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震驚世界的十月革命爆發，隨即俄國內部陷入了動盪和混戰。在這關係到俄國乃至全人類命運的戰場上，鬥爭的主要兩支力量是布爾什維克領導的紅軍和鄧尼金、高爾察克等人率領的各路白軍，他們分別代表著人類文明發展的兩個方向。
而在紅白兩道主色之外，還有一抹奇異的黑。這隻黑色的力量主要活躍在烏克蘭廣袤的原野上，它擁有著自己的思想——無政府主義，並曾經一呼百應，掌控千軍萬馬。這就是烏克蘭黑軍。
十月革命（1917年11月7日俄國蘇維埃武裝起義）
一、「安那其主義」
從古希臘時期開始，就存在著一種政治思想。這種思想主張不要政府管理機構，不要統治權威，人人自有獨立平等。通過人和人之間的友好互助自願結合，構築成一個人間天國。
這種思潮就是「無政府主義」（Anarchism），又音譯成安那其主義。安那其就是古希臘語無領導、無權力的意思。
到了19世紀中葉，無政府主義在歐洲發展成熟，形成系統的理論。湧現出了施締納、蒲魯東、巴枯寧等無政府主義思想家。無政府主義的思想核心是個人主義的世界觀，政府、法律凌駕於個人之上，應當被揚棄消滅。施締納認為，我就是個人，除了我以外，國家、法律、秩序都是強加在「我」上的專橫。蒲魯東進一步主張「不要任何黨派、不要任何政權、公民絕對自由」，巴枯寧更為激進，說要「破壞一切國家，建立自由的組織」。
蒲魯東（1809年1月15日——1865年1月19日）是法國政論家，經濟學家
二、烏克蘭——無政府主義的沃土
烏克蘭茫茫草原，充滿著易燃的乾草，無政府主義的思想火花撒下，很快就會造成燎原之勢。
烏克蘭的頓河到第聶伯河流域，長期生活著哥薩克族群。哥薩克人原先是不堪地主貴族壓榨的逃亡農奴。來到烏克蘭草原，過上遊牧的生活。騎術精湛、能征善戰，具有與生俱來的反抗精神，為追求自由不惜性命。哥薩克一詞本身就是自由人的意思。哥薩克自由不羈的傳統，使得無政府主義在烏克蘭的壯大有了深厚的文化根基。
但更為重要的還是經濟因素。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烏克蘭農村私有制經濟發達，沙俄帝國90%的小麥產自烏克蘭，農民平均5人就擁有一匹馬，1905年，農民共擁有20127千畝的土地。農村小生產者思想意識濃厚，同俄羅斯地區的村社集體化生產模式改革不入，後來布爾什維克在烏克蘭地區徵收土地，就引起了大規模的農民暴動。
但同樣地，土地私有制也導致了烏克蘭地區土地分配的集中，地主富農占有大片的田地，萬分之五不到的地主農場，卻占據著全烏克蘭四分之一以上的土地。中下層農民「均田免賦」的意願十分強烈。
烏克蘭f地圖
與此同時，烏克蘭人的民族意識開始覺醒。烏克蘭民族主義開始發展壯大，「俄羅斯和奧匈帝國的烏克蘭精英，已經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屬於單一民族，有權建立自己的國家並自由發展自己的語言文化。」沙俄政府對此自然是橫加鎮壓，取締民族主義組織，逮捕流放民族主義者，甚至不允許說烏克蘭語。
由於民族歧視政策，烏克蘭地區城市裡的商人、白領、公務員、工程師大多為俄羅斯人。烏克蘭地區的俄羅斯人中，有48.2%從事工商業和行政工作，而烏克蘭人中只有9.3%的非農業人口。
綜上所述，一方面是發達的小農經濟帶來濃厚的個人主義觀念，導致了烏克蘭人對個人自由和私有財產的執著；一方面是沙俄政府的壓迫、貧富差距的拉大，導致了烏克蘭人反對沙皇統治者，主張「均貧富」的意願強烈。這兩個因素，形成合力，為烏克蘭地區無政府主義繁衍壯大提供了肥沃土壤。
在當時的烏克蘭，各種無政府主義學說流行泛濫。其中最有影響力的是克魯泡特金的學說。該學說主張用暴力手段推翻政府，以社會互助團體取而代之。通過公民的互助，實現土地、房產等的共同所有。烏克蘭「黑軍」的意識形態，就來自克魯泡特金。
克魯泡特金（1842年12月9日－1921年2月8日），俄國地理學家
三、「馬赫諾老爹」
內斯托爾·伊萬諾維奇·馬赫諾是黑軍的領袖，人稱「馬赫諾老爹」。
馬赫諾1888年出生烏克蘭古里亞依波的一個底層農民家庭，是五個孩子中的老小。出生十個月，父親去世，做過牧羊人、長工、傭人、鐵廠學徒。可謂人間辛苦、世態炎涼通通嘗遍。故而從小就有了要做劫富濟貧「羅濱漢」式人物的理想。
1905年，俄國爆發了革命。各種反沙皇政府的運動紛紛興起。馬赫諾參加了當地由瓦爾德馬·安東尼組建的反政府組織。1908年因參與刺殺警察局長被逮捕，被押到莫斯科的監獄服刑。
在監獄裡，馬赫諾結識了無政府主義知識分子阿爾西莫夫。在同阿爾西莫夫的交往中，馬赫諾學習到了無政府主義的思想理論。1917年二月革命爆發，沙俄政府被推翻，新成立的資產階級臨時政府宣布大赦天下。馬赫諾被釋放，回到烏克蘭老家古里亞依波，開始將他改造社會的理論，付諸實踐。
馬赫諾，烏克蘭無政府主義者
馬赫諾回鄉後，作為反抗沙皇的英雄，受到了當地人的廣泛擁護。他組織起一個農民聯盟，四處打土豪分田地，做著梁山好漢們的勾當。貧苦農民紛紛響應，很快拉起了一支大隊伍。
當時的烏克蘭風雲激盪，處在時代的疾風驟雨中。1917年4月，基輔召開了烏克蘭中央拉達大會，宣布烏克蘭獨立，成立烏克蘭人民共和國。這個烏克蘭人民共和國內部有民族主義者、社會革命黨、孟什維克黨，各種政治派別互相鬥爭，根本無力掌控政局。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也在烏克蘭積極活動，建立蘇維埃政權，同烏克蘭人民共和國對峙。烏克蘭局勢一片混亂。
在這天下大亂的時刻，德國人又插了一腳進來。1918年，列寧宣布退出第一次世界大戰。為緩和國內形勢，給新生政權爭取生存實際，蘇俄於3月3日與德國簽訂《布列斯特條約》，將烏克蘭的大片隊伍割讓給德國。德國人在占領區成立了傀儡政權「烏克蘭國」，人稱「蓋特曼」政府，蓋特曼是烏克蘭語對傳統部落領袖的稱呼。
布列斯特和約，全稱《布列斯特—立托夫斯克和約》，簽字現場
為了抵抗德國人，馬赫諾來到了莫斯科，拜見了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大師克魯泡特金，就如何烏克蘭結束混亂，進行了討論。克魯泡特金囑咐他說：
「必須記住，我們的鬥爭不允許多愁善感，無私、心靈和意志在我們前進的道路上可以戰勝一切」
這句話給了馬赫諾極大的精神振奮，在今後的戰鬥中，始終激烈著馬赫諾，成為了他的人身信條。
馬赫諾在莫斯科還拜會了列寧。列寧不支持馬赫諾的無政府主義思想，但肯定了黑軍的一些貢獻，並承諾在適當時候會幫助黑軍，還給了馬赫諾回家的路費。
馬赫諾回到烏克蘭後，整肅隊伍，發動農民對抗德軍。在作戰中，馬赫諾英勇頑強，身先士卒，威望急劇上升，被下屬尊成為Bakto（意為小爸爸，中文資料多譯為「老爹」）。他的隊伍也迅速發展壯大，他採用黑色的旗幟，旗上畫著骷髏，如同海盜旗一般，故又被稱為「黑軍」。
烏克蘭人民共和國國旗
四、大戰白軍
1918年11月，隨著德國在一戰中的戰敗，蓋特曼傀儡政權崩潰。以彼得留拉為首的「烏克蘭民族同盟」在烏克蘭各處發起暴動，重新恢復了烏克蘭人民共和國。此時由英美等西方國家支持的「南俄武裝力量」總司令鄧尼金也滲透進烏克蘭。列寧的紅軍也重新向烏克蘭發起進攻。烏克蘭大地狼煙四起，殺伐不斷。
出於「解救下層民眾」的共同目標，馬赫諾的黑軍和紅軍與1919年1月達成了軍事同盟協議。黑軍的精銳馬赫諾分遣隊被編為紅軍的一個旅。黑軍與紅軍一道對抗彼得留拉和鄧尼金。馬赫諾的根據地臨接鄧尼金的地盤，是對抗鄧尼金的重要前線。
黑軍作戰戰術十分機動靈活，擅長採用圍點打援、攻敵側翼的打法。馬赫諾在戰鬥中機智勇敢，多次起死回生，大破白軍。黑軍還發明了一種叫」搭槍卡」的武器，即把馬克沁重機槍架在馬車上，由此可以靈活作戰。後來搭槍卡被紅軍加以改進並廣泛應用，成為了蘇俄內戰中的紅軍象徵。1919年7月，馬赫諾還幫助紅軍鎮壓了格里戈里耶夫的叛亂，並槍決了叛軍頭目。
波蘭人仿造蘇俄軍隊遺留的搭槍卡機槍馬車部隊
1919年8月，鄧尼金部在戰場上取得優勢，紅軍被迫撤退到第聶伯河東岸。鄧尼金兵鋒直逼莫斯科，形勢一度十分危急。這時馬赫諾率部突然出其不意地襲擊鄧尼金部後方，在佩列戈諾夫大敗白軍，破壞了鄧尼金軍的後勤系統，有力地阻止了白軍的攻勢。
鄧尼金進軍莫斯科失敗後，馬赫諾乘勝擴大地盤，迅速占領了亞歷山大羅夫斯克、葉卡捷琳羅斯拉夫等大中城市，黑軍兵力達到4萬人的力量之多，並有了正式的名稱「烏克蘭革命起義軍」。在烏克蘭黑色的土地上，黑色的旗幟迎風招展。
黑軍官兵
五、理想與現實
黑軍打下了廣大的地盤，並、控制了幾個較大的城市。馬赫諾將他的占領區稱為自由區。並以之為試驗田，踐行他的無政府主義理念。
「自由區」內沒有政府，履行社會管理職責的是所謂的「自由代表會議」。自由代表會議成員由工人、農民、士兵自由選舉而成，不由上級委派。各個鄉村自由代表會議再按一定比例選舉出地區代表大會，「實現地區聯合，進而實現國家間的邦聯」。馬赫諾說他的這個自由代表會議不是管理機構，不是權力機構，而是自治組織。
馬赫諾地區的經濟組織是所謂的自由公社，自由公社靠的是平分沒收的貴族財產，公社成員戰時作戰，平時耕種。公社的原則是所謂的平等、互助。公社內還有公共食堂，可以免費就餐。
馬赫諾聲稱他的軍隊也是根據自願原則組成的，士兵依靠自律作戰。軍官也是由士兵選舉出來。馬赫諾說這個軍隊不受任何組織政黨控制，純粹是工農的自衛軍。
馬赫諾（右）和紅軍指揮官
但是事實上，這些設想實踐起來沒有達到理想預期。在戰火中，自由代表會議的選舉很難進行。軍隊裡的軍官實質上也都由上級任命。馬赫諾自己就集軍政大權於一身。靠所謂的「自律」也很難保持嚴明的軍紀。不少黑軍士兵的作風敗壞，軍隊姦淫搶燒的事情時有發生。
黑軍內部也是派別林立，內訌不斷。為了維繫組織，馬赫諾組建特務機構對下屬進行監視，甚至出現了任意槍決異己分子的現象。導致一時人人自危，不少骨幹分子選擇出走逃亡。
馬赫諾對經濟規律理解單純。他不考慮通貨膨脹，宣布歷史上發行過的所有的紙幣都有效，自由區自己印刷紙幣上還寫著「可以任意偽造」的字樣。黑軍找工人修裝甲車，卻不支付修理費用，因為馬赫諾說給黑軍修車既然是工人自願的，就是互助行為，不應該收錢。
就這樣，理想和現實出現了偏差，為黑軍的失敗打下了伏筆。
紅軍官兵
六、紅與黑
馬赫諾雖然和紅軍結成了統一戰線。但是他的無政府主義理念和紅軍的科學社會主義有著本質的不同。他與紅軍的矛盾在合作之間就一直存在，到了打倒鄧尼金之後，終於公開決裂，反目成仇。
1920年1月，紅軍要求黑軍配合其反攻波蘭，遭到馬赫諾的反對。蘇俄政府旋即宣布馬赫諾部為土匪叛軍。
1920年夏，紅軍在華沙戰役中敗給波蘭，鄧尼金的繼任弗蘭格爾帶著白軍殘部捲土重來。紅軍和黑軍再次達成諒解，共同對付弗蘭格爾。
1920年11月，弗拉格爾被擊潰，蘇俄與馬赫諾的戰事重開。此時，蘇維埃政府基本已經控制了全國，馬赫諾形單影隻，很快就敗下陣來。
1921年8月，黑軍全軍覆沒，馬赫若逃往羅馬尼亞。之後馬赫諾長期寓於法國，著書立說，宣傳他的無政府主義理念。1934年馬赫諾患肺結核在巴黎病逝，享年45歲。
烏克蘭發行的馬赫諾紀念幣
七、千秋功罪
黑軍覆滅以後，蘇俄政府給其的定性是反革命匪幫，人民的敵人。後來蘇聯解體，俄羅斯、烏克蘭各種社會思潮泛濫，有人說他是反抗壓迫的自由戰士，有人說他是替天行道的江湖豪傑，有人說他是為烏克蘭爭取獨立的民族英雄，還有人說他是失敗的空想家。
而中國有歷史學者認為，馬赫諾是一個如中國李自成、洪秀全一般農民起義領導者，他打著近代「政府共產主義」思想的旗號，實際上卻踐行著傳統農民均貧富、分田地的理想。舊式的農民起義終究落後於20世紀的近代社會，導致了他的最終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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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爭議中的烏克蘭馬赫諾運動》岳秀坤學術研究2016.5
〔2〕《馬赫諾運動與俄國的無政府主義》胡舶、李珍珍歷史教學問題2013.6
〔3〕《試探馬赫諾運動——烏克蘭革命（1917-1921）的一個側面》陝西師範大學李珍珍2012.5
〔4〕《列寧反對俄國無政府主義思潮的鬥爭》宋洪訓國際共運史研究資料198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