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衝突七個月，普京9月21日突然發表全國電視講話，宣布全國部分動員令，緊急徵召30萬預備役官兵。增兵能改變俄羅斯戰場上的被動局面嗎？俄羅斯二戰之後首次戰爭動員，是準備「背水一戰」嗎？下一步，不斷升級的俄烏衝突是否會失控？會否爆發核子戰爭？全球危急時刻，環顧四周，誰能充當「調停者」？
圍繞俄烏衝突的重大升級，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副院長金燦榮教授接受了深圳衛視直新聞《慢點·觀察》高級主筆萬霞的採訪。
金燦榮教授觀點摘要：
1、普京說，「要儘快結束俄烏衝突」，但要按俄羅斯的方案結束。普京最擔心的是什麼？比如說有一支烏克蘭的部隊突入到俄羅斯本土，那在政治上是不可接受的，對普京將是巨大打擊。為了避免這種災難出現，他現在必須採取行動。所以普京出手了，徵兵和公投等一系列動作，都會有實質作用。
2、俄軍真正能打的就20多萬人，它已經全投進去了。普京再徵召30萬老兵，說明形勢嚴峻。等到明年初這30萬將士上戰場，同時，俄軍彌補上資訊化武器太少的「短板」，很可能俄烏雙方會進行新一輪更殘酷的大戰。
3、有人說，普京在「下大棋」，有意地要拖垮歐洲。不成立！因為俄羅斯每天要花錢，每天要死人。普京肯定想早點結束，哪有什麼大棋？
4、普京「以進為退」或者「背水一戰」，都是有可能的。普京搞公投，可能還有多重目的：一是為「勝利撤軍」作輿論準備，二是俄羅斯為發動核戰作法理準備。
5、「割韭菜」的美國不想停手，認為俄羅斯並沒到動核武那一步。俄烏衝突會打成「核戰」嗎？全世界都擔心，因為危險在上升，而核戰沒有贏家。但美國還是希望這個戰爭打下去，因為打下去對美國挺好的，受傷的是歐盟和俄羅斯。
6、今天的俄羅斯跟一戰二戰時不一樣了，死一個人都不得了。「戰鬥民族」民眾為何逃離戰場？現在俄羅斯也高度城市化了,社區死一個人都不得了。它有它的脆弱性，反戰情緒肯定存在，但目前影響面還不是很大。
7、解決俄烏衝突，出路比以前窄。不是說沒有出路，但出路比幾個月前更窄。後續要看，一個是俄羅斯能不能「見好就收」，再一個看北約能不能不要拱火。
8、俄烏衝突還有可能「克什米爾化」。印巴之間的克什米爾地區，已經僵持纏鬥半個世紀。
9、或許要等俄烏打到筋疲力盡，調停才會有用。土耳其和印度都有意願出面調停，但他們現在都還沒有出手，可能還是覺得時機不成熟，因為俄烏雙方現在都準備升級戰事。
以下是專訪實錄。
一．普京徵兵30萬能否「脫困」？
萬霞：普京在上合峰會上說「要儘快地結束俄烏衝突」，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他回國之後又徵兵又公投，感覺是要做大動作，這會改變現在俄烏衝突的局面嗎？
金燦榮：我的理解是普京在上合峰會上確實跟莫迪總理講過，他要儘快結束俄烏衝突，但是我覺得他的邏輯還是以俄羅斯的方式來結束。因為結束方案不一樣,烏克蘭也有烏克蘭的方案。烏克蘭說要把所有失去的領土全部拿回來，包括克里米亞，對不對？那俄羅斯說，得按照我的方案。
它的方案，就是烏東四個州公投，然後全國部分動員，實際上是徵兵30萬。俄羅斯通過核威懾警告美國和北約，然後通過把盧甘斯克、頓涅茨克、扎波羅熱、赫爾松納入俄羅斯領土，為它下一步增加兵援、動用手段做法理鋪墊。所以，這就是戰事的升級。升級的目的，當然是希望以俄羅斯的願望來儘快結束戰爭。但是能不能做到不好說，你看西方完全就不同意。大家都注意到，聯大會議上，美俄雙方都在那表態，拜登總統是非常嚴厲的，我看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也挺厲害的，都在那講狠話。
萬霞：部分戰爭動員後，您覺得俄羅斯國內的氛圍環境會不會有變化？我們看到也有反戰的遊行。
金燦榮：我估計俄羅斯國內肯定有反應，但反應的程度現在要走一步看一步。普京講得很清楚，就是只動用這30萬有軍事經驗的，來了就能打仗，那麼這個影響就相對比較可控。不像烏克蘭是徵召18-60歲的全部男性，女性倒是自願的，男性那是不能出國，烏克蘭更強制一些，它是全民動員。俄羅斯畢竟還是部分動員，它肯定影響內部的政治穩定，但是影響的程度目前看應該不是很大。
萬霞：俄烏戰局在快速地升級，下一步還可能會發生什麼？
金燦榮：從國際戰略角度來講，最好還是避免動用軍事手段，保持威懾，就是我們古人講「引而不發」，那個效果最好。你拿了個弓箭，下面的人都害怕，但你真發出去又沒有打中，那你就完蛋了。所以最好是不打，那麼既然打了，當然應該是速戰速決。
我看網上有一部分人說，普京是個「大棋黨」，在那「下大棋」，就是有意地要拖這個戰爭，拖垮歐洲。這個說法也是過分了。因為戰爭瞬息萬變，完全難以預料明天要發生什麼。我覺得，不存在「大棋黨」。因為每天俄羅斯要花錢，還有每天要死人,對不對?這個很要命的。
而且現在俄羅斯也高度城市化了,城裡人是很嬌氣的，挺難承擔生命損失。城裡面一個社區幾萬人、幾十萬人,死一個人都不得了。今天的俄羅斯跟一戰二戰時的俄羅斯很不一樣的，它也有它的脆弱性。
普京也知道戰爭代價是非常大的。不僅是花錢,而且關鍵是人命,這個壓力很大，普京肯定想早點結束。原來大家都以為烏克蘭不會打,現在發現烏克蘭的戰鬥意志、戰鬥能力都比想像中好，受這個鼓舞那北約當然很高興了，就加大力度支援。最近幾個月可以看得出來，隨著北約的軍援逐漸到位，烏克蘭還取得局部軍事優勢，特別是哈爾科夫那邊，烏克蘭奪回來幾千平方公里，逼近俄烏邊境了。
假設一旦有一支烏克蘭的部隊突入到俄羅斯的本土，那在政治上是不可接受的，對普京將是巨大打擊，他真的想避免這種政治災難出現。他現在必須採取動作，這也是對於前一段時間戰局僵化，甚至有點被動的一個必然反應。
二．普京「背水一戰」？
萬霞：普京過去一直相對克制，不想因為特別軍事行動影響到國內，所以當地的老百姓還感覺不到太多的變化，而這一次這樣的動員大家就覺得非同尋常了。因為二戰之後俄羅斯從來沒有這樣戰爭動員過，是不是意味著普京別無選擇、背水一戰了呢？
金燦榮：倒不至於那麼絕望，因為畢竟烏克蘭軍隊沒有打到俄羅斯本土，只是在烏克蘭東部取得了局部戰役勝利。但是我覺得普京心理壓力應該是非常大的，因為畢竟戰線已經逼近俄烏邊境了，如果再發展下去，這個危險就可能出現了。
確實如你所講，二戰結束到現在77年，這還真是俄羅斯第一次進行局部動員，這就說明在普京看來，事態還是有挺嚴峻的一面的，現在客觀上講，它力量是不夠的。
大家都說俄軍很強，110萬人規模是排在世界前5名的，美國還比它大一點，美國157萬，印度大一點，當然我們要更大一點，俄軍大概規模是排在第四名。但是俄軍現在有問題，它裝備不是很好，比我們想像要差。
萬霞：感覺上烏克蘭在拿著美國武器打現代戰爭，而俄羅斯好像差一個維度，有點降維打擊的意思？
金燦榮：對！特別是資訊戰能力完全是一邊倒的，俄軍的動向烏軍一清二楚，烏軍後面就是美軍，而烏軍的動向俄軍不知道，這就尷尬了。
萬霞：如果是維度之間有差別，它光增加這30萬人就能夠解決問題嗎？
金燦榮：應該有點效果，俄軍也在彌補能力上的差距。它並不是沒有資訊化武器，它只是沒錢，東西少。普京讓軍工廠現在必須加班加點生產，量上來以後俄軍的能力會上來一點。
然後是人力。現在確實很大的一個問題，就是人力不夠，俄軍規模不小，110萬，但是它的陸軍大概也就是一半，真正裡面能打的是二十幾萬職業軍人和志願兵。俄義務兵一直只有一年，一年士兵是打不了仗的，所以俄軍真正能打就20多萬人，它已經全投進去了，再加上烏東民兵，坦率講，民兵戰鬥力是有點問題的。
它這次是招30萬有從軍經驗的，實際上就是收回三十萬職業軍人，如果能召回到位，再配合一些新裝備，它的戰力是可以提升一些，這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萬霞：至少這一千多公里的戰線上，鋪的人多一點，包括馬上要舉行公投的地方，可能也要加強軍事力量。我估計普京應該是做了比較長遠的打算，因為這30萬人也不是馬上就能用得上。
金燦榮：美國專家估計，這一部分力量要投入戰場得到明年了，這一兩個月是徵兵，徵兵完再訓練一兩個月，最快大概是明年年初才能投入戰場。另外現在有些裝備是不夠的，比如察打一體無人機，俄羅斯現在不是買伊朗的嗎，伊朗也在加班加點給它弄出來，但是真的訓練軍隊能夠用，還是有個過程。我估計普京現在通過一系列動作，先把人心給穩住，比如這四個州公投加入俄羅斯，他可以向俄羅斯民眾交代。
萬霞：等於是把烏克蘭四分之一左右的土地拿過來了。
金燦榮：它比匈牙利大，普京說吃了點虧，但是拿了個「匈牙利」回來，對國內人心的穩定有一點好處。法理上這是俄羅斯的國土了，要是北約敢打進來我就扔原子彈了，法理上他做了個鋪墊，另外在扎波羅熱和赫爾松，也可以召集一點本土的民兵。民兵有點用，但是不要誇大這個用處。這四個地方俄族人很多，俄族人在烏克蘭是很受欺負的，烏克蘭獨立之後對俄族人很歧視。
三、烏東四州「加入」俄羅斯核戰風險猛增？
萬霞：大家會很擔心，這一場衝突會往核戰的方向發展嗎？
金燦榮：應該講全世界都擔心這個，因為核戰沒有贏家，而且俄羅斯現在這一塊力量還是比較厲害的。我看美國專家估計，到目前為止，俄羅斯的核武庫還是最大的。它的彈頭比美國還多400枚，質量也還可以。所以如果真的發生北約和俄羅斯之間的核戰，那就是人類的災難了。包括中國現在趕緊出來勸，大家火氣小一點，因為大家都會受到牽連，危險肯定是上升的。這也是為什麼，現在西方對這個舉動非常反感。西方態度很有意思，一方面說俄羅斯搞動員說明它不行了，但另一個方面，其實挺害怕的。我看《紐約時報》呼籲拜登說，你得好好做工作啊，要避免核戰，他們其實心裡也挺矛盾的。
萬霞：您覺得，下一步俄烏衝突會繼續局勢升溫，然後一直邁向大家都不想看到的結果呢？還是說因為有核風險在，大家就逐漸地往談判桌的方向走？哪個可能性會更大一點？
金燦榮：前途不好預測，我覺得幾種可能性都有。一種就是烏克蘭在西方的支持下繼續進攻，而且取得進展，那麼俄羅斯會先穩住戰線再說。一種就是烏克蘭進攻可能也乏力了，烏克蘭實際上這次進攻代價也是很大的，南部的赫爾松，北部的哈爾科夫損失都很嚴重。好多是不會打仗的書呆子，上去就給打死那種。還有一種就是俄羅斯接受這四個州公投入俄，單方面宣布達到目的了，我不打了。然後烏克蘭也沒有大規模進攻能力，北約也不再拱火，就僵住了，形成像印巴之間克什米爾那種情況。雙方都不服，就老打，打半個世紀。
萬霞：也就是說，普京可能「以進為退」？看起來公投是進一步的動作，但實際上俄羅斯將停止戰爭嗎？
金燦榮：對！當然也有可能明年30萬大軍到位，新裝備到位，俄羅斯又會發起一輪反攻。特別是趁著冬天歐洲能源緊張，支持烏克蘭力度可能下降，這時候俄羅斯再來一輪進攻，取得某種新的軍事優勢，再拿幾個地方，然後宣布不打。但那個情況我估計西方不願意看到它發生，烏克蘭更不願意了，所以烏克蘭也會進行動員，也會從西方得到很大量的裝備。所以第二種可能性就是，明年會進行新一輪大戰，規模會更大、更殘酷、更激烈、更血腥。
但如果俄軍打得不好，烏克蘭反攻成果擴大，逼近俄烏邊境，那時候俄羅斯可能真急了，動用戰術核武器，那個危險就大了。烏克蘭現在態度也很堅決，它的目標是拿回所有失去領土，包括克里米亞。現在烏克蘭政府再往後退是不行的，因為打了這麼久，死了很多人，等於進入全民抗戰的狀態。所以這個時候任何人妥協都叫「汪精衛」，事實上不可接受的。
所以現在坦率講，政策上不是說沒有出路，但出路比幾個月前更窄。所以看看後面發展，一個就是看俄羅斯能不能適度見好就收，再一個看北約能不能不要「拱火」，幫著勸說一下，因為烏克蘭畢竟單靠它自己能力還是很差的，它現在經濟軍事完全是靠外面援助。
萬霞：有沒有一種可能性，當俄羅斯真的動用核武器的時候，西方就停手了？
金燦榮：實際上截止目前，看上去美國不想停手，他們覺得目前俄羅斯還沒有到那一步。我估計美國的戰略精英、軍工利益集團還是希望這個戰爭打下去，打下去對美國挺好的，因為打下去，歐盟是受傷的，俄羅斯是受傷的，但美國是「割韭菜」的對不對。其實我們講「治大國若烹小鮮」，這個含義是什麼呢？就是度很重要，美國的度，就是這個戰爭不能打到我本土，不能傷到我。俄羅斯現在能傷到美國就是一個核戰，所以我覺得，美國的底線是不能在美俄之間衝突，發生核戰，但是在那個底線之外，美國希望這個戰爭長期打下去。
萬霞：假設說俄羅斯，它拿出了戰術核武器的話，美國會怎麼樣反應？
金燦榮：對美國來講是個挑戰。如果俄羅斯打得不好，真的出現本土淪陷，它提前把自己人撤空，然後烏軍有一個重裝集群在那，俄羅斯真用戰術核武器攻擊，那美國是很難受的。因為俄羅斯說我打我自己總可以吧，我不打戰略核武器，我在自己領土上打戰術核武器。這其實對美國來說是出難題，你說美國怎麼報復？極其不可預測。
萬霞：如果說俄烏之間需要一個調停者的話，會是誰？
金燦榮：我們都希望戰爭能夠儘快結束，但確實說得容易做到難。肯定得有人出馬調停，目前看，好像土耳其能說上話，土耳其跟西方跟烏克蘭跟俄羅斯關係都還挺好的，印度也能說上話。目前這兩家我估計他們有這個願望，因為這個事它要是能解決，那諾貝爾和平獎就是它的了，國際地位也上升了。
但是好像他們也都沒有出手，我估計他們還是覺得時機不成熟，因為雙方現在都準備升級，感覺目前的主流態勢都是說「我還有優勢」。你看烏克蘭現在信心挺足的，他們現在口氣很大，要拿回全部失土，包括克里米亞。俄羅斯現在也很強硬，美國目前態度也強硬。可能他們還得僵一段時間，等打累了，精疲力竭了，可能會有一個調停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