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本文作者艾米·澤加特（AmyZegart），是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和弗里曼·斯波格利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著有《間諜、謊言和算法：美國情報的歷史和未來》。
摘要：美國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前披露情報的方式，可能會極大地改變未來的地緣政治。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看起來像是可怕的冷戰重演。再一次，一個強人統治著莫斯科，俄羅斯的坦克穿過邊境，一個民主的國家日復一日，在每一條街道上為了生存而戰，除了自製燃燒彈和對自由的強烈信仰，一無所有。儘管人們都在談論新興技術和新威脅，但烏克蘭發生的暴力攻擊讓人感覺既原始又低科技，世界突然又在倒退。
然而，在所有這些過去的回聲中，俄羅斯的入侵帶來了一個全新的發展，可能會極大地改變未來的地緣政治：將高度機密的情報實時公開。
美國政府從未如此迅速、如此無情地披露一個對手如此多、如此細緻的細節。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似乎每天都有新的警告。這不是含糊不清的「俄羅斯可能在做什麼」之類的警告，而是「這是衛星圖像，顯示在邊境附近的這些特定地點有多達17.5萬名俄羅斯士兵」之類的警告。就在俄羅斯總統普京聲稱自己沒有入侵計劃、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抱怨美國在大肆渲染入侵威脅並擾亂烏克蘭經濟之際，情報披露不斷出現——詳細披露了最新的軍隊人數和地點、入侵時間表、傷亡估計等細節。感覺就像看著一場颶風迅速登陸。
被披露的情報不只是關於軍事行動。美國和英國的情報機構還詳細披露了俄羅斯情報行動核心的秘密計劃，包括俄羅斯將如何在基輔發動政變，建立一個傀儡政權，並進行「假旗行動」旨在製造虛假的藉口，為真正的入侵動機辯護。據美國官員稱，俄羅斯的一項計劃包括派遣破壞分子到烏克蘭東部，攻擊那裡的俄羅斯分裂分子，製造出烏克蘭發起侵略、而普京軍隊趕來救援的假象。另一項涉及製作一段描繪烏克蘭暴行的虛假視頻，視頻中有演員和屍體。
這代表著極其深遠的改變。情報部門是一個被嚴密保護的領域，官員們不願公開他們知道什麼或者他們是如何知道的，因為他們害怕暴露了自己寶貴的消息來源，或者讓對手掌握了自己的底牌。過去，美國只與最親密的盟友公開分享情報，並限制其使用。為什麼這次白宮會將情報公開到這種程度？到目前為止，拜登政府對其激進坦率的情報戰略並沒有透露太多原因。但有三種可能的解釋。
首先，我們要在謊言之前揭露真相，給世界對資訊戰先打個預防針。美國及其盟國披露情報的本質一直是「不要相信克里姆林宮告訴你的任何話。」俄羅斯人是欺騙專家，在前幾次事件中——比如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和2016年美國大選——他們占據了上風。普京的策略是用謊言淹沒該區域，儘早且頻繁傳播虛假信息。心理學研究表明了這樣做真的極其有效：謊言一旦被相信，就很難動搖，即使面對壓倒性的事實。資訊戰中的先發優勢是巨大的。在騙局發生前揭露真相有助於凝聚盟友，並在美國和海外獲得支持。
披露情報也給普京帶來阻力，讓他失去平衡。普京沒有按照自己的時間表來發號施令和處理烏克蘭危機，而是不得不對華盛頓做出反應。他不得不把自己最寶貴的資產時間花在擔心自己的情報弱點上：美國及其盟友是如何知道他們所知道的事情的？他們將如何利用這些信息？俄羅斯情報機構的哪些漏洞必須修復？普京越是對自己的情報失誤耿耿於懷，他就越不會把注意力放在傷害他人上。美國網絡司令部在2018年採取了類似的方法，稱為持續接觸。這個想法很簡單，但很強大：通過讓對手更努力地防守來削弱對手的進攻。普京是這種戰略的理想目標。他是一名有妄想症傾向的前俄羅斯情報人員，不僅對外國的敵人，他對國內的敵人也非常痴迷。
最後，主動披露情報會讓其他國家更難以在衝突中袖手旁觀，或者躲在普京的遮遮掩掩的故事後面，向他提供無聲的支持。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反向秘密行動——強迫各方揭露真實情況，這樣每個人都不能騎牆，必須選邊站。
在秘密行動中，政府隱瞞其官方參與的活動。秘密行動的主要好處之一是，它能使其他國家偷偷地提供幫助。即使每個人都知道真相，他們也會假裝不知道，歷史表明，即使是最站不住腳的藉口，也會給國家帶來驚人的迴旋餘地。舉個例子，當蘇聯在1979年入侵阿富汗時，美國發動了一場大規模的秘密行動，為阿富汗聖戰者提供武器。蘇聯知道美國在做什麼，美國也知道蘇聯知道。但這一秘密行動使巴基斯坦和埃及得以悄悄地幫助美國的行動，同時不必擔心蘇聯會報復。它對蘇聯同樣有好處，使這場在阿富汗的代理戰爭免於升級為一場針對美國及其核武庫的熱戰。
在當前的烏克蘭危機中，情報披露起到了相反的作用。通過摘掉遮羞布，美國及其盟友給其他國家留下了極少的空間，讓他們都無法袖手旁觀或輕鬆地幫助普京。瑞士，一個以中立和願意與壞傢伙合作而聞名的國家，與歐盟一道發動了對俄制裁。德國不再左右躲閃，最終取消了北溪2號天然氣管道項目，並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增加國防開支。上周二，在聯合國人權理事的一次會議上，大約100名外交官在俄羅斯外長謝爾蓋·拉夫羅夫發表講話時轉身離開。
可以肯定的是，現在判斷還為時尚早。世界在任何危機上的團結都不會持續那麼久。情報只是眾多起作用的因素之一。沒有哪個國家希望被捲入全球制裁的交叉火力中，被指責為北約的薄弱環節，或被視為站在歷史錯誤的一邊。但情報披露已成為其中一個強有力的新工具。當俄羅斯的謊言還沒從普京嘴裡說出來就被揭穿時，各國要想躲在俄羅斯的謊言背後要困難得多。
這種情報策略既新穎又聰明。但這並非沒有風險。現在使用機密情報可能意味著以後會失去情報。任何時候公開情報，都有可能威脅到情報人員的生命，並危及未來從技術和人力資源中收集情報的能力。這就是為什麼情報機構總是如此強烈地抵制披露信息。
情報披露也會使危機更難處理。將對手的秘密意圖和能力公諸於眾可能是一種羞辱。這給人的感覺也許很好，但解決危機的關鍵不是把你的敵人逼到牆角；而是找到保全面子的出路。外交就是給對方一條出路，即使你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而對他極度厭憎。
最後，在一個徹底披露信息的世界裡，情報工作做得越是成功，越有可能被誤解為失敗。例如，想像一下，披露了有關普京入侵計劃的情報或許會徹底改變他的想法，他最終決定放棄入侵烏克蘭。情報本來是準確而有效的，但看起來是錯誤和不負責任的。許多人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普京一開始肯定就沒有入侵的意圖，而美國間諜機構又犯了一次錯誤，在此之前，這些機構已經因為伊拉克戰爭、未能阻止9/11事件和無數其他失誤而飽受批評。對美國情報界的信心將會削弱，儘管這是巨大的誤會。
然而，到目前為止，烏克蘭危機的證據表明，這種情報披露策略的回報遠遠大於風險。到目前為止，無論是新冠疫情的虛假信息，還是俄羅斯對2016年大選的干預，虛假信息似乎占據了上風。烏克蘭教會了我們所有人，即使在數字時代，真相和揭露仍然可以成為強有力的武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