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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記事:相遇三次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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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面

第一次見到李大申,他16歲。

大申的妹妹李小青,是我小學裡很要好的朋友。我們這代所謂上海人,父輩大半都是移民,小青家祖籍山東。他們兄妹,加上弟弟,三人一色圓圓的臉,長長濃濃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很年畫。

小青家住在虹口區山陰路。山陰路是一條小馬路,卻有點名氣。

在虹口,四川北路是條大路。此路從南京路一路浩浩蕩蕩向北,撞上一溜房屋後,就向兩邊分岔。向東的大路是四川北路的延續,向西一條小路就是山陰路。被四川北路撞上的那溜房,正中就是著名的內山書店。這一片當年是日租界。內山的好友魯迅,就住在山陰路前端一個拐彎的大陸新村9號。魯迅當年從內山店子裡步行回家,也就三五分鐘的路。

這條路結束得特別。李小青家住的340弄,是山陰路的最後一條弄堂。弄堂口並排緊緊豎著兩個路牌,一塊是「山陰路」,一塊是「祥德路」,兩條路接在一起,天衣無縫。人在山陰路上走,不知不覺,就跨越路界,步入祥德路的開端。

山陰路340弄是上海典型的石庫門建築。隔一座矮矮的圍牆,相鄰的弄堂就是祥德路的第一條弄堂2弄,那是由不到十棟西式花園小洋房組成的另一天地。340弄沿街只有一個門面,是仿西式的仿石砌門樓,方頭方腦,門楣上有「積善里」大字匾額。匾額往上,是很洋氣的一品彩色玻璃窗。可是,在1950年代,裡面的居住已經開始擁擠。直直地走下去,將近弄堂底的29號,就是小青家。山陰路藏龍隱鳳,算得上是條文化街。小青的父母是職員,小腳的奶奶和他們住在一起,這是個普通人家。

我們就讀的祥德路小學是在當時的祥德路底。今天這條路已經被捅漏,掉底了。1959年,我們是蓋了三層新校舍招生的第一批學生。那時候,這裡還是市區的邊緣,學校蓋在一片鄉村墳地上。父親曾拉著我的手,去看未來的學校施工,工人正挖著地基,扔出一堆堆棺材板。學校的緊鄰是個奶牛場,還有一些老上海留下的印度人。頭上包著大大的白纏頭,留著鬍鬚,深邃眼眶裡大大的眼睛,在小學生們眼裡顯得面目猙獰。開學後,一些孩子隔著編織得密密的竹籬笆,對印度人喊,「阿三,阿三,老鷹來了!」喊罷就逃命似地奔走。

後來得知,在老上海,很多印度人都是英國巡捕房僱傭的巡捕,相當於警察。印度巡捕常常纏著紅纏頭,提著警棍,模樣很兇,老上海人把他們叫作「紅頭阿三」。我這才恍然大悟,那些孩子威脅「阿三」的不是「老鷹」,而是「阿三」們的老上司,英國人「老英」。

我們家就住在學校對面的弄堂里,上學很方便。那時候這還是邊緣地帶,人口稀疏,我們小學的學生覆蓋範圍很大,整條祥德路、山陰路都有我們班的同學。小青就必須穿過整條祥德路來上學,還有一些住得更遠的。

我們就在這個建在墳場上的小學裡,一起讀了整整六年書。畢業時,印度人和奶牛都不知所終,養牛場變成了小工廠。小青是個很隨和的女孩,對小學生來說,我們兩家隔著整一條祥德路,離得挺遠。上學的六年裡,我還是會偶爾去她家玩。我知道她有個哥哥在北郊中學讀書,可我去都是在白天,一次也沒遇到。經常遇到的是小青奶奶,我喜歡去玩,一半是因為奶奶很喜歡我。

第一次遇到大申,是在1965年的暑假。

那年暑假前,我們經過中學的入學考試,錄取通知要在開學之前才發出來。那是進小學六年來最堂堂正正的一個暑假,拿了小學畢業證書,卻還沒有拿中學錄取通知書,第一次做個自由人,不屬於哪個學校,只屬於爸爸媽媽和自己,沒有暑期作業,天天玩得理直氣壯。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我們有點心神不寧,同學開始串門,多少有點惜別的意思。

那個晚上,我去了小青家。那天的感覺和以前都有些不同。他們全家都在,我一開始就有點拘謹。不知怎麼,小青向哥哥提起我喜歡下象棋,建議我們對陣。大申大我們3歲,那年是初中畢業生,他也在等候高中的入學通知。他很溫和,沒有看不起一個小孩子的意思,就在棋盤對面很認真地坐下了。我當時心裡鼓鼓地有一種舉行成人禮的感覺:在進中學前,一個即將讀高中的大哥哥,一本正經和我對弈。黑夜把燈光之外的東西都抹去了,燈光下的景象,如舞台收聚在一起。這一幕在我腦子裡永遠留下來:暖暖燈光下,一個家。小青的爸爸媽媽看書報,奶奶做針線,我和大申哥哥下象棋。小青和弟弟在一邊觀戰。大申像待一個同齡朋友那樣待我,讓我感覺很興奮。我很少這麼晚回家。

那天和大申「戰」罷告別,小青送了我遠遠一程。我們報考了不同的學校,她一向崇拜哥哥,最大心願就是要進哥哥讀書的那所學校。我也一樣,報考了自己哥哥讀過的學校。祥德路上靜靜的,開始涼爽下來,深藍色的夏日夜空,滿是星斗。兩個小孩鄭重道別分手了。不久,我們都隨自己的兄長,走向不同的中學。

10年後,第二次相遇

一年以後的1966年,「文革」開始,學校停課,可是必須每天到校。我天天要穿越祥德路、山陰路,也經過小青家住的弄堂。「積善里」那幾個大字被砸殘了。積善里和祥德路2弄之間的圍牆在幾年前被推倒了一半,斷壁殘垣,很是破相。兩條風格完全不同的弄堂併到了一起,成了一條跨路界的大弄堂,抄家的鑼鼓此起彼伏。這條合併後的「大弄堂」里,至少住了我小學同班的十來個同學。每次路過,不免想到這些小朋友,料想大事不妙。能夠看到的是接近路口的我的一個小朋友的家。現在想來,那個安安靜靜的女孩,也許來自一個基督教家庭。在1966年炎熱的夏天,從馬路上都能看到,她家連續幾天都不斷有抄家的人在進出,她家有個小小的院子,只見她父親在監督之下,翻來覆去地挖坑。過路的上海人對如此景象已經司空見慣。不問就都知道,是這家被懷疑在院子裡隱埋了金銀財寶,或是槍枝彈藥。

小青家在深深的弄底,情況不明。當時我們這些初中新生,正在體驗什麼叫「自身難保」,就像屋頂和四壁一夜之間消失,家和自己都裸露在無保護的曠野。所有的人幾乎都突然枯萎,死了交往的心情。最初的風暴掃過,天並沒有放晴。可是人的適應能力蠻強,大家已經漸漸習慣退回野生狀態,生活在無遮無蓋的荒原風雨中。我們滿懷少年遐想剛剛進去一年的中學,早已變成殺戮場,所謂中學新友,今日磨刀相向。令我們這一撥孩子,不約而同,開始懷念一年前小學的天真時光。剛剛有一點鬆動,就小心翼翼地出發,相互緩緩伸出觸角。住在祥德路2弄的達奇珍,是那個「合併大弄堂」里第一個來我家通報消息的:那裡的同學幾乎無一倖免被抄家。這一點並不出乎我的預料,我聽著就像聽市井傳聞。可是,來自小青家的消息還是刺著了我:小青家是父親先「出事」,來人抄了家,不久撞火車自殺。大申被警局正式逮捕了。

當時,小青和大申都在上海市北郊中學就讀,一個14歲,初中一年級,一個17歲,高中一年級。

我對這個學校並不陌生。我們家是弄堂的最後一排房子,離北郊中學還有好大一段路。在1960年代初,從我們家向北一路望去,是一大片農田,可以望到遙遠的地平線。後來,北郊中學高低錯落粉色鵝黃相間的新校舍,是這片視野中出現的第一棟樓房。記得那年暑假,二哥一時興起,畫了一幅水彩風景。近景是我家陽台一角,遠景是新起的北郊中學,中間是二哥詩化之後牧歌般的田野。二哥對我們家陽台過於簡陋不滿,在畫面上自行改造,添加了巴洛克式的雕飾,其餘基本寫實。畫面色彩輕柔。

我看著學校建造起來,就以為那是一所1960年代新建的學校。直到前幾年,我採訪一名住在美國的原北郊中學老教師,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所教會學校,原名晏摩氏女校,1952年後改名為北郊中學,1960年代初才搬至大連西路新校舍,是一所重點中學。

可是,在1966年,上海的重點中學是最出彩的地方。北郊中學以教師排隊被迫喝食堂泔水缸里的泔水聞名。後來,傳來校長朱瑞珠從我二哥畫過的校舍跳樓摔斷一條腿的消息。她女兒就在這個學校讀初一。

北郊中學1966年底的一次全校大會上,大申被宣布為現行反革命分子,批判鬥爭,戴上手銬被警局正式逮捕。小青就在現場。可是,這個案子的起因和學校沒太大關係。是奇珍告訴我,抄家那天,大申站在門邊看著,一聲不吭。可是他給中央文革寄出一封信,提出了17歲少年對這場革命的疑問。禍根就是這封信。被捕不久,大申被判了8年徒刑。我聽了腦袋木木的,固執地定格在和大申一起下棋的那一幕,很久轉不開。

1969年年初,我們再次各奔東西。小青去了吉林插隊,我去了更遠的黑龍江。之後,小青的母親被單位以支援「小三線」的名義,送往南京附近的梅山,帶走了小青的弟弟,家裡只剩奶奶一個人。小青的奶奶說是地主,從1966年開始,就一直邁著一雙小腳,天天掃街。我走過她身邊,叫一聲「奶奶」,她眼眶就紅。

很快,又是六年過去了。那一陣,由於「李慶霖給毛主席寫信」事件,有了新政策,下鄉知青中的「獨苗」、「獨留」可以回城。所謂「獨苗」是家裡的獨生子女,「獨留」指的是家裡孩子全部去了外地,可以「留回」一個知青,在身邊照顧父母。我媽媽開始為我瘋狂奔走,辦回城。事情卻辦得萬分艱難。儘管我們家孩子都在外地,卻有個二嫂在上海工作。街道知青辦公室的人堅持說,我嫂子可以照顧我的父母,不用我回城。我就變成個站在政策邊緣線上的人,推一推就要被推出去,拉一拉也可能被拉回來。為此全家絞盡腦汁,要不斷寫申訴、出具各種證明、找人蓋章。記得其中一個證明是全家合謀、由我二嫂寫、再去她的單位上海油畫雕塑創作室蓋的章,要證明的是:×××同志因丈夫×××同志在外地工作,婚後一直住娘家,其父母年老體弱需要照顧,兩家相距甚遠,她不可能再來回奔走照顧公婆云云。一個大彎拐回來,拐到應該我回家。

小青的奶奶獨自一人在上海無人照料,小青卻不能作為「獨留」回來,因為理論上她還有個「留在上海」的哥哥,那就是還「留」在上海監獄鐵門裡的大申。

1975年春天,我終於從插隊的農村取回戶口,被分配在上海市歐陽街道的鏡框組工作。這些被上海人稱為「加工組」的街道工廠,是1958年成立「城市人民公社」的遺物,也是上海當時工資最低的工作單位。當初起意是組織家庭婦女出來工作,象徵性給點工資,反正她們本來就不是養家的主力。後來逐步吸納待業青年。1969年之後,先是有一大批因病殘留城的知青進來,再下面,就是我們了。生產組以天計工資,一天工作8小時,值7角人民幣。當時上海的棒冰4分錢一支,雪糕8分錢一支,干一個小時能吃兩根冰棍。

上海正規工廠一般把工人不願意做的工種轉移出來。我們加工組先是承接鏡框的刮粉、磨光和油漆,不久,附近的鋁製品工廠又把危險的沖床車間轉給我們。我的工作在裡間,就是用沖床將鋁片沖成飯盒。安全教育勞動保護都是被省略掉的繁文縟節,幹了不到一個月,一個20來歲的小伙子就被切邊機切去一節拇指。

那一段時間,達奇珍和我來往很多。奇珍從小就是出名的病號,重症哮喘,總是一個學期不來上學,一來就考滿分,這時也就沒下鄉。我們雖然不在一個加工組,卻隸屬同一個街道系統,成了三桿子能砸到的「同事」。我們私下交換禁書,還記得那本《豐子愷畫冊》,就是達奇珍家抄家後的倖存。三個月後,又有新政策規定,我們這批「獨留」、「獨苗」,可以進一步分配工作。奇珍他們卻沒有份,政策變換無常,完全沒有道理可講。

那是1975年7月,我即將離開加工組。一天,大組長開會宣布,要新來一名「刑滿釋放的反革命分子」,照例有「提高警惕」之類的關照。幾天後,同車間的工人告訴我,「刑滿釋放分子」來報到了,在油漆車間。我裝作若無其事、好奇地拐到門口掃一眼,想掃出那張陌生面孔來。誰能料到,在半生不熟的恍惚之間,我驚訝地認出,來的是大申!

大申「老」了,那個在燈下和我下棋的16歲少年已經不復存在。圓圓的腦袋上是剪得短短的頭髮,臉頰是刮完鬍鬚後的一片生青。可是,蹲了8年監牢出來,他那雙大眼睛溫和如故。

我們還是相差3歲。可是,十年之後重逢,這3歲的年紀,已經被歲月扯平。

我們不在一個車間,大申在外間油漆鏡框,這是大家都討厭的工作,氣味難聞,有毒,還是三班倒。此後幾天我和大申上班的時間是錯開的,他來上班,我差不多下班。「刑滿釋放」在當時不是一種狀態,而是一種受監督的罪犯身份。我馬上就要離開,心裡想著說什麼走之前也要給大申一個問候。那天我拖延下班,然後,裝作一副很隨意的樣子走進他們車間,走近大申,大聲問候說,大申,我是你妹妹小青的同學,我們一起下過象棋,你還記得嗎?你好嗎?小青好嗎?他好像並不吃驚,他說他記得我,還說他挺好,小青還在吉林,也好。他穿著自己洗得開始發白的藏青色舊衣服,衣服前面罩著長長的圍單,上面是一道道各色油漆的印子,斑斑斕斕。大申一邊跟我說話,一邊不住手地幹活。我告訴他,我要去別的地方工作了,還問了小青的情況。聊著天,卻能夠感覺到空氣中的張力,周圍的人投來狐疑的眼光,警覺地支起耳朵。眾目睽睽之下,我們簡短的對話結束了。

那幾天裡,我們雖不在一個車間,可我還是在留神,最後感覺他的工作環境尚可,似乎他可以比較正常地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幾天後我就離開了。那時候,我們屬於處處都可以發現同道的那麼一群心照不宣的年輕人,剛二十掛零,內心在叛逆一個外部包圍,本能地很小心保存自己,關鍵時刻常常面無表情。我們遊走過上千公里的地界,見過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總是交換一個目光,就能找到默契的朋友,然後,不動聲色就分手,各自暗祝對方好自為之。

最後一次相遇

這次重新分配工作也有一些政策細節,例如「父母缺一」可以進國營工廠,其餘只能進「大集體」。我於是去了一個「大集體」的修建隊。修建隊是新組成的,除了幾個老師傅,40個左右新手,全是剛從天南地北農村回來的「獨苗」和「獨留」。我開始熟悉新的環境,拜師傅,學木匠。

上班地點是在上海邊緣楊浦區的一個養豬場。在豬圈對面搭了一個大棚子,權充我們的工場。中間有粗加工的電刨電鋸,主要的細加工全靠魯班時代的工具。當學徒還不摸門,天天斧錘鋸鑿,一失手就見血。

到新單位時間不長。一天,我的手指切了一條大口子,當時的規矩,我們工資每月30元6角,半年後每月36元。病假扣一部分工資,工傷可以不扣工資。去醫院驗明傷情,拿了病假單,得到三天的額外假期,暗暗竊喜。每周要工作六天,休假很珍貴。我打算去一趟福州路書店。當時,外文書店後面開了個鬼頭鬼腦的後門,要查驗介紹信才能進去,裡面全是國家經營的影印版外語書,我們這類入學無門的,千方百計弄了介紹信,有錢沒錢地常在裡面轉轉。

我家在蘇州河以北,南京路在河以南,有幾道橋可以過去。我那天選了清靜些的乍浦路橋過河。河面不算太寬。我騎自行車,剛剛越過橋頂開始往下沖,突然,聽到前面一聲很悶的聲響。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發現身邊不知從哪裡跑出那麼多人,前前後後都是,都在往前沖,周遭大亂。我條件反射地趕緊剎車,已經在衝下一半的橋面上,下了車,愣在那裡。只見人們向橋下一棟高樓飛跑過去。那棟七層樓房我很熟悉,那是乍浦大樓,樓下是「文革」前的曙光新聞電影院,小時候父親經常帶我來這裡看電影。後來它改了名字,叫「外貿會場」,屬上海外貿公司。耳邊只一片嘈雜,「跳樓了!有人跳樓了!」我有一種要反胃的感覺,腦子一片空白。

「文革」最初幾年的上海,跳樓自殺相當普遍,這棟乍浦大樓也是自殺者經常去的地方。可是,這已經是1975年下半年,自殺已經很少了。我是第一次自己遇到有人跳樓。現場離我只有20米左右,已經圍了許多人,我木然調轉自行車,逆著墮胎的方向推車往回走,走出一段騎上車,再也沒有上街的心情。

晚上,達奇珍情緒激動地來找我,進門就說,你聽說沒有,大申今天跳樓自殺了。問明時間地點,我傻了。在乍浦大樓前的那個瞬間,竟是我和大申的最後一次相遇。

達奇珍告訴我,我走了以後,大申還在那個加工組的油漆車間工作。最近,據說車間丟失了一些油漆。「文革」後期是一種鈍鈍的日子,大多數人感到厭倦,年輕人百無聊賴,紛紛開始小打小鬧地改善生活。工資太低,大家習慣從單位里拿點公家的東西回去作補償。年輕人拿單位里的東西回去打家具干點私活兒的,很是普遍。

大申和奶奶的生活想來很困難。達奇珍在自己家樓上,看到過大申在泔水罐附近,撿人家扔下的菜皮回去。可是,我和達奇珍都堅信,大申絕不可能去拿單位的油漆。沒有什麼道理,有的人就是不會,大申就是這樣的人。或者這麼說,就是假如說我相信自己會去拿這些油漆回家,我都堅信大申不會,就像他會給中央文革寫信,而我斷斷不會一樣。這裡沒有什麼邏輯,只是人的品性不同。

當時的邏輯,是樣板戲《海港》的邏輯,每個單位有「敵人」,出任何事情都是他們在「破壞」。依據這樣的邏輯,大申因他的「刑滿釋放分子」身份,被逼迫承認偷竊,而他拒不承認。當時的工作單位,都兼有無限制不受監督的司法執法功能,一個單位領導,只要高興,可以隨時宣布關押逼供,可以對他做任何事情。一個「敵人」理所當然地沒有權利。

我不知道詳情,我只看到25歲的大申從七層高的樓房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是1975年底,一年後,「文革」就結束了。

2001年我回國探親,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再找找更多有關大申生前的細節。奶奶去世了,小青一家早就搬走。我在山陰路「積善里」弄堂口和29號門口,分別拍了照片。我找到一些大申當年的同學,他們有和大申同一年級的,但不同班。我問起李大申,誰也想不起有這樣一個同學。

我又見到奇珍,聊起往事,聊起大申。那個夏天,和大申一起下棋的景象如在眼前。我講起,問了幾個應該是大申同學的人,都不記得他。我說,我是不是記錯了大申的年級。奇珍說,不會錯的,因為她的小姐姐達孝珍,是大申的小學同班同學。

窗外的大街上走著許多年輕人,大申也曾一樣年輕。我問達奇珍,再過幾十年,當我們都離開這個世界,人們會不會以為,這只是我們這代人編造的故事?奇珍望著窗外,沒有回答。

於是我決定把它現在就寫出來,寫出全部真實的人名地名。人們假如不信,至少今天還有機會查證。

注釋:這篇文章提到了一個大申家附近弄堂一個小朋友家的遭遇,我曾經寫出小朋友的真實姓名,意在記錄真實歷史。最近收到她哥哥的要求,「該文章用實名侵犯了我們的隱私,希望刪除。」只刪去我小學同學的姓名。作此注釋,說明本文的歷史事實並非虛構。

南方周末》2006年12月7日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南方周末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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