頻繁提到的人,被罵,也被稱讚,有時也被當做一種象徵。

但這些工作人員真的快忙瘋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湧進去,有人後悔,有人迅速離職,也有人還在堅持。

我們梳理了一位年輕的社區工作者的日記。在將近一年半時間裡,她經歷了人口普查、文明城市創建檢查、不可預期的疫情。也許可以提出一些大家都關心的問題:他們是誰?都在做什麼?生活是否有意義?

1

該如何介紹我的這個朋友呢?一個社區工作者?一個網格員?一個直接面對人民群眾的基層服務人員?

如果在你面前放一張A市地圖,城市被分成了無數個網格,你將看到我的朋友在某一個網格里來回穿梭。這個網格不是一個真正的方形,而是五棟老式單元樓,一個銀行,一條長約一公里的馬路。網格里發生的所有事情,比如人口普查,防疫,文明城市創建,或者是哪戶人家鬧了老鼠,哪棟樓的燈泡失靈,路上堆積菸頭,垃圾桶倒了,都與我的朋友有關。

有天她和我打電話。電話中,我的朋友用煩惱的語氣說,她正在考慮辭職。她在這個社區待了十五個月。我們通話時是夜裡十一點。

我說,你剛剛下班嗎?

「今天還算好,你記得那時候內蒙古阿拉善盟和湖南張家界發生疫情嗎,我連著一個星期凌晨三點才下班!」她說。

就拿防疫這件事來說,她最常做的就是在一個地方發生疫情後排查網格里經過那裡的居民。但有時,她會接到許多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數據——沒有姓名,沒有居住地和戶口地址,只有一串電話號碼。連續一周凌晨三點下班的那個星期,她所在的社區忽然接到通知,要求排查從某地來到她所在城市的17萬人中有他們區旅遊居住史的人數。起因是那天某地有2個無症狀感染者。通知強調,摸排要到位,要點對點摸排,手機簡訊微信都可以,隨後要及時報告給社區書記、街道書記、副區長、區長。

那天夜裡,17萬條電話號碼將下發給A市的所有社區。

我的朋友用生動的語氣還原了那天的場景:

第一輪,下午六點,100個手機號分到了我朋友的社區,要求十五分鐘內上報摸排結果。這時候還早,電話那頭的人都處在清醒狀態。她詢問他們經過某地的時間地點,有沒有來過她們社區所在的區,如果來過,具體是哪些地方,哪條街,現在住在哪兒,打算何時離開?隨後,她收集答案,製作表格,上報。

第二輪,九點零六分,繼續收到100個電話號碼,十五分鐘內上報摸排結果。她和同事都有點兒不耐煩了,為什麼就不能一次性把電話發下來?但沒人解釋這些,大家只能在辦公室集體待命,等待區裡的命令下發給街道辦,街道辦再下發給社區。領導說,這些數據今晚都必須落實到位。

第三輪,十點左右,還是100個電話號碼。

到了晚上十一點半,又來了一些數據。她有些擔心,已經很晚了,那些人還會接電話嗎?她和其中一個人打電話,剛開口說「你好,我是A市防疫中心的工作人員,現在有一些數據需要向你核實」,還沒說完呢,對方罵了一句,你是不是有點兒神經病?然後把電話掛了。

她知道那人為什麼罵她。如果換成是她在電話對面,她也會罵人。但電話還是得打。

第八輪,凌晨一點,接到通知,全區還有6000條電話,15分鐘內下發。

「這就好像便秘一樣。」她說。

八輪任務結束,過了一會兒,社區收到通知說,凌晨四五點還會來一批數據,不過現在大家可以先回去休息,但一定要關注群消息。她回到家,睡了兩個小時就起床了,接著去上班。

掛完朋友的電話,我開始思考一名社區工作人員的日常是怎麼樣的。我們總在新聞上看到他(她)們,有時他們的形象並不是很正面,比如進居民家打狗,或是貼封條、上鎖等等。但我們好像得承認,除去那些極端的情況,很多時候是社區工作人員維繫著中國當下的防疫體系。往大了說,是他們在維繫中國的網格化管理。我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進行的,於是我來到A市,和我的朋友長談了幾次。

2

原諒我必須在這篇文章中模糊掉一些信息,暫且稱呼我的朋友為K,她所在的城市為A市,社區為B社區。

A市有一千多萬人口。K出生在這裡,也在這座城市長大。她27歲,喜歡嘗試新鮮事物,比如看饒舌歌手的現場,脫口秀,或是孟京輝的話劇。她沒有亮眼的學歷,在找工作時會面臨一些現實的麻煩。來到這個社區前,她做過綜藝節目的剪輯。那時她在一家大平台的節目剪輯部。但這份工作並不理想,沒有五險一金,有項目的時候,她常常連續通宵一個月,也始終沒有轉成正式員工。她總是調侃自己在「掃黑工」。脂肪迅速進攻了她的身體,她在三年裡胖了大約60斤。

後來她提了辭職,有一年時間待在家裡,專注減肥。當她的體重回歸正常,身體的指標也回歸正常時,她開始思考能否尋找一份穩定、相對輕鬆,能夠掌握自己生活的——換句話說,一份有保障的工作。

2020年秋天,經過朋友介紹,她加入這個社區。到社區第一天,走進辦公室,她看見一個貼著「群眾接待」的窗口,五個座椅,窗外有兩三棵松樹。她並不太了解社區具體做什麼工作。不過,她此前聽說,社區工作就是坐在桌前喝喝茶,主要負責和群眾打交道,不會很忙碌。

她簽署了合同,但屬於某種意義上的「臨時工」。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中國社區的管理體系。社區的全稱是社區居民委員會,是居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

按《中華人民共和國城市居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不設區的市、市轄區的人民政府或者它的派出機關對居民委員會的工作給予指導、支持和幫助。

通俗一點說,在城市裡,社區一般歸街道辦事處管轄——而街道辦事處已經是中國行政組織體系的最末一層。根據民政部統計,截至2021年,中國大陸地區有8793個街道辦。至於社區,民政部還有一組數據:中國大陸地區大約有65萬個城鄉社區,近400萬名城鄉社區工作者,平均一個社區有6個社區工作者,每個社區工作者面對350名居民。

但是,社區不算行政機關,工作人員不是公務員編制,也不是事業編制,而是按照一種「員額」制度進行管理。K如果想要成為「員額」,又需要參與區級政府組織的考試和選拔。她決定先開始工作,同時準備考試。

到崗第一天,領導給她安排了工作內容。在中國的社區,工作人員需要負責兩塊內容,一塊叫做「條線」,負責和不同的行政機構對接,另一塊叫做「網格化」,負責和居民對接。首先是條線,她第一次聽說社區會涉及如此多的領域:民政、衛健、人社、司法、環保、安全生產、食品安全、黨建、城管、經濟發展等等。K所在的社區有十八個員工,每人要負責三、四個條線。

具體到底負責一些什麼呢?如果你在K的社區辦公室坐一會兒,就能在電子屏上看到如下能夠在社區辦理的事項:

「辦理小餐飲經營許可證

辦理食品經營許可證

辦理城鄉居民醫療保險

辦理退休人員養老金領養資格

辦理求職登記

辦理靈活就業社會保險補貼申請

辦理申請創業小額申擔保貸款

辦理殘疾人兩項補貼申領

辦理精神病人專項救助

可提供相應材料,由社區審理、街道初審、區級辦結。」

在一次朋友聚會上,一個朋友問K,社區究竟管些什麼?

她反問,你覺得社區應該管些什麼?

朋友說,比如街上的綠植,你們管不管?

K笑了起來。「那的確是我們的管轄範圍,不過如果你來,我們會接待你,然後我們會告訴你,並且說服你,為什麼這棵樹不歸我們管。」

至於網格——K的社區里大約有一萬居民,劃分為十八個網格,每個工作人員負責一個網格。K負責的網格里大約有300戶。她的照片被貼在五個單元樓的門口,附上聯繫方式:我是xx棟網格員,我為人民服務!

與此同時,網格化又和條線相互關聯。我們仍然拿防疫這件事舉例,每當區級或街道辦下發需要處理的疫情相關事項,總是先由社區裡的防疫專干(這個職責往往由負責衛健條線的人員承擔)受領通知,接著,防疫專干將通知負責具體樓棟的網格員,讓這位網格員去和那位該進行一些防疫措施(比如集中隔離、做核酸、做流調)的人聯繫。在疫情之前,衛健條線相對輕鬆,主要負責計劃生育,做一些分發免費保險套之類的工作。但在2020年之後,這條線的員工再也沒有清閒過。

K領到的條線之一是宣傳,這是一條無論何時都很忙碌的條線。宣傳是一切工作中的重中之重。無論你做了什麼,如果你沒有「拍照留痕」(K的專業名詞),那就相當於白做了。

剛上崗的時候,K抱有很高的熱情。她買來一個厚厚的筆電,將一個月內所有待辦的事項整齊地列在上面。但是一年後,她對這份工作已逐漸失去了熱情,筆電上的字跡逐漸潦草,那些瑣碎的事也都被她通通略過去了。

接下來,我們將通過K的筆記,仔細看看她在這十五個月里的經歷。

3

2020年11月,中國第七次人口普查

到崗第二天,領導希望K參與協助人口普查。人口普查的信息搜集需要在一款軟體上完成,分為兩輪。第一輪搜集較為基礎的信息,比如文盲率,家裡人口數,生育情況等等。第二輪建立在第一輪的基礎上抽樣,被抽到的居民將需要完成一個長達三四十項的調查,那份調查就更詳細了。

K領到一個「人口普查員」的工作牌。第一輪,她一共需要普查340戶。

第二輪,她在一棟樓的電梯門口等一位被抽查的男人。等了很久,男人出現了。K拿出表格開始記錄。但也許是因為問題太多太詳細,男人突然不耐煩了。

「你們為什麼調查這麼詳細?搞什麼大數據,侵犯我隱私,是不是要來查我?」男人說。

他中斷調查,走回家,將門關上。K被男人突然的憤怒嚇住了,僵在原地。她知道男人針對的不是她。但在那一刻,她成了這場憤怒的載體。

2020年12月加班條

K已經學會熟練撰寫宣傳新聞稿。新聞稿通常不長,大約六七百字,重點是要配上清晰、角度多樣和精美的圖片。

這個月她幾乎都在加班。她第一次填寫了加班條。加班有加班費,時間累計三個小時算一個加班,一個加班30元。一整天加班就是80元。加班後需要填寫加班條申請。每個月600元加班費封頂,封頂的意思是不可以到600元,最多580元。

2021年1月「搭車」

K接到了一個讓人頭疼的任務。街道辦下發指令,說每個社區每月必須在市級以上的媒體發表不得少於8篇報導。一旦少於8篇,將予以通報批評,同時與年底績效考核掛鈎。

這可不是一件容易完成的事。她會將一篇信息稿投到許多市級省級新聞網站,看網站的編輯是否會採納。只有被採納,這篇信息稿才算有效。也有簡單的辦法,和網站簽打包合同,不過需要錢。K的領導認為這是一筆沒必要的支出,K只能靠自己。她開始研究網站編輯選稿的品味,通常來說,有關老年人和未成年人的活動最容易被採納。

K最常做的就是根據各個條線專干組織的活動進行拍照。不過,有些條線需要完成的宣傳任務量實在是太重了。社區工作人員的應對是「搭車」。

比如,每當一些老年人前來參加社工組織的活動,只要旗幟和橫幅到位,他們就會儘可能多給老年人拍一些照片。只要背景更換,這既可以充當志願者活動,也可以充當文明創建的活動。社區里會互相通知,如果有什么正要準備的活動,需要搭車的專干們,準備好資料,上車。

2021年2月點讚

K的朋友圈開始出現一些和以前很不同的內容。比如說,《幸福A城,靠你我創建!》《A城,真美!》。這是宣傳專乾的另一項工作內容:在網上發表評論。

她會通過一個軟體完成任務,將上級要求轉發、評論或是點讚的新聞連結轉到她的朋友圈,轉發完需要截圖向上匯報。街道負責人常常在群里看各社區匯報情況,比如,「某某社區應該完成15條,現在只完成了5條。」

K有時會請求社區其他條線的同事轉發或留言。但有時指令下達得很晚,比如晚上十點,這時候,K又只能靠自己了——她為此註冊了三個微博。她通常在截圖後就將那些朋友圈和微博刪掉。

有一次,要求評論的連結是某晚會即將舉行的新聞。其他社區工作人員回復得比較長,「跟我一起守在電視機前看吧!」但那天她很累了。她只在底下留言了兩個字:「期待!」

等到過年,她留守社區值班,領到150元補貼,兩桶方便麵,一盒德芙巧克力。

過年時還有另外一項任務。她需要教會值班的同事們使用最新的網際網路輿情系統。他們需要在網上關注本地的重點新聞,以及大家究竟在討論些什麼。然後上報。

2021年3月志願者

她經常需要在早晨七點半到八點,或是下午四點到五點,穿上志願者服裝去馬路上站崗。事實上,真正願意當志願者的居民很少,大多時候是社區工作者在充當「志願者」的角色。

K站在馬路上,通常什麼也不干,也不用揮舞旗子。那更多是一種象徵意義,只用告訴大家這裡站著一個人。有時過往行人和她開玩笑,問她是不是騎電動車闖紅燈被交警抓了才會被懲罰。

她還需要上路巡查,督導社會宣傳內容,比如那些公益海報宣傳海報,是否污損、破舊、褪色、過時、不合時宜。

2021年4月群眾接待

K接到了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她要坐在窗口前做群眾接待的工作。

K認為,群眾接待才是一個社區工作者最應該做的事。無論是分發粘鼠板,辦社保,去通知物業修理居民樓里的燈,把影響老年人的坑窪不平的道路換掉,這都是實在的事情。她很喜歡坐在窗口和人們聊天。

問題是,這讓她變得更忙了。她手裡的條線逐漸增加到五個,但不斷響起的諮詢電話,不斷上門的群眾,總是會將她手裡的任務打斷。

在社區工作里,群眾接待是最吃力不討好的活兒,並沒有一個專門的條線負責這塊內容。也就是說,嚴格意義上這並不是他們的主營業務。以前大伙兒總是輪流坐窗口來做群眾接待,但自從她坐到這個位置後,其他人就不再搭理那些響起的電話了。K說,她忙得廁所也沒法上,水也沒法喝,一直沒有停過。

但領導說,作為社區工作人員,必須學會多條線工作同時進行。領導們最愛說的一個比喻就是:「要學會雙手彈鋼琴。」

2021年5月打疫苗

本月的工作重點是組織打新冠疫苗。K覺得,人們的心態很奇怪,社區很早就開始宣傳可以來這裡免費打疫苗,但那時沒人來打。等到傳出疫苗不夠打的新聞,所有人都來問想打疫苗怎麼辦。

K的社區組織了兩次集中打疫苗。每次早上五點就有人來社區門口排隊,到了八點,社區開門,負責打疫苗的衛生服務中心的工作人員還沒有上門,隊伍已經從街頭排到了街尾。也許人們等得有點兒不耐煩了。這時,另一個同事說,排隊不要擠,擠也沒用,要先拿表登記。瞬間,長達一公里的隊伍散了,大伙兒更擠了,試圖衝進社區辦公室。領導讓K趕緊去門口堵住,千萬別讓人群衝進來。

K去堵門。她戴上一個小蜜蜂擴音器,大喊:別擠,別蹭,衛生院的人還沒來!

人群並不配合,K說,人們就像發了瘋似的。

2021年6月填坑

K去參加了很多會議。這些會議多由區級政府組織,和K沒有直接聯繫。K只是一個「與會人數」。

社區工作人員將這樣的參會稱作「填坑」。

2021年7月一份證明

這個月的某一天,K正在值班,一個男人走進來。他說,醫院要求他來找社區開證明以方便報銷使用。

證明內容如下:

「事故證明:本人於X月X號不慎被動物咬傷,申請特殊證明。」

K對這樣奇怪的證明要求已經習以為常。社區沒有執法權,也並不承擔什麼證明的資質。但總有各種各樣的單位要求社區來出具證明。比如,親屬關係證明,死亡證明,居住證明。K認為,這是機構採取的一些「分責」行為。要求社區開證明,也就要求社區承擔審核的作用。假如未來被對方告上法庭,社區也要承擔某些責任。

2021年8月防疫

這個月,K和同事們的工作重心都在防疫。她們要做的不止是摸排打電話,作為「五包一」的一名人員,每當從區疾控中心接到有關密接、次密接、入境人員、「時空伴隨者」、高中風險地區經過者、需要集中隔離或居家隔離的人員通知時,如果那些人在K的網格,她需要實時跟進「管控對象」的狀態:督促他們按照要求時間頻次發核酸報告,給居家隔離人員買菜,帶衛生服務中心人員上門給相關人員做核酸,或是親眼看著次密接和密接坐上轉去集中隔離的救護車。

「五包一」是針對疫情中某些管控對象的負責人員,分別為街道幹部、社區幹部、公安幹警、社區醫務工作者、網格員,五人對一人負責。

舉行集體核酸檢查時,衛生服務中心的人還會要求社區派工作人員負責核驗身份證、發放核酸樣本信息貼紙的環節。

她還需要處理同片區的舉報。一個網格對應一個片長,片長指該網格中的居民代表(通常為已經退休的老年人),輔助社區工作。在疫情發生時,片長會隨時盯著居民們的走向。之前,有位在K社區里開麻將館的老闆前往中高風險地區旅遊,發了朋友圈。後來那裡變成中高風險地區,老闆偷偷將朋友圈隱藏了,繼續開麻將館。這時有居民將這個老闆舉報給了片長,片長又匯報給網格員。麻將館當然沒法開了,老闆也居家隔離。

後來,K接到通知,要求社區工作人員參加核酸採樣和穿脫防護服的培訓。

「現在採樣怎麼都要讓社區來了?」另一位社區人員說。

2021年9月-12月文明城市創建檢查

A市所有社區最忙碌的一件事就是文明城市創建檢查。檢查波浪式抵達,先是區級,再是市級,省級,國家級。

首先,評選一個城市是否文明,是看看這個城市的衛生做得怎麼樣。K的微信24小時待命。她隨時可能接到通知讓她去處理網格里的「動態問題」:比如去路上監督商鋪將「大拍賣」、「店鋪轉讓」的廣告撕掉,商鋪不會總是配合,因此需要來回巡查。還比如進單元樓里清理牛皮癬廣告,用油漆將印章刷乾淨。再比如居民樓窗口伸下來的電瓶車「飛線」,樓道里堆積的物品,都需要在迎檢時處理乾淨。轄區裡的酒店也讓人頭疼。總有人在酒店門口撒色情卡片,有時一個男人騎著摩托車在前面扔卡片,K就在後面跟著揀。

總而言之,一定要保證這段時間裡所有人都很文明。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模擬入戶」,尤其是在面對國檢時。國檢巡視組會在一個城市裡抽取社區樣本進行檢查,其中一個環節是進入居民家中問卷調查。K說,他們必須先提前入戶,讓居民「胸有成竹」地回答出所有和文明創建相關的問題。如果碰到不那麼配合的居民,K還需要做方案,想盡一切辦法不讓檢查人員往那棟樓走。

當巡視組抵達A市時,他們的行蹤早已在社區工作人員的群里公布了。領導叮囑,大家一定要記住巡視組的臉。

抽樣結果出來了,沒有K所在的社區。辦公室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4

在2020年新冠疫情之前,我的生活很少和社區工作者發生交集,更不知道網格員的存在。在我的家鄉(南方一個省會城市),我對社區僅存的印象似乎是上學時需要找社區蓋假期的「義工證明」。後來,我們家的街道掛上了一個社區的喇叭。喇叭每天會準時響起,來回播報一些通知,比如:「大學生徵兵正在進行中」,或者,「禁毒人人有責,舉報吸毒者有獎,最高可獲二十萬元。」

但疫情之後,「社區」或「社區工作人員」突然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進入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在北京,我多次接到我居住的社區打來的電話。起初你會以為這個陌生電話是推銷,但漸漸你會熟悉這個電話號碼,最後,任何陌生電話你都不敢拒絕。

我第一次接到他們的電話,是在2020年夏天,那時我途徑上海,浦東的一條街道成了中風險地區,我雖然沒有經過浦東,但回到北京後,我的健康碼忽然變黃,於是我按照北京健康寶的彈窗提示,前往所在社區報備情況。

我在網上查到社區的地址,走進一個隱藏在老式小區裡的居委會(之前我從沒有來過這裡)。它在一棟樓的一層,旁邊有水果店和乾洗店,門口的宣傳欄讓它和其他建築物區分開。走進去是一個二三十平方米的接待室,辦公室里大約有三四個社區工作者,都是女孩,都很年輕。桌上有四台電腦,摞著厚厚的資料。其中一個女孩接待了我。我表明情況,出示核酸報告,填寫一張未經過中高風險地區的承諾書。女孩說,我也許被大數據誤捕了。她將我的信息登入電腦系統。我問,我的健康寶需要多久才能回到正常?女孩聳聳肩:「也許一兩天。」她們能做的已經做完了,剩下的就只能等待系統將我移出大數據名單。

第二次,我又途徑了一個有中風險街道的城市,回到北京後,我的健康寶沒有變黃,但我仍然接到了社區的電話。電話中,那位工作人員讓我立即去參與集體核酸。我解釋說我並沒有經過中風險區域,只是抵達了那個城市。我的解釋顯然無法奏效,工作人員也拒絕了我自行尋找醫院做核酸的請求。

「那集體核酸是鼻拭子還是咽拭子?」

「你可以到現場和醫務人員商量。」她說。

現場只允許鼻拭子。我有點無奈,後來當我再接到社區打來詢問疫苗接種情況的電話時,我難免喪失了一些熱情。說實話,我有些煩了。直到我和K長聊過幾次後,我試圖換一個視角——也是中國接近400萬名社區工作者的視角——來看待這些經歷。

中國現行的社區體系最早源於1949年。1949年10月,杭州市上羊市街成立了「上羊市街居民委員會」。這是中國第一個居民委員會,它象徵著中國歷史上悠久的「保甲」制度的結束。到了1986年,民政部首次將社區概念引入城市管理。在疫情期間,社區工作者構成了一個中國從未有過的防控體系。

這個防控體系還建立在網格管理上。在2013年一篇發表於中國社會學網的文章說,社區的網格化管理於2004年由北京市東城區首先在城市管理中實踐,隨後在北京朝陽區、上海、深圳成都等多個城市(區)試點。2013年中國各地開始推行社會治理網格化工作,即在一個社區中劃分網格,每個網格都和一個社區工作者掛鈎。2019年進一步推行。網格化治理試圖實現的目標是:小事不出網格,大事不出社區。

但這一設想直到2020年疫情發生才徹底推行下去。同時發生的事實是:社區工作者承擔了越來越繁重的任務和職責。

K的一位同事已經在社區待了十五年了。她說,這份工作當然有些好處,比如離家很近,即使工資不高,日常相對輕鬆。但自從新冠疫情發生後,社區忽然得到了大量的關注。而根據「屬地管理」原則(誰的地盤誰負責),所有的行政機構都開始向社區下放工作,社區的任務越來越重,連她這個老社區工作者都經常抱怨了。她拿文明城市創建這件事舉例:「上街當志願者,撿垃圾,這應該是屬於環衛和城管的活兒,你說,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在這樣的處境下,社區開始招聘大量的年輕人。這也推翻了我曾經以為居委會人員都是中老年女性的印象。這些年輕人幾乎都是經過公開招考,或是直接與社區網格化管理分中心簽訂勞務合同。

當我在社交網絡上搜索社區工作人員時,知乎上的一個帖子提問:「社區工作者這個職業怎麼樣?」

大多數人的回答都是勸年輕人絕對不要進入社區工作。一位社工提到社區在行政管理體系中的尷尬定位:工作時歸街道辦管轄,發福利時就說不屬於街道辦,大型活動加班時說會有補助,發錢時就是志願者。另一個天津的社區工作者說,疫情可以看出社區工作的重要性,但是,沒有人認可你的工作,沒有發展前途,工資也低於天津的平均工資。

還有許多人會強調社區工作者的高壓和強度。比如一位22歲的鄭州社區工作人員說,鄭州發生疫情時,她參與組織集體核酸,連續幾天沒回家,等回家的時候身上都臭了。她在社區待了八個月後離職。另有人說,瀋陽疫情,她打流調電話,越打越崩潰。一個在杭州工作五年的社區工作者說,他最厭煩在網上發表評論的工作,他後來辭職去學習編程,他認為這個世界根本就不美好,到處充滿了謊言,只有計算機才是真實的。

不過,也有一條答案寫道:「這個就看你的心態了,我為人人,人人為我。」

我的另一位朋友評價,社區工作人員像是中國當代的「吏」。這與社會學意義中的「社區」有很大的不同。中國社區的定位更像是國家的社區,是國家向市民投送公共服務的基層載體。武漢大學社會學院的副教授王德福接受媒體採訪時說,當城市管理要求要像繡花一樣精細,尤其要求在居住小區落地,社區承擔了越來越多的職能,但它的治理資源仍然處在有限的狀態,因此它很難適應。

而維繫這個治理體系的是大量像K這樣的年輕人。有時我覺得,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像是電池,為體系充滿電後就疲憊地離開了。

5

我抵達A市時,K正為文明城市創建迎檢忙碌。我們只能在她下班後——通常是晚上十點,才能在一家麥當勞里見面。她開著一輛電瓶車過來,車前蓋上了一層軍綠色擋風被,這是她工作用的交通工具。和我們上次見面相比,K胖了一些。她個子不高,穿一件淺色羽絨服,扎著馬尾,黑眼圈很重。我們在一張桌子前坐下。K點了一份洋蔥搖搖薯條,隨後打開手機。

我們一共見了五次,花了十多個小時看完了她的工作筆記,和她手機里17000張和工作相關的照片。她的工作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忙碌。講到最後兩個月,K失去了耐心。

她一直在嘆氣。「唉,這是去填坑。」

緊接著她又嘆了一口氣。「唉,這是寫材料。」

在社區工作一年後,她的體重迅速反彈回給綜藝掃黑工的時候,甚至還要遠超那時候。她體質易胖,如果想保持正常身材,必須正常作息、克制飲食和大量運動。但在社區工作時,她很難做到這些。現在,她已經習慣將脂肪隱藏在厚厚的棉襖里。

你很難想像真正的「肥胖」究竟意味著什麼,K說。她在網格里來回走的時候,大腿內側常常會被褲子磨爛,即使她穿的已經是最大碼的褲子。

不過,對K而言,現在最困擾的問題是,她不知道這份工作的意義所在。她最開始是奔著「員額」去的——現在,那個「員額」看上去怎麼都無法等到了。剛加入社區簽署工作合同時,K聽領導和同事們預測,區里這年一定會舉行社區的員額招聘。根據風聲,名額應該有3個。到時候,全區的社區臨時工都將競爭這兩個名額。

聽上去,這是一個難度有點兒大的考試。K那時並不擔心。她起初的設想是,先拿到員額,在這個社區熬五年後當上一個小領導,進入社區的兩委班子後再熬上五年,她就能夠擁有一個去考定向公務員的資格。

然後,她就擁有了一個編制。

「考上編制之後呢?」我問她。

「那我倒沒想過。」她喝下一大口冰水。也許,對K來說,「編制」更多的是一種象徵意義,似乎編制本身就足以成為想像中生活的終點。

但一年過去,她連「員額」考試的影子都沒看見。「員額」並不像公務員和事業編考試那樣定時,更多是各個區級政府根據需要進行選拔。她覺得這個目標變得越來越不可能了。作為一個臨時工,她既沒有足夠的錢(最近她信用卡還欠了一些錢),也沒有考核標準(意味著領導安排的所有工作都是她的任務),更沒有未來。我覺得她有時比大城市裡網際網路公司按照「996」制度上班的員工還要忙碌,可她不知道這樣的忙碌究竟是為了什麼。有時,K實在是被這份工作的忙碌和焦慮弄煩了。她隱約覺得自己的狀態有些不對勁。她去看了心理醫生,結果顯示中度抑鬱和焦慮。

我們望向窗外,夜很深,街上已經很難看到車。這時,我們忽然看見三個身著紅色馬甲的志願者,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都很年輕。A市的冬天很冷,他們說著話,拿著垃圾夾在街上走,白霧從嘴中呼出來。

「看吧!又是為了文明創建加班的社區工作人員。」K說。

據我觀察,能使這個治理體系運轉下去的,也許是一種品質——服從與執行。K到社區的這一年,無論她接到了什麼看起來完全無法理解的任務,她都一定會執行,並且完成它們。她不會深想這些任務背後的意義,或是這些任務和自身的聯繫。

窗外有一座天橋。K提到,那座天橋正好處在兩個社區管轄的中間地帶。有一天,天橋上來了一個流浪漢,第一個社區的工作人員聽說消息後很快趕過來,他請流浪漢挪一挪位置,挪到天橋的橋尾,橋尾是第二個社區的管轄範圍。緊接著,第二個社區的工作人員也來了,他又請流浪漢挪回原來的位置。

到了最後,流浪漢實在受不了兩邊的打擾,離開了天橋。

餐廳很快就要關門。我問K,如果她真的打算辭掉這份工作,那她之後想去做些什麼呢?

她又陷入了猶豫。

K剛到這個社區的第四個月(那時她還沒有那麼忙碌),有天加班完回家,她看到綜藝《戲劇新生活》,其中一個段落是幾位戲劇演員在錄製地點看到一架鋼琴,就輪流坐上去,像拉家常似的隨意彈了起來。她反覆將這個片段看了很多遍。過了兩天,她也去報名了鋼琴培訓班,30節課,兩年內上完。她去上了幾節課,開始能夠彈一些簡單的段落。但到後來,加班越來越多,她的鋼琴課就閒置了。

K說,她很羨慕這些人。那個綜藝段落里,那些人看上去擁有一件發自內心熱愛的事情,而她不知道自己熱愛什麼。一個年輕人的生活支點應該由什麼構成?消費和娛樂?金錢?還是工作?

有時她會問身邊的朋友。同樣的問題,朋友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許多人是聽從家裡的安排。K的父母對女兒能在社區工作已經感到滿足。聽說K想辭職,她的父母和她吵了幾次。

答案是什麼呢?K仍然很迷茫。「也許,等我辭職了,我還是會去考公務員。」她說。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先生製造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2/0221/171156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