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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正在被謀殺

怒髮衝冠,臨表涕零。

不久前,脫口秀大會第五季上,零零後小姑娘拉宏桑,四燈全亮,順利晉級。

她表演中用了大量網絡詞彙,比如「我真的會謝」、「栓Q」,謗譽加身,一路衝上熱搜。

評委中,李誕也亮燈支持。幾年前,他還公開說「網絡詞彙全是垃圾,勸你們不要用這些詞」。察言觀色者從不會逆勢而行。

大潮已勢不可擋。加油是「奧利給」,失敗是「芭比Q」,表示無奈是「咱就是說一整個大無語」,最後萬物都可絕絕子。

姐妹要叫集美,小狗要叫修勾,發言開篇常是「我真的會謝」,結尾往往是「小丑竟是我自己」。

喧囂的一天,從微博上的姐妹調侃開篇,由直播間的虎狼之詞收尾。彈幕、評論和推送中,網絡詞彙無孔不入。

有些表達已經沉降固化。小學生作文中已經出現「扎心了」、「乾飯人」、「時間過得好快鴨!」。考卷為舔字組詞,有學生組了舔狗。

異化的詞彙尚可望文生義,字母組合則恍如天書,yygq還能拼出陰陽怪氣,yjgj則霧水滿頭。去年參加活動時,甄子丹一本正經問yyds是什麼,是以一打十麼?

中年人感慨著物是語非,新生代歡呼著網絡盛宴,而更年輕一輩,生在繭房之中,恐怕以為中文生即如此,渾不知如果倒溯語言長河,他們錯過了怎樣的絕美壯闊。

古人的中文之旅,大多從私塾啟程,私塾第一課便是對聯。

幼童的中文審美從「天對地,雨對風」開始,品味了秋月與晚霞,觸碰了意蘊和氣象,從而奠定中文的根基。

那些出口成章的少年,常享超人一等的禮遇。

駱賓王討伐武則天,怒斥「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武則天聽後反而惜才,稱人才流落草野是「宰相之過」。

和他齊名的王勃,去滕王閣時不過布衣少年,但行文驚得都督慌張離座,孤鶩落霞,秋水長天。

到了李白,更可遭金龜換酒,喚力士脫靴,幾句詩就能讓整個大唐如痴似醉。

那是傳承千年的中文審美,言辭即學識,出口即文化。

柳永的最高讚譽是「有水井處皆有柳詞」,秦觀女婿被狗咬仍不忘高呼「我乃山抹微雲秦學士之女婿也」,沒幾個人能說出蘇軾官職,但大多會念「但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唐寅不過一介潦倒書生,所有不過草庵桃花,但因滿口錦繡,足以倜儻五百年。

高中課文中,賈政考究賈寶玉學識,讓他給大觀園擬聯,其中有一聯寫道「幽窗棋罷指猶涼」,當年不覺怎樣,多年後,越想越覺涼字之妙。

這便是中文獨有之魅,它能驚風雨泣鬼神,能觀滄海越星漢,能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

倘若熟讀經史,它能讓紅臉漢子,抱拳說:某誓與兄患難與共,終身相伴,生死相隨,有渝此言,天人共戮!

倘若不會,便只能在旁憨憨說道:俺也一樣!

傳承千年的中文審美,沉澱出底蘊深厚的中文環境,文化得以滋養其中。

民國亂世,戰火狼煙,山河動盪疊加著文言文白話文更迭,但即便如此,中文也未失傳承。

民國幼童,從《三字經》一路讀到《幼學瓊林》《古文觀止》,最後再學著讀報上新文章。

翻看民國報紙,平民徵婚啟事寫道「望之若莊嚴,親之甚和藹」,結婚證書上印著「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即便求人代寫書信,也不忘加上「天涯咫尺,海天在望,不盡依依」。

保存香火的西南聯大,無論文理都視國文為第一學科,國文不及格不可畢業。

最受歡迎的中文課,是羅庸講杜甫詩。他上課不帶片紙,所有詩詞和歷代註解,都能隨手寫在黑板上。

羅庸口才極佳,出口成章,一度受邀到昆明廣播講解中文。他說不帶片紙,其實是因藏書轟炸被毀,但「詩書絕,猶有舌」。

同校的朱自清則說,亂世更應「弦誦未絕」,我們所說的話,傳承著中華。

那年,外來文化和流行文化同樣衝擊著中文,但在中文環境中,它們別有表達。

西南聯大設在昆明後,戲院老闆請吳宓教授翻譯好萊塢片名,他信手譯出《魂斷藍橋》、《出水芙蓉》和《翠堤春曉》。

多年之後,影迷仍在感嘆,「翠堤春曉,這麼美的名字怎麼想出來的?」

江山平復後,中文之美綿延更長。在香港,黃霑以歌詞名震香江,獲評四大才子,最是不拘小節。

然而流出的手稿可見,他的行文極為嚴謹,有多輪塗抹痕跡,幾乎每個字詞都反覆斟酌。

劉德華剛開始寫歌時,黃霑毫不留情,「歌詞寫得文理不通,又臭又爛,這麼笨還當作詞人?」

和他同列四大才子的金庸,對遣詞用句更為謹慎,他的書稿幾經修訂,並在修訂版自序中稱「幾乎每個句子都曾改過」。

他的小說和黃霑的歌流入內地,幾代人從此知道「浪奔浪流,萬里江水滔滔永不休」,「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1995年,語言學家郝銘鑒創辦期刊《咬文嚼字》,創刊詞說:刊物雖小,但語文規範化,茲事體大。

多年後,他受訪說:「一個現代人,他的修養表現在非常優雅地運用我們的母語正確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2011年,《咬文嚼字》批評故宮送錦旗,將「撼祖國強盛」中的「捍」寫成了「撼」。

2012年,《咬文嚼字》批郭敬明對文字缺乏敬畏,其博客錯字連篇,小說用典混亂,卻流傳甚廣。

當然,《咬文嚼字》也沒放過韓寒,稱韓寒堪勘不分,勸他「傳統的語文教育畢竟蘊含不少養分,聰明的韓寒還須補一補語文課」。

那年,傳承與堅守還在,雜誌上引用著余光中的句子:

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

2010年,央視賀煒解說世界盃英德大戰,散場時,他即興說:

「我們想想吧,此時此刻,在柏林,在慕尼黑,在漢堡,在科隆大教堂,肯定有無數德國球迷為之歡欣鼓舞。而在倫敦,在利物浦,在曼徹斯特,在泰晤士河邊的小酒館,肯定也有無數英格蘭球迷為之黯然神傷。在生命如此有意義的一個時間節點,我們大家一起來經歷,共同分享,這是我的幸福,也是大家的幸福。」

他因此被贊為解說席上的吟遊詩人,傾慕者眾多。

2018年,韓國平昌冬奧會,央視解說再展語言之魅,點評羽生結弦時,主播陳瀅化用《洛神賦》:容顏如玉,身姿如松,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然而,三年後,谷愛凌奪冠,全網已滿是「谷愛凌yyds」。

不止谷愛凌,在此之前,楊倩奪得東京奧運會首金,全網驚呼yyds。全紅嬋一場決賽跳出三個滿分,全網依舊yyds。

一切改變源自中文環境的垮塌。曾經,公眾接觸的中文信息,大多經過字斟句酌,報亭里最不暢銷的報紙,也有審校環節,任何一本小說,都要經歷出版社三審三校。

王蒙說,即便成名之後,人民文學出版社審校他的小說,仍「極其仔細,不厭其煩,細得有時我都受不了」。

網絡小說興起後,紙質小說風光不再,上海作家陳村說:

「按照傳統出版的要求,10000字裡不應該出現2個以上錯別字,但是以這個標準來衡量網絡文學,基本上全部都是假冒偽劣產品。」

而隨著新媒體登場,報紙謝幕,中文環境進一步惡化。大量自媒體並無審校環節,反而加入追逐流量的狂歡。

挖掘機要叫「嘔泥醬」,消防員要叫「藍朋友」,連新版《天龍八部》官博,宣傳文案都在用「U1S1」「美滴狠」,網友吐槽:劇組是玩兒快手的吧?

短視頻浪潮完成對中文環境的最後一擊。大批走紅主播,既無口才,也無學識,精緻言辭也不符合粉絲群體。網絡梗更直接,還能掩去尷尬。

yyds出自英雄聯盟直播,絕絕子出自女團選秀,奧利給出自快手熱搜,芭比Q出自吃雞遊戲中被燒後的自嘲解說。

粗鄙的閉環至此完成。新生代主播掌控話語權,網絡詞彙成為流行潮,平台用算法追逐,循環擴散。

那些詞彙,最終織成巨大的文字繭房,生生滅滅均在其中。中文正在被謀殺。

這是一場令人絕望的罪案。掙扎者們唯一能做的,不過是閉門讀書,儘量洗滌污染。

不求腹有詩書氣自華,但求能堅持中文最後的審美。

黃霑晚年時,找人刻了一印章,「不信人間盡耳聾」。

他已觸碰到粗鄙的潮汐,但他信中文有最後的倔強。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摩登中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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