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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實/騎摩托逃離烏克蘭:一個中國留學生逃亡的五天

戰爭發生後的第一天傍晚,他和同學一起騎著摩托車離開了基輔。他們希望去利沃夫,隨後再進入波蘭。五天了,他們還在路上,但終點就在前面。

此時我正在丹麥留學。我們開始在課堂上討論這一場戰爭。參與討論的人來自全球各地,也有幾個俄羅斯同學。大家都表達了各自的看法。

一位丹麥朋友問我,你們呢?

1

小田,一名中國留學生,決定坐上摩托車逃離烏克蘭

2月24日,周四凌晨五點左右,小田還沒有睡著。他在刷手機,忽然看到普京宣布進攻烏克蘭的新聞。沒過多久,窗外傳來飛機低空飛過的聲音。那絕對不是汽車引擎聲,他想。他大著膽子往窗邊望,什麼都沒看到。整個基輔都在睡夢中。

六點開始,陸續有同學醒來,看到戰爭爆發的消息。七點,陸續有本地同學叫車回家。他和平日裡關係要好的伊朗同學商量,要不要離開基輔往西走,去利沃夫?

那是烏克蘭西部的主要城市。大概一周前,小田看到新聞報導說歐美國家陸續來烏克蘭撤僑,都是先撤到利沃夫。他第一次知道這個城市,也知道了——如果要逃難,先去利沃夫。

他原本打算做好兩手準備:坐火車,或者租車。

七點左右,普京宣戰後兩小時,基輔火車票全體下線,一張都買不到。租車也沒戲,早被租空了。最後只剩下一條路:騎摩托。

還好伊朗兄弟平時玩摩托,有一輛摩托車。出發前,他和伊朗朋友決定先去超市採購。八點左右,超市的結帳隊伍已經排到四五米長,貨架前站滿了人,大家都在囤貨,買水和麵包這類基本生存物資。也有年輕人什麼都不拿,只拿了兩瓶伏特加。

從超市回來後,同宿舍的中國同學都不打算離開基輔,聽宿管的話去地下室避難,等待大使館救援。

地下室原本是宿舍的雜物間,兩百平方米左右,平時空空蕩蕩,此刻卻站滿了人。除了早早回家的,其他學生都躲到這裡來了,大家坐著自顧自玩手機。小田想了想,即使家人勸他不要亂跑,但現在沒其他辦法,他也不想待在昏暗擁擠沒有信號的地下室。

他看到消息,俄羅斯打到基輔郊區了;他又聽到消息,宿舍附近的地鐵站爆炸了。他更加相信:如果繼續在這裡待下去,俄羅斯人來了,我更跑不出去。

「跑吧。」他對伊朗同學說,「現在就跑!」

基輔市郊,小田路遇進城方向的烏克蘭坦克。小田提供

2

2月24日戰爭爆發當晚,我在某個多年前加入的夏令營群聊里發現了身處烏克蘭首都基輔的中國留學生小田。群友們都在詢問他情況如何,是否安全。群里,小田說,住在基輔機場附近的同學聽到了槍聲和炸彈聲,他正打算往西邊走。

我向小田發送了好友申請。我想知道,烏克蘭現在的真實情況是什麼?

在此之前,我只能在網上看大量的新聞和社交媒體上的二手消息。但有關烏克蘭戰爭的討論已經在我身邊持續了很久。

2021年夏天,我來到丹麥讀新聞傳播學碩士。我們班一共六十餘名同學,來自歐美亞非三十多個國家,其中也包括四名俄羅斯同學。

在普京發表公開講話之後,我們正要舉行一個面向全班的演講活動。這個活動每周一次,由各國同學分享自己的故事。還差一名演講者,組織者在群里發問,有誰願意來演講?

巴西同學說:「我覺得俄羅斯人應該來談談她們的總統正在讓歐盟領袖們經歷的噩夢。「

組織者也說:「或者說說這場衝突及其背景,有人願意來嗎?」她圈出了每一位俄羅斯同學。

半小時後,俄羅斯同學A回復有興趣參與。俄羅斯同學B引述巴西同學的發言,更正道:這也是他給俄羅斯人帶來的噩夢。

俄羅斯同學C接著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一系列圖片,第一張寫道:「昨天,我問我的俄羅斯朋友們——對你們而言,俄羅斯意味著什麼?以下是我收到的答案。」後面的每一張圖片都用俄英雙語寫上答案,並配上俄羅斯城市、街道、自然、人們的照片。

「俄羅斯是保有我公民身份的國家,我家庭的歷史。」

「奢華和貧窮:肩並肩」

「一個可愛的國家,儘管我經常為它感到恥辱,想要為它正名」

「語言和文化,包括現代部分,是我身份認同的來源」

「文化,藝術,自然,有精神力量的人們「

「家」

「我並不愛的祖國」

「一個擁有長達數世紀歷史的悲劇性的帝國」

「俄羅斯人的世界」

「廣闊到難以管理的國土,擁有驚人的文化,自然和人「

「美麗和醜陋」

「價值15歐的潮流美甲,便宜的計程車,15分鐘內免費送達的酸奶油

「首都24/7的高質量服務和美食」

最後一張是C的回答:「對我而言,俄羅斯是矛盾的象徵,我非常愛它想念它,但同時我意識到我很不想生活在那裡。我想告訴我所有的外國朋友,俄羅斯遠比西方媒體展示的更複雜和多元。更多的是,你不能把整個國家,尤其是如此巨大的國家,降格為當權者的意志。」

第二天,2月24日,莫斯科時間清晨5點55分,普京公開向烏克蘭宣戰。五小時後,丹麥時間八點,我到達教室上課。課間,每個人都在談論烏克蘭和俄羅斯。

當晚,A在班級派對上發表了演講——俄羅斯如何成為今日的俄羅斯?

作為一名中國留學生,我在那時認為我只是旁觀者。但有一位丹麥朋友問我:「中國的態度是什麼?」

3  加上微信後,小田告訴我,他打算去波蘭。

這也是許多烏克蘭難民的目的地。戰爭爆發後,波蘭成為烏克蘭難民最大接收國。據法新社等媒體27日報導,截至當天中午,超過20萬烏克蘭難民進入波蘭。聯合國難民署發言人克里斯-梅爾澤(Chris Melzer)說,波烏邊境已經排起長達14公里的長隊,等待時長40小時。難民署預測,如果局勢進一步惡化,將有400萬人逃離烏克蘭。

2月24日,小田從基輔一路騎摩托向西,耗時一天多,次日到達Sukhodoly——這是距利沃夫93公里的一座村莊,他烏克蘭同學的老家。他打算在這裡暫時歇腳,計劃從烏波邊境進入波蘭。

在逃離的路上,我們斷斷續續地聊天。他說一路上都很冷。當天溫度應該在零下三度到六度左右。他和朋友把隨身攜帶的衣物都穿在身上,七件衣服,三條褲子。

將近下午五點,他們正式上路,開了大概一個小時,走到基輔市郊的富人區,突然出現五輛往基輔城方向開的坦克。他們的摩托被夾在兩輛坦克之間,近到他伸手就能摸到。

為了不擋路,他們從坦克中間開出來,停在路邊,讓坦克先走。坦克上計程車兵都戴著頭盔,有的還戴著口罩,看不清臉。

他說:「我站在路邊,情不自禁向他們揮手,路上的行人也跟著揮手,我們只能這樣表達支持。」

天越來越黑,看不清前路,夜裡溫度也比白天更低,每經過一兩個加油站,小田和朋友都要停下來加油,以及喝熱茶暖和身體。到十二點,他們剛開完全程10%,靠近一個叫日托米爾的城市——烏克蘭西北部日托米爾州首府,他們決定在汽車旅館休息一夜再出發。

儘管是午夜,汽車旅館也住滿了人,所幸旅館有一個24小時餐廳。

「我們能在這裡待一晚嗎?」小田問前台。

「你們想待到什麼時候都可以。」服務員說。

坐在餐廳里,小田一整夜都沒睡著,看著無數汽車摩托大巴向利沃夫的方向開,公路上的車流,看不到頭,也看不到尾。

公路上,往西方向總是排長隊,很多車上滿滿坐著一家人,副駕駛上坐著狗,後座是孩子,車上綁著大行李箱。往東方向幾乎沒有車,偶爾有滿載的軍用卡車疾馳。

」剛出發時,我還很樂觀,我一定可以順利到達利沃夫,入境波蘭,一切都會好起來;上路之後,我看到無數同樣逃難的人,無助的神情,沒有表情的臉,我開始擔心:真的能逃出去嗎?逃出去之後又會發生什麼?我能夠順利轉學嗎?」

2月25日凌晨六點,小田加好油繼續出發。沿路是一望無際的東歐平原,和烏克蘭國旗一樣,頭頂是藍色的天空,腳下是平坦的黃土平原。開到某個站點時,他和朋友被持槍警察攔下,要求檢查行李。此時,基輔已經開始向平民發槍,此次檢查也是針對從東邊來的居民,防止持槍民眾向西發動槍擊。

在某個加油站停留時,他們剛從餐廳喝完熱茶往外走,突然有人向他們跑來,邊跑邊吆喝:俄軍來了!餐廳里所有人都出於本能地往外跑,迅速鑽確認鍵里,快得像競賽一樣,發車離開加油站。走之前,他往東邊望了一眼,什麼都沒看到。

傍晚七點,450公里結束,小田和伊朗兄弟終於到達朋友家。此時他的體溫在35度。他太冷了。

休息一夜,繼續上路,去利沃夫,想辦法進入波蘭——這是他原本的計劃。但由於烏克蘭很多城市都在執行宵禁政策,他只能繼續呆在朋友家:「接下來,我該怎麼辦?」

戰爭爆發後,帶著行李和寵物逃難的烏克蘭民眾。小田提供

4   2月27日,小田仍在朋友家休息,等待宵禁結束。下午,我通過電話聯繫上小田,我們聊起他的下一步計劃。

「現在從烏克蘭入境波蘭的情況怎麼樣?」我問他。

「整個邊境三條高速公路已經堵了40公里,我們準備坐火車去,現在全部公共運輸都是免費的。」他說。

電話中,小田似乎因為抵達朋友家而放鬆了不少。和我打完電話,他就要和朋友們一起準備燒烤,緩解連日來的緊張。

除了和他一起逃難的伊朗同學,還有另外一位烏克蘭同學借住在朋友家。他是克里米亞人,在基輔上學,持有烏克蘭護照。2014年克里米亞公投後,他每次回家都需要申請俄羅斯簽證。現在,因為戰爭,簽證辦理一切暫停,想要回家,除非更換護照,將烏克蘭護照換成俄羅斯護照,但他不願意。

小田身邊的烏克蘭朋友7成以上都已經離開基輔,甚至離開烏克蘭,也有不願意離開的人。戰爭發生後,小田給每一位身處基輔的朋友發消息確認安全,勸說他們離開烏克蘭。但他的朋友們回覆:

「我不想離開,這是我家。」

「我還在基輔,盡一切可能提供幫助。」

從一月開始,讓自己公民離開烏克蘭成為多國的共識。戰爭開始後,中國大使館積極開展撤僑工作。

開戰後,小田滯留基輔的中國朋友出門買菜,路遇持槍軍人,被詢問來自哪裡,嚇得不敢出聲,只能支支吾吾搪塞過去。

聊天中途,小田突然「啊」了一聲。

「發生了什麼?」我問。

「朋友的女朋友在烏克蘭中部城市,她說看到天上有很多飛機。朋友剛看到消息,問她情況如何,對方一直沒有回覆。」

俄羅斯已向烏克蘭第二大城市哈爾科夫發動空襲,超過五十萬難民逃離烏克蘭。戰場之外,國際社會反應迅速,對俄羅斯宣布制裁,向烏克蘭提供援助的國家範圍仍在擴大。政府組織制裁之外,無數的普通人走上街頭,反對戰爭,聲援烏克蘭。上周末,多場反戰抗議在柏林、布拉格、華盛頓、聖彼得堡街頭上演。

上周六,我所在的奧胡斯,丹麥第二大城市,一場公開的反戰抗議吸引了上千人的參與。身處丹麥的烏克蘭人們帶上國旗,在廣場上,他們發表反戰演講,表演烏克蘭歌舞。來自不同國家地區的人們帶來自製的標語牌,用烏克蘭語、英語、丹麥語表達他們對戰爭的憤怒。人們齊聲高呼:保衛我們的天空。一面長達數十米的烏克蘭國旗從廣場右側的人群傳遞到左側,每個人都高舉雙手,從前人接過,傳給後人。

儘管遠在戰場千里之外,丹麥依舊和平,生活一如往常。但我知道,有什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周一課上,德國教授面對全班同學,面色嚴肅,「根據目前的情況,我不覺得我們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直接開始上課。我們應該來分享自己的感受。」

俄羅斯同學B第一個發言,「這(戰爭)不能代表整個國家,莫斯科、聖彼得堡也有很多抗議。」開口後不到五秒,她眼圈泛紅。「這同樣是許多俄羅斯人的恥辱和痛苦。」她說。

俄羅斯同學D今早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哭,擔心女兒會因為國籍被其他同學霸凌。

2月28日,盧布嚴重貶值,和丹麥克朗的匯率比從1:7縮水到1:21。今年夏天,我的同學們將分別前往倫敦、阿姆斯特丹和布拉格的三所學校就讀。申請當地的留學簽證,最重要的是提交銀行存款證明。盧布貶值,對俄羅斯同學而言,意味著她們無力負擔第二年的生活費和學費。C告訴我,如果兩三年前有人說,俄羅斯會向烏克蘭發起戰爭,她根本不會相信。

奧胡斯市中心,上千群眾參與反戰遊行

5

2月28日,小田凌晨四點半起床,前往烏克蘭西部邊境城市利沃夫,試圖搭乘火車入境波蘭。我嘗試和他保持聯繫,但也不敢打擾他。前路未卜,手機電量有限,我不希望我的信息耽誤他太多時間和電量。

通過小田的朋友圈,我得知,他沒有搶到火車票,輾轉找到願意送他們去邊境的車輛,在距離邊境線還有20公里的地方下車,徒步前往邊境口岸。

3月1日上午,我終於收到小田的消息。他已到達邊境口岸,正在排隊等待入境波蘭。波蘭政府剛剛發布通告表示,目前所有身在烏克蘭境內欲逃避戰亂的人都可以入境波蘭。

前方的長隊望不到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輪到他。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先生製造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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