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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青年,沒錢,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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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際網路抹平了一些差異,那些生活在小鎮上的人逐漸接受了與大城市相似的娛樂方式、流行文化,也因此改變了消費習慣。對很多小鎮青年來說,消費升級、消費場景的增多同時發生,但縣城的就業機會、工資收入沒有同步增加。在消費趨同的背後,實際上是一種割裂:有些人是真的消費升級,有些人則在被消費透支。

月薪2600‌‌‌‌「有錢人‌‌‌‌」

林菲是個95後,大學畢業後考上了襄陽老家的公務員。回到縣城生活後,林菲一直想不明白,身邊的有錢人怎麼這麼多?

她有一個00後朋友,大專畢業,正在準備考編,這兩年一直待在家裡,除了備考,就是吃喝玩樂。去年冬天,光皮草就買了幾件,花了上萬元;平時去襄陽的美容院按摩,一次就花二三百;二百多元的美甲,網上看到喜歡的樣式就去店裡做;去神農架滑雪、去武當山爬山,朋友圈比很多一線城市的人還豐富。

與大城市相比,縣城的薪資水平差了一大截,林菲每個月到手只有3000塊,但她覺得消費水平並不比城市低多少:每次和朋友們出去吃飯,稍微好點的餐館,人均將近一百;周圍人喜歡在路邊的服飾店買衣服,也不是什麼品牌,隨便一件就要500、1000塊;玩遊戲也都會充錢,幾百塊、上千塊的,都沒當回事兒。這兩年,連電影票都從9.9元一張一路漲到35元,到今年過年的時候,要50多塊錢,‌‌‌‌「都看不起了‌‌‌‌」。

在東北的一個縣城裡,00後的宋佳職校畢業,沒有找到穩定的工作,有時去餐廳端盤子,有時去汽修店裡幫忙,一個月只能賺1000元。他可以把這些錢全部用來娛樂,發了工資,給自己買一雙700元的球鞋;跟朋友出去玩,吃頓火鍋、自助都不算大花銷;在家附近的健身房辦了月卡,一年1200元;冬天天冷,他去室內球場,一個小時25元,一個月也要幾百。

生活在西部某縣城的啾啾也是95後,她做幼師工作,每個月的工資是2600元,但幾百塊的科顏氏淡斑精華、蘭蔻粉底液,啾啾都捨得給自己買。疫情之前,啾啾跟朋友去西安玩兒,在一個本地特產店,一小包茶葉300塊,一個平平無奇的工藝品400塊。店裡說,可以郵寄到家,啾啾買了不少。那次去西安,三天兩夜,啾啾一共花掉了4000塊,而這些錢,是她用了半年才存下來的。

相比一線城市,一些縣城裡的年輕人有時候更敢花錢,他們雖然收入不高,但一般工作穩定,沒有租房或買房的壓力,父母也還處於壯年,能在經濟上給予幫扶,讓他們有了‌‌‌‌「掙多少花多少‌‌‌‌」,甚至是‌‌‌‌「入不敷出‌‌‌‌」的底氣。

他們的畫像一般是這樣的:年齡20-30歲,在父母的幫助下買了房,全款或者很少的貸款,或者與父母一起生活,有一輛十幾萬的小汽車;工作結束後有大把的閒暇時間,能和朋友聚會、喝酒、打牌,或者在網上消費娛樂,最常見的方式是網購、遊戲、短視頻、在線閱讀。最重要的,是有很強的消費意願。

陳樂是個典型例子。她26歲,在縣城開著一家手機維修店,已經結婚兩年了,有房有車,都是結婚前兩個人的存款加上雙方父母的支持買的,沒什麼壓力。平時自己也不做飯,婆家娘家輪流吃,三天兩頭和朋友下館子。每天關店後,她喜歡打《王者榮耀》,買了一百多個皮膚;她也看李佳琦的直播,用的都是大牌護膚品和化妝品;每年出了新iPhone,她都第一時間買;看抖音直播或小紅書,種草了什麼東西也毫不猶豫就下單,每個月賺的錢基本都花掉了,‌‌‌‌「我都不知道攢錢要幹嘛‌‌‌‌」。

直到去年生了孩子,她才開始做長遠打算。但她有點後悔,‌‌‌‌「還沒玩夠,應該過兩年再生‌‌‌‌」。

小鎮消費緊追潮流

網際網路讓縣城消費迅速與一線城市接軌,只要有消費能力,都能買到一樣的東西。而另一面,小鎮年輕群體有著更強的消費意願和充足的閒暇時間,也讓城市的消費潮流更快湧向縣城。

2019年,林菲剛回縣城時一度感到壓抑。朋友們都在考研、讀研,或是在襄陽上班,自己一個朋友都沒有。縣城裡的生活很匱乏,沒什麼娛樂方式,網咖維持著古老的樣子,密集的電腦成排地擺在一起,永遠煙霧繚繞。兩個電影院,周末和節假日人爆滿,平時十分冷清。縣城裡唯一的娛樂場所就是一家電玩城,林菲會在周末走30分鐘,穿過整個縣城去玩跳舞機。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生活有了豐富的跡象。

先是奶茶店開進了小縣城,以前只有兩家吾飲良品,最近多了蜜雪冰城、古茗、書亦燒仙草,上個月,一家茶百道開業了。連網紅也來到了縣城,不過是山寨的——一家是山寨手打檸檬茶,另一家是山寨茶顏悅色。林菲去看過‌‌‌‌「茶顏悅色‌‌‌‌」,除了名字不一樣,從店鋪的裝潢到產品的logo、定價,再到奶油頂上撒的堅果,幾乎跟原版一模一樣。除了奶油差一點,茶底的味道完全喝不出區別。

即便是山寨的,也足夠稀有、獨特。那家‌‌‌‌「茶顏悅色‌‌‌‌」開業時,每天限量幾百杯,賣完了就沒有了。林菲的很多朋友一大早過去排隊,朋友圈裡,每個年輕人都捧著一杯奶茶打卡。上班路過那家店,排隊的人像一條長龍,林菲第一次在縣城裡看到這麼多年輕人。

劇本殺也來了。林菲第一次玩劇本殺還是2019年在武漢,2020年,襄陽也有了劇本殺店,2021年底,縣城裡開出了第一家劇本殺店。在這裡,價格比大城市還貴一些。‌‌‌‌「縣城裡每個人要八九十塊錢,襄陽那邊也就六十多塊‌‌‌‌」。整個縣城就這一家,大家還要搶著去,‌‌‌‌「你來晚了,你連房間都訂不到了,DM(主持人)也沒了,就是這麼拽‌‌‌‌」。

縣城的年輕人們願意為一切新鮮的、獨特的、高品質的消費買單。前一陣,小紅書和抖音上到處都是露營,小鎮女孩劉思思也買了不少裝備:‍‍‍‍‍‍‍‍‍‍‍‍‍‍‍‍‍‍手工編織的毯子、爐子、煮茶的壺、帳篷、防濕墊、睡袋、天幕……露營地就在附近,一家人開車出去,隨便看到一個好風景,就停下來。潮州、汕頭、揭西都去過,夏天天氣好的時候,湖水清涼,閃著波光,她跳下水去‌‌‌‌「游野泳‌‌‌‌」。這些快樂的唯一代價是,要花好幾千塊錢。

一些返鄉創業的年輕人看到了商機。在四川成都的一個縣城,米克租下了兩間農村的院子,做畫室和生活館。他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去清理老舊的農村小院,把原本灰撲撲的牆面刷成莫蘭迪色系,一些舊家具改造成復古的顏色和樣式,擺上網紅大衛雕像,院子裡也搬來了ins風的綠植——龜背竹、天堂鳥、檸檬樹,大大小小的畫架放置在院子中央。

一番整飭,髒亂的農村小院變成了一個隨便在哪裡拍照都特別‌‌‌‌「出片‌‌‌‌」的空間。生活館的裝潢比畫室更精緻,鵝卵石地面打底,青石板小路從門口通往餐廳。坐下來,兼職的大學生服務員會遞上一份設計簡潔、黑白配色的‌‌‌‌「冷寂風‌‌‌‌」菜單,上面的壽喜鍋、韓式烤肉,是小縣城不太常見的菜式,也有著不太常見的價格,一份壽喜鍋要198元。

最初,村子裡的人都覺得這個人‌‌‌‌「瘋了‌‌‌‌」,農村里早沒了年輕人,要去賺誰的錢?但真的開業之後,生意好得超出米克的想像。縣城裡有兩所學校,一到周末放假的時候,畫室里一天能來五六批學生。很少有人自己過來,大多是跟朋友一起來。顏料和畫筆有時候不夠用,得當即開車去縣城買。院子到處都是人、畫架、顏料,車停滿了外面的小路。除了學生,還有一部分客戶是公務員和家境相對好的年輕人、中年人。有幾次,米克發現有人帶著全家,從另外的縣城開車一個多小時來畫畫、吃飯。

趕不上消費升級的人

同樣在縣城,一些年輕人卻無力追趕時髦的消費潮流。

溫文在河北縣城老家的工廠上班,工資每個月到手4000元。除了一些基本的生活開支,他很少亂花錢,即便在自己的愛好上,也想方設法,能省就省。每個月,他交100塊錢話費,把家裡的寬頻和手機的月租都包了。廠里有食堂,中午管飯,不用花錢,晚上他買點菜自己做,每個月就花500塊錢。他很少買衣服,經常一件衣服穿三年,什麼時候穿壞了再買新的,淘寶上有一些打折的專賣店,一雙安踏只賣一百多塊,一年下來買衣服可能就花三四百。2016年買的電動車,花了1800元,到現在都沒換。

對於消費升級,溫文沒有什麼感知,那些消費原本就在他的世界之外。溫文曾經到上海打工,一位認識的阿姨請他喝了一杯奶茶,那家店的名字叫‌‌‌‌「悸動‌‌‌‌」,‌‌‌‌「紅糖水的味道,裡面加了珍珠、葡萄乾‌‌‌‌」。雖然覺得味道有些一般,他還是鄭重地拍了一張照片留念。這杯價值十塊錢的奶茶,是他自己絕對不會買的東西,連蜜雪冰城他都沒喝過。

溫文的父母都沒有工作,年紀也漸漸大了。父親一直身體不好,家裡沒有什麼積蓄。對他來說,到縣城買房這件事有些困難。縣城裡的房子5000多一平方米,90平的房子也要50萬。他仔細算過,付20萬首付,算上利息還要再還40多萬貸款,如果還10年,每個月要還三千多元,這是巨大的壓力,‌‌‌‌「我感覺這房子是一座大山,我邁不過去‌‌‌‌」。

因為家裡出不起學費,溫文十幾歲就輟學打工。最初在建築工地搬磚,後來做過保全、進過工廠。有時會去外地打工,但多數時間還是在老家。不管在哪裡,他的工作都並不穩定。

工廠里的工作環境不好,生產線上有揮發的酒精,味道濃烈,令人難以忍受。他也不喜歡廠里的環境和單調乏味的工作,還有複雜的人情關係。有時做錯了一件小事,就會被主管罵‌‌‌‌「怎麼這麼笨啊‌‌‌‌」。溫文敏感,性格內向,幾乎每隔4個月,他就要換一份工作。溫文打了個比方,讓他靠自己存錢在縣城買房,就好像讓月薪一萬的人靠自己在北京買房。

漫長的十二年都在零碎的打工中過去了,溫文有些難過。‌‌‌‌「我為啥混得不好,因為我們本地的生存條件也不是很好,沒有大城市那麼多的就業機會。‌‌‌‌」

十年前,縣城裡還有許多工廠,大多涉及重工業,溫文的祖輩、父輩都曾進廠打工。在當時,進廠是當地人眼中的好工作,活兒稍微重了些,但工資不低,比當地的平均收入高出一截。溫文短暫地趕上了工廠最後的興盛,那是2013年,他在一家電子廠上了75天班,收到了8600元工資。但很快,政府治理環境,這些工廠都遷到了外地,只剩下少數工廠留了下來。

現在,工廠的薪資沒有上漲多少,溫文工作的生產機械元件的工廠,一個月要出勤30天才能拿到4000塊工資。工廠變少了,薪水變低了,願意進廠的年輕人也變少了。溫文說,‌‌‌‌「隨便找一個工廠,都是缺人的‌‌‌‌」。

除了最吃香的公務員和編制崗,縣城的工作選擇並不多。有些年輕人為了更高的收入去了建築工地,那裡工資更高,一些技術工種一個月可以拿到七八千;有些在縣城的奶茶店、手機店上班,或是去大型的超市賣衣服,賺得少,但工作輕鬆點;還有一些去做了外賣騎手,但縣城裡點外賣的人少,溫文認識的騎手朋友,一個月跟他賺得差不多。

還有人在消費降級。在縣城開手機維修店的陳樂趕上過縣城手機市場的紅利期,那是2016年,她和男朋友大專畢業,在縣城最繁華的街道上租下一間門面,做手機維修,主要賣一些配件,也會賣手機,如果有人預訂就從開手機專賣店的朋友那裡拿貨。

手機維修、賣手機配件的利潤非常高,比如換個屏幕能賺一半,很多中老年人遇到一些小問題也來修,動動手就能調好的問題,也能賺幾十塊錢。生意最好的時候,陳樂每天的流水能有兩三千,刨除房租水電和人工材料,一個月能賺兩萬多。

那會她花錢大手大腳,有一年情人節,她男朋友給她買了全套的SK-II,花了七八千,她給對方買了一塊30克的金佛,也花了一萬多。幾乎每個月,她都能收到一支YSL或TF的口紅,有的是男朋友送的,有的是自己買的,雖然他們的錢都是開店賺來的。

現在,維修店的經營越發慘澹,她把原來的門面退租了,租金太貴,一年要十萬,新找的門面在街道盡頭,小小的一間,租金只要兩萬,但墮胎量也少了很多,一個月只能賺幾千,經常入不敷出,需要父母支援。2019年結婚的時候,他們買了一輛寶馬3系,平時也就同學聚會的時候開一開,現在每逢縣城有人結婚,就租出去加入婚車隊伍,賺點外快補貼家用。

生了孩子以後,陳樂口紅也不怎麼買了,護膚品都是用到見底,她把小紅書卸載了,因為看到喜歡的東西卻不能買的感覺非常難受。她時常和老公商量著要不要把店關掉,做一些別的生意或者打工,說不定能賺更多,但以前的消費水平,怕是再也達不到了。

陳樂周圍開店的朋友們,都在感慨生意不好做,‌‌‌‌「現在人們買啥都在網上買,也就餐飲店還能維持,但因為疫情也是很不穩定,賺錢真的太難了‌‌‌‌」。

/《遠看是蔚藍的春天》

被網際網路割裂的小鎮

小鎮青年逐步在分化——對一部分人而言,買房是輕鬆的,房價是相比一線城市低廉太多的,但對溫文和像他一樣缺乏家庭支撐的人,房價是越來越高、越來越難夠得著的。一些縣城裡,新開的樓盤連兩室一廳都沒有,都是一百多平的大房子。

縣城裡,像溫文一樣的男性面臨著困境。身處河北地區,性別比例失衡,以前人口流動不明顯,找對象還比較容易,現在‌‌‌‌「一個女生能有幾十個人和她相親‌‌‌‌」。工廠里的年輕女性也快要消失,現在的工廠,不再有‌‌‌‌「廠妹‌‌‌‌」了,只有三四十歲的女性進廠打工。對買不起房的溫文來說,結婚簡直是一種奢望,他甚至做好了準備,‌‌‌‌「走一種小眾路線‌‌‌‌」,不結婚。

宋佳的家庭條件也一般,父母的大部分收入都用來還了房貸。在縣城,對一個年輕男性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房子。他的父母觀察過,村子裡適齡男性顯著多於女性,那些到了二十八九歲還沒有結婚的男孩,90%都沒有買房。

在發現了這一點後,他們更努力賺錢還房貸,也開始支持宋佳買鞋和衣服,並計劃今年給他買一輛大約五六萬的二手推車,搞好‌‌‌‌「面子工程‌‌‌‌」,開出去方便談戀愛。儘管宋佳才21歲,但他們想得長遠,二十幾歲是黃金擇偶年齡,幾年晃晃悠悠就過去了,要儘早準備,才不會被剩下。打遊戲也是被父母默許的,因為在遊戲裡,至少可以認識一些異性。

但除了房子之外,消費逐漸成為另一種‌‌‌‌「標準‌‌‌‌」和‌‌‌‌「面子‌‌‌‌」。

溫文的同事大多是年輕人,同樣一個月賺4000塊錢,‌‌‌‌「他們月月光,經常就是去唱歌、喝酒、吃飯、買衣服‌‌‌‌」。溫文跟同事經常發生的對話是:每個月掙多少錢,夠花嗎?不夠。錢花在哪裡了?不知道。

一個98年的男孩,曾經跟溫文一起做過保全,‌‌‌‌「他掙兩千塊錢的時候不夠花,掙三千的時候不夠花,掙四千塊錢的時候不夠花,去年掙六千塊錢也不夠花,現在掙一萬了,夠花了‌‌‌‌」。

一個月賺三千塊錢的時候,男孩買了一個iPhone,還跟溫文借了些錢。溫文問,買兩千塊錢的就不能用嗎?對方說,不一樣的,這手機能用好幾年。但實際上,只過了一兩年,他的手機又換成了最新的iPhone。

宋佳的一位發小,在外地的酒店做前台,一個月工資3000元。他的父母希望他回來學一門手藝,比如汽修,他不願意每天跟髒兮兮的機油打交道,遠不如站在酒店大堂里體面。宋佳的另一位發小,在無業兩年後,做了遊戲代打,據說已經月入過萬。今年過年兩個人見面,對方告訴宋佳,‌‌‌‌「低於100元的單子我都不接‌‌‌‌」。

消費習慣改變的同時,網際網路將所有年輕人塑造成了差不多的樣子,都有類似的價值標準和想法。在縣城開咖啡店的潘文斌,同時開了一家春餅店,小小的檔口店因為烘烤春餅總是悶熱,環境也不整潔,他開出5000元的工資也很難招到年輕人,店裡一直是兩位阿姨在工作,而咖啡店開業的時候,3000元的工資也吸引了不少年輕人。

中部縣城公務員余芊因為過度消費,欠下了十來萬的網貸。在她的邏輯里,有些便宜不占白不占,提前消費是‌‌‌‌「為了省錢‌‌‌‌」:淘寶上關注的‌‌‌‌「網紅店‌‌‌‌」又出了新款大衣,滿3000減300,要買;換季了應該有一雙長靴來搭配,淘寶直播間裡200塊不到,要買;一個知名的日本爽膚水做活動,打九折送一堆小樣,600塊,更要買。

工資沒剩多少不要緊,信用卡還有額度,但現在不買就沒有折扣了,她每個月都要收幾十件快遞。她也熱衷醫美,雙眼皮、紋眉毛和美瞳線、打瘦臉針,做一次就是一個月的工資。消費的欲望難以控制,至今,她還沒能還完錢。

一位豆瓣網友則發帖求助,說自己在‌‌‌‌「痛苦和快樂之間反覆橫跳‌‌‌‌」。快樂在於,生活在小鎮上,時間是豐裕的,周末有空就去滑雪、露營,最近還想學拳擊和劍道。但痛苦的是,她的工資到手兩千多元,加薪無望,還有車貸、油費、生活費用……自己變成了月光族,沒有任何存款。她有點絕望地寫道:‌‌‌‌「目前的經濟狀況已經支撐不住我的興趣愛好了,有點累。‌‌‌‌」

溫文沒有周末,晚上的兩個小時就是全部的娛樂時間。線下的娛樂要花錢,他多半會選擇免費的娛樂方式——刷短視頻。但時間久了,溫文發現,‌‌‌‌「本來在工廠工作,每天高度重複,就感覺過得特別恍惚,時間特別快,再去看抖音,時間過得更快。‌‌‌‌」為了讓時間慢一點,最近,溫文卸載了抖音。

但對更多人而言,網際網路是僅剩下的娛樂選擇。休息的時間,溫文總會看到同事坐在一旁,右手捏著煙,左手看著手機,手指一下一下地滑動,‌‌‌‌「隔幾秒鐘就換了個背景音樂‌‌‌‌」。還有人喜歡帶著手機去廁所,‌‌‌‌「一蹲半個小時‌‌‌‌」,短視頻的洗腦音樂從廁所里傳了出來。還有人喜歡打遊戲,最初都是玩免費的,時間久了,控制不住往裡面充錢。溫文聽說一個同事,每個月4000塊的工資,可以拿出一兩千元去儲值。

網際網路抹平了一些差異,那些生活在小鎮上的人被迫接受了與大城市相似的娛樂方式、流行文化,也因此改變了消費習慣。對很多小鎮青年來說,消費升級、消費場景的增多同時發生,但縣城的就業機會、工資收入沒有同步增加。在消費趨同的背後,實際上是一種割裂:有些人是真的消費升級,有些人則在被消費透支。

啾啾說,自己大量的休息時間被丟進了抖音這個時間焚化爐,‌‌‌‌「因為可以不用帶腦子‌‌‌‌」。她最近買了一本羅翔的《法治的細節》,一個月都沒看完。她有些愧疚地說:‌‌‌‌「你知道嗎,感覺它有點深奧,我可能太久沒讀書了,有時候一句話還要多讀幾遍。‌‌‌‌」

像各地的年輕人一樣,他們輸出自我、獲得認同的方式從文字變成了短視頻和種草帖。在襄陽縣城,短視頻拍客追著一位神志有些失常的人直播,他們一起手舞足蹈,發出怪異的聲響,希望獲得流量的垂青和真金白銀的打賞。宋佳所在的小城,新開的商場有一個‌‌‌‌「傷感牆‌‌‌‌」,大批的年輕人去那裡打卡拍快手視頻。宋佳說,‌‌‌‌「就是一群分手的人到那emo去了‌‌‌‌」——多數人可能並不知道emo是什麼意思。

在米克的生活館,原本只有在化糞池上搭了幾塊木板的簡易廁所,人踩在上面,總會擔心掉下去。儘管村子裡並沒有下水管道,米克還是在室內修了馬桶,乾淨、方便清掃,而一牆之隔的外面,化糞池還在。就像是一個隱喻,一道名為網際網路的牆隔開了馬桶和化糞池,隔開了網紅生活館和不方便的農村,也隔開了線上的世界與真實的生活。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每日人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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