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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可以斷言:這起事件,將撕裂世界

未來,世界將重新因人們各自相信什麼而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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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好,在昨天的《中立,不代表你在屠殺面前也能「不持立場」》一文中,我做了一個判斷:不論「布查屠殺」的真相究竟為何,這件事會讓俄烏戰爭的性質發生質變。然後今天,各方消息的印證就來了。

當地時間4月5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進行了一次全國電視直播演講,在這次演講當中,他說了一些跟之前態度很不一樣的東西。

比如在提到之前盛傳的與putin會面的問題時,澤連斯基表示會面很可能不會進行。因為烏克蘭絕不會在領土問題上做任何讓步,在俄羅斯給出讓烏方滿意的許諾之前,首腦會面是沒有太大意義的。

又比如俄方一再提出的去軍事化和去納粹化的條款,澤連斯基說烏克蘭對這事兒連談都不會談,他甚至反唇相譏,說「這些要求,其實烏克蘭也可以跟俄羅斯提」。這個表態也是前所未有的強硬,甚至有點羞辱對方的意思。

當然,最爆炸性的新表態,是澤連斯基在加入北約的問題上又出現了反覆,他說,「烏克蘭已準備好了,如果北約提議烏加入,而不是開玩笑的話,烏克蘭就準備加入(北約)。」

烏克蘭入北約這個事兒,本來是寫在該國現行憲法裡的,俄烏戰爭爆發以後,在形勢的逼迫下,澤連斯基一度曾經表態烏將考慮放棄加入北約,所以俄烏之前歷次談判烏方的基本態度大體是「你先撤軍,我舉行公投修憲,修憲放棄加入北約,中立的事兒好商量。」

當然客觀的說,這個談判價碼其實也有點「緩兵之計」的意思。此次戰端一開、梁子結下,我是不太相信烏克蘭大多數老百姓會在公投中表示願意成為永久中立國的。澤連斯基這樣提,我想主要是為了給雙方一個台階下,在Putin那邊,烏東地區和克里米亞維持現狀,又拿到了烏克蘭舉行修憲公投的許諾,這仗也算沒完全白打,俄國內宣傳機器一開動,說成是一場勝利也有可能。至於烏克蘭方面,我許諾了公投,公投結果不通過這也賴不著我,對不對?至於加入北約的事兒,以後黑不提白不提也就這麼黃了,兩邊也都好交差。

應該說,這是在「布查事件」,俄烏雙方最有可能達成和解的方式——可能也是唯一的方式。

但此次此次事件一發,澤連斯基昨天的表態一作,這事兒算是徹底黃了。澤連斯基、更可以說整個烏克蘭政府的態度與他們用以鼓舞士氣的那個表態重新完成了校準——領土,哪怕是默許的我們也不割。北約,只要他們招手我們就加入。非軍事化?去納粹化?你俄羅斯自己怎麼不非、不去?

所以俄烏媾和僅剩的這點可能性被掐滅了,澤連斯基在另一個場合上表態說:烏克蘭不接受除勝利之外的一切停戰結果。

烏克蘭打俄羅斯能打贏?相信在俄烏開戰前,最大膽的軍事評論家也不敢這樣預測。但該是那句話,戰爭性質質變之後,俄羅斯目前承受的損失,在更加劇烈從軍事領域溢出。澤連斯基演講的同一天,越來越多的歐洲國家以俄羅斯外交人員「不受歡迎」為由,大規模驅逐俄羅斯外交官,關閉俄羅斯部分領事館、辦事處,並自己將俄羅斯外交關係降級。俄羅斯自二戰以來在歐洲積累的外交聲譽已經被揮霍殆盡。連原本與俄羅斯合作關係最密切的德國,也宣布將終止雙方的能源合作。歐盟正在討論對俄羅斯發起第五輪制裁。

所以現在看來,大衛擊敗歌利亞,也許是有可能的了。

那麼,在媾和希望消弭的情況下,這場仗還將持續多久?同樣是在當地時間4月5日,美國傳出的一個消息讓我很吃驚,美軍參聯會主席米利在俄烏衝突爆發以來首次在國會上作證。在作證時米利說:俄烏衝突將演變為一場持久戰,即使不持續數十年,也至少會持續數年。

我在想,不管是美軍依靠他們的情報分析系統真的作出了這樣的預判,還是美國人處於他們戰略考量希望俄烏戰爭如此延續。這種前景對俄羅斯來說都是噩夢式的。因為戰爭史上的一個常識是,戰爭拖得越久,對於入侵方、進攻方來說代價就越大,成本就越高昂。而對於防守方、保家衛國一方來說,局面就越有利。這個規律從英法百年戰爭開始就一直屢試不爽了。越是大國越經不起這樣漫長的拖延。

想知道上一次拖了將近十年的戰爭中大國能被拖成什麼樣子的朋友,可以去看我的《當年的阿富汗,今天的烏克蘭》一文。

我當時說,烏克蘭之於俄羅斯,可能相當於阿富汗之於蘇聯,好多人不信,說什麼俄烏同文同種啊、南歐平原一馬平川啊、紹伊古用兵如神啊(說起來,好像有半個多月沒這位「當代朱可夫」的消息了)……

那我們就再等等看吧,歷史正在發生,不知是重演,還是重演的PLUS版。

布查慘案,不論始作俑者是誰,它的代價正在呈現。

2

以上是「布查慘案」已經帶來的影響。而在昨天的文章中,對於這場事件本身,我說我不做判斷,反正我詛咒誰屠殺婦孺誰死無葬身之地就是了。

我們中國人是相信報應,天道好輪迴、蒼天饒過誰,我相信上蒼有眼,一定會給作惡者以應有的報應,不管他們到底是誰。

但好多朋友說,是的,讓子彈再飛一會兒,等調查結果唄。

這個說法可能沒太聽懂我那篇文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在現有國際格局不變的情況下,布查屠殺、以及圍繞俄烏戰爭的一系列駭人聽聞的人道主義糾紛(包括很多挺俄人士說的「亞速營」等),最終恐怕無法得出一個所有人都信服的公論。

不相信我這個判斷的朋友可以回想一下我昨天說過的馬航MH17事件,那架飛機誰打下來的?子彈飛了八年了,調查報告做的那麼詳實,最後還不是俄羅斯與西方各執一詞嗎?「現存主權國家不受指責」,這是《威斯特伐利亞條約》以來國際社會就一直奉行的規矩。這個規矩大於真相本身。

何況,你想說服一個已經站上立場的人,他是很難的。

比如在昨天的文章留言中,我看到有很多人鐵口直斷,說這場屠殺壓根就不存在,就是西方的栽贓陷害,現有一切證據都是偽造的。

那我想問一個問題,什麼樣的證據能說服他們承認屠殺是存在的呢?

非烏克蘭官方的、路透社法新社記者拍攝的現場照片行不行?不行,這些記者都是與烏克蘭偽造者沆瀣一氣的。

那美國人提供的衛星照片行不行?更不行,美國人亡俄之心不死,他們能憋出什麼來?

那烏克蘭方面的法醫屍檢報告、現場民眾的證詞行不行?還是不行,現場就是他們偽造的,一切早被安排好了。

上述這些都不可信,那什麼可信呢?當然是俄羅斯方面提供的那些:拿後視鏡邊緣曲率造成的變形效果說屍體會動,拿被顛倒次序屍體清理圖片順序說「躺屍演員」人數不符,拿N久以前毫不相關的網絡視頻說屍體會抽菸……

如果你要反駁這些其實不太經得起推敲的證據,那他們的那一套又來了「你這就是仇俄!」「你的屁股歪了!」

就算是將來國際社會派出第三方的中立調查組,如果得出的報告不利於俄方,他們也會這樣說。想要讓他們承認這個屠殺存在,恐怕只有像「卡廷慘案」一樣,俄方自己在若干年後發個報告,把事兒認下來才行。

……不對,其實也不行,你看蘇聯認了「卡廷慘案」以後,不是照樣有一堆俄羅斯人一口咬定是戈巴契夫葉爾欽「賣國」,跟西方聯手做局污衊俄羅斯嗎?

你看,陰謀論是一個永遠無法解套的邏輯陷阱,持有陰謀論的人會認為,所有不利於佐證自己陰謀論的證據,都是一個新的陰謀,而為了反抗這個新陰謀,必須有更堅決的態度。所以他們心中的陰謀論是不可撼動的,遭受越多的質疑,擺出越多的鐵證,反而越不可撼動。

你看日本,時至今日還有人恬不知恥的說「南京大屠殺就是戰勝國對我們陷害。」這些人的大腦已經封閉了,只想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但區別在於,這幫軍國主義餘孽好歹是在給其本國罪孽開脫,四捨五入,也算這幫混蛋對自己國家有份「愚忠」好了。但至於另一些人,就不知道他們到底忠於哪國了。

3

說到這個地方,我們涉及到了一個認知學上的基本概念——我們到底該怎樣認識這個世界?怎樣擺脫陰謀論?

人類的積累的知識是廣博的,世界是宏大的。這導致了我們每個人在認識世界時不可能親自跑腿,去對每個真相「眼見為實」。認識世界的前提,是我們必須首先信任一部分人,相信他們傳達給我們的信息是大體真實可靠的,在積累了足夠的這類信息之後,再動用自己的邏輯去推演,找出矛盾、不合邏輯之處,從而去偽存真。

但是哪些信息源值得我們相信,哪些信息源不可相信?這個事就成為了我們認識世界的前置問題。

一個最極端的懷疑論者,可以相信這個世界提供給他的所有信息都是虛假的,世界的真相也許就是一個泡在營養液里,插著各種電線的「缸中之腦」,理論上講,如果你對世界提供給你的信息懷疑到這種份上,你也是不可被反駁的。哲學院或者精神病院,有一個會適合你。

而另一部分人,他們的懷疑不那麼徹底,卻更為堅定,他們篤信一部分信息源給他們提供的信息一定是對的,而另一些信息一定是別有用心的。這樣的人,我們一般就叫他們陰謀論者,比如在今天的美國,聽說有相當比例的人口相信地球是平的;還有相當比例的人相信芬蘭這個國家不存在,是日本人為了過量捕撈鮭魚偽造的;而在中國,也有一些人鐵口直斷,說文藝復興以前的歐洲歷史都是「偽史」——這些奇談怪論的持有者,都有他們自己的小圈子。他們的突出特點都是認為不認可、列出證據反駁他們這一套的人是不值得被信任的,可被信任的只有他們小圈子裡的那些信息。

這些陰謀論組織提示我們,我們人類在荒蠻時代很可能全員都是陰謀論者,我們曾經以部落、家族、民族、宗教、意識形態為界,執著的相信一些人提供給我們的信息一定是正確的、正義的,而另一些人提供給我們的信息一定是虛假的、邪惡的。彼時世界上的各個部落、宗教、國家,就是一個又一個大的陰謀論團體,生活在其中的人像今天很多二百五相信「地平說」、「芬蘭不存在」、「希臘偽史」、「xx屠殺是偽造」一樣,相信他們的鄰居是魔鬼、是威脅,必須予以剪除。

這種陰謀論的高峰發生在近在眼前的上個世紀,納粹德國說猶太人有個顛覆世界的陰謀,日本人信世界正在組織針對他們的「ABCD包圍網」,然後他們就都按著這種陰謀論做了他們自以為正確的事。禍害了世界,也最終禍害了自己。

二戰以後,尤其是冷戰以後最近這三十年中,全球化繁榮最根本的條件,其實就是我們最大限度的脫離了陰謀論,我們相信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信源,不管它是來自美國的、歐洲的、俄羅斯的、日本的,都大體是可信的。在總體信任的基礎上,我們再用這些信息完成彼此驗證和競合,實現彌爾頓說的「真理與謬誤的自由戰鬥」。這種對陰謀論的遠離,不僅讓我們免於被忽悠,更重要的是整個世界能夠在一個共識的基礎上彼此互聯、合作,於是繁榮產生了,人類的日子過好了。

但喜歡陰謀論是人類的本性,在信息被阻隔時更是如此,這幾年來整個世界正在發生的一個趨勢,就是所有人無可避免的在各種彼此衝突的信源之間「選邊站」,我們不得不相信一部分、不信另一部分。世界的共識被撕裂了,不同人群之間對同一事物的認知變的大不相同。

世界的共識被割裂了,一個夢魘般的詞浮現在所有人的眼前——冷戰重臨。

當然,陰謀論能讓一個人在自己的世界觀里活的更舒適。但它卻是有代價的,一個相信「地平說」的人無法安心享受現代科技,一個認為芬蘭不存在的人會拒絕去這個國家旅遊,一個相信疫苗有毒的人不會去打疫苗,一個相信希臘史都是偽造的人,這輩子應該不會去帕特農神廟旅遊、也無法閱讀和領會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西塞羅等先賢的論述。

也許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陰謀論者,為了我們所信奉的那種陰謀論,我們都屏蔽了世界中的一部分,並會為此付出一點代價。陰謀論越小,你屏蔽的世界越小,代價也就越小;陰謀論越大,你屏蔽的世界越大,代價也就越大。

一個相信整個世界都在欺騙他、對他不懷好意的人,註定也將是與這個世界隔絕的。

所以,我們可以相信一個宏大的陰謀論。比如相信對於某個慘案,全世界都在惡意欺騙我們,只有一個國家說了真話——你可以這樣認為。你可以相信你願意相信的。

但你不得不深思的一件事——代價將是什麼呢?

而無論怎樣,這個世界正在撕裂。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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