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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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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在西安大雁塔。左起賈平凹、劉心武、林斤瀾、孔捷生、汪曾祺、和谷

我初讀《邊城》還是青澀少年,朦朧覺出與蔚為洪流的革命文學截然不同。及至青年期,革命落潮,反思浩劫的新文學正值巔峰,我也成為其中一朵浪花。

在那個青年作家紛紛勇闖禁區的激盪年代,乍讀汪曾祺的《受戒》《大淖紀事》,竟和當初讀沈從文一般,如同一縷清流注入騷動不寧的文學河床,空靈澄澈。光從沈從文、汪曾祺的文字就感知到有某種傳承關係。

我見過沈從文,和汪曾祺亦有緣分。1980年初,我在北京文學講習所進修,同學都是各地新銳作家。晚上無事我們會出去走動,看望文學前輩。當時所長是丁玲,她只來講過一次課。我不大喜歡她,覺得她的面相、眼神、語言都很凌厲,我也從未登過她的門。

沈從文沒給我們授課,1949年後他已遠離文學,再也不碰了。那晚同學古華說:「我們去見沈從文前輩。」儘管當時文壇還在冷藏沈從文,但政治的雲層遮擋不住文學魅力的星光,能見到沈從文實在榮幸,我們二人便去了。

那年頭北京全無夜生活,昏黃燈光下的街道甚為清冷。沈宅在歷史研究所宿舍樓,樓梯幽暗,我們拾級而上,如同摸索著走近香火冷落的文學偏殿,但一進沈家就覺得溫暖。沈從文和古華都是湘籍,他不單未見過我,連我名字和作品都不曉得。沈從文前輩卻認真地問我的名字怎麼寫,沈夫人張兆和還用筆記下來。

張兆和是世家閨秀,「合肥四姐妹」分別嫁給崑曲名家顧傳玠、語言學家周有光、作家沈從文、漢學家傅漢斯。歷史、語言、文學、藝術,仿佛通過姻緣連結起來,成為鑲嵌文化長廊的瑰石奇珠。

沈從文夫婦待晚輩很謙和。古華說到他正在寫的長篇小說《芙蓉鎮》,沈從文聽得很耐心,但沒有插話。那晚沈前輩沒有和我們談過文學,甚至他談了什麼我都記不得了,只有一種印象難以磨滅,就是兩位前輩的儒賢氣質。

我剛參加過1979年末的第四屆全國文代會,沈從文的名字被人提起,他的回應是:「我只是出土文物。」這句話在我們作家同學中傳為奇句。我告訴沈從文前輩,他只付之一笑,笑得淡然,泰然。

在京進修期間,我見過不少文革落難的文學前輩,復出後眉宇間依然有一種勢能,那是新中國文壇賜予他們或寵或辱的徽記,尤以丁玲為最。但沈從文完全沒有,他儼然從民國穿越而來的文化人,纖塵不染。1988年沈從文辭世,最後遺言是「我對這個世界沒什麼可說的。」

與世無爭者,不屑於塵俗名利之徒,一如秀木不順從於八面來風,更不會理會攀附於枝幹的噪蟬。

很多年後,聽聞文壇爭說諾貝爾文學獎最初打算給巴金,老舍親屬又言之鑿鑿說已決定給……但公布前老舍下世了。諸如此類都子虛烏有。巴金長壽,要給他有大把時間。至於老舍,絕無可能。我親耳聽馬悅然說過,1957年他在北京,看到和聽到老舍的反右文章和批判言論,殊為震駭。真正已決定得獎的人是沈從文,但此時瑞典文學院才知道沈從文已去世幾個月了——關於老舍,這並非後來哄搶失落桂冠才傳出的軼聞,而是1985年我和北島訪問瑞典時親耳聽馬悅然說的。

由沈從文又說到汪曾祺,他在西南聯大時是沈從文的學生。1997年汪曾祺先生去世。人總難免一死,只是他去得匆忙了些。七十七歲在如今已難稱高壽,他的同輩好友作家林斤瀾活到八十六歲。後來從古華文章看到一則充滿傳奇色彩的傳聞——美食家汪曾祺剛從瀘州回京,瀘州大麯想必喝了不少。他入廚製作了一碟蘿蔔絲清潤腸胃,不巧一條蘿蔔絲嗆進氣管,好像是引發內出血還是什麼的,總之搶救不及……

我想,這是坊間對汪曾祺之死的渲染。李白醉撈明月,騎鯨而去;李賀夢見緋衣人乘赤虬傳詔,玉帝修成白玉樓,召他去撰記,此為玉樓赴召的典故。二李羽化升天都很奇瑰,汪曾祺庶幾近之。

我當年常居北京,與汪交往頗多,亦曾幾度結伴遠足。汪曾祺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他的「大家與名家」之說。

汪當年就讀於西南聯大,聞一多是他授業老師。但我常聽他提到並滿懷敬意的尊師是沈從文。聞一多「有一句話說出來點得著火」的熾熱氣質,與淡泊恬退的汪曾祺不相符,他筆下之飄逸空靈,頗得沈從文真傳。

這或許正是他之「名家說」的由來。汪曾祺曾對我說:文學有大家與名家之分,名家通常要比大家寫得好;但大家畢竟是大家,名家畢竟是名家。

沈從文與汪曾祺這對師生,都是當代文學史上的名家。大家是誰呢?想必是魯迅。誠然他的文筆並非每個人都喜歡,再者魯迅在文學上雖很有建樹,卻也非大得嚇人。然而他在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留下的深深刻痕,卻唯有「大家」才能有那種力度。只不過,若說魯迅小說的文學意境比沈從文好,實難服人。

汪曾祺之名家說,令我茅塞頓開。李杜是大家,小李杜是名家。李白幾乎不寫七律,杜甫很少絕句。李商隱和杜牧二者皆能,瑰麗,靈動,精緻。詞壇蘇辛是大家,但就純藝術而論,比起李後主孰高孰低?

我想,二者區別在於——大家傳諸後世的是不朽宏篇,名家傳諸後世的是千古絕唱。

汪曾祺另有軼事值得一提。西南聯大當年學運洶湧,汪是笑傲書林的逍遙派,卻非懸樑刺股、鑿壁偷光那類死啃書本的學生。他自謂當年不參與學運,僅因看不慣那些學生領袖,身為組織者,事發時總是讓熱血澎湃的青年學子去與軍警叫陣,領袖們都在茶館裡泡著,靜候「反獨裁」捷報佳音。以汪曾祺個性,他講的一定是實情。於是,他一直不求「進步」,不與「組織」沾邊。哪怕後來在江青垂直領導的「樣板團」里,他亦甘於布衣淡泊。

歷史川河迂迴曲折,從來沒有潮平兩岸闊,直濟滄海的河床。記得在1986年,汪曾祺向京劇院遞交了入黨申請書。80年代恰是改革開放、思想解放的黃金時期,氣氛寬鬆,大家心情舒暢。不巧他加入組織之日趕上「反自由化」,此事被拿來登報宣傳。我一直沒機會探問汪老,這種事不像文學話題那般可放言無忌,他與我並非同輩,哪能推心置腹到這份上?或者,只有他的好友林斤瀾先生才知其詳。

汪曾祺與我們幾個輩份不同的朋友同游川陝,曾到重慶渣滓洞監獄舊址一走。那天薰風吹拂,歌樂山林濤喧響,夕陽投落高牆,上面「洗心革面」「回頭是岸」的斑駁大字依稀可辯,卻覺得要比「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高壓威懾話語要軟性許多。汪老尋尋覓覓,認出他蹲過那間牢房,不過當日並非國民黨將他投入此處,而是江青將他們幾個《紅岩》創作組的成員塞進去「體驗生活」的。

本來要問世的第九部樣板戲《紅岩》,終於胎死腹中。關於此戲來龍去脈,汪老自己曾撰文專述,茲不贅言。總之,人在旅途,大家聊天不免話及《沙家浜》劇組舊事。令我印象至深的是,多次見過江青的汪曾祺並不牆倒眾人推,硬去編織「女皇」花邊醜聞。他眼見為實,說從未目睹江青有何失儀之處,江對他本人一直十分客氣。除了他覺得江青駕臨樣板團視察時作派有點造作,其他實在說不出什麼來。甚至他在向江青陳述劇本修改時,也沒覺出此婦盛氣凌人和頤指氣使。這和江青固定化的臉譜出入甚大!汪曾祺無意去顛覆歷史,他只是不願人云亦云罷了。

後來讀了其他人的回憶錄,大略明白江青並非隨處放刁撒潑,你只要敬鬼神而遠之,就無足為患。但如果你要和她作對,又或巴巴地往跟前湊,都有大麻煩。汪曾祺僅系一介書生,又是非黨人士,更無意順著竿子往上爬。那年頭要潔身自好,並不容易,這便是汪曾祺了。

做名家,並非靠文筆空靈典雅。讀沈從文、汪曾祺,文學魅力的泉眼源自那份雲水襟懷。回眸歷歷往事,人生幾許變幻,我依然跋涉於文學小徑,遙望兩位名家遠去的背影,如同雲煙中的樓閣,飄逸鐘聲在蒼茫中裊裊響起。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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