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周，我早早做好了準備，提前做了核酸，準備好PPT，給車加滿油。這是開學的第一堂課，這學期，我有很多計劃。
但是就在當天早上，學校發來簡訊：校園又封了，改網課。我感到深深的失望，和挫敗。
上學期是一個災難。我只在課堂里講了兩堂課，就被封在了家裡。而學生們也被封在學校，甚至宿舍里兩個月。在最初的幾節課里，我還強撐著繼續講課。可是當時間接近一個月的時候，我放棄了所有正常的課程。
我跟學生們講了三個原則：
第一，現在，你們最重要的是保持好心情和健康的心態。你們還年輕，學習的機會還很多，不必要急著去學習什麼；
第二，可以多看書、電影或聽音樂，把你們日常中沒時間看的東西，趁機多看看；
第三，如果可能，去培養一些自己喜歡的東西，這也許對你們的未來也有幫助。
對於一個歷經社會磨難的人而言，兩個月的純封閉時間和空間，都是難以承受的巨大壓力，更何況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呢？我不忍心給他們再施加任何一點壓力。
但是我知道，作為一個老師，我幾乎可謂失職。我不斷地向他們道歉。他們的父母付出了金錢，他們付出了時間，在幹什麼呢？
我的教學計劃因此亂七八糟，殊無系統，虎頭蛇尾。
兩年過去了，我多數的課程，都在網課中渡過。在接到學校通知的那一刻，我產生出一種生理性的厭惡感。
網課正在摧折這一代的大學生。
01、作為老師
前幾天吃飯，一位朋友說，她在職場中碰見了剛剛畢業出來的「疫情一代」：在疫情中渡過幾乎整個大學生涯的學生。
她感覺到疫情一代學生與此前的畢業生完全不同的狀態。這一代學生，帶著幾乎毫無損傷的中學生的所有特質。因為他們不曾有過大學生活。
她促狹地做了一個中學生在課堂中的慣常動作：一手平放在課桌上，一手舉起，表示要發言。而這發生在職場裡。
全桌人當場爆笑。完了卻感到深深的悲哀和無力。
他們能如何獲得一切與社會有關的知識和經歷呢？
在中國數千年的教育史中，老師從來的功能都是一致的：傳道授業解惑。而這樣的功能，不僅僅發生在上課的那一個半小時中。
在過去的數年裡，我曾經參加過學生的諸多活動：演講、實踐、交流、講座、參觀。所有的一切活動，都是教學的一部分，而不僅僅在課堂之中。
我每個學期最少和其中的一些同學吃幾次飯。在這樣私人的溝通場合中，我們的關係就解綁了上下或者師生關係，而成為一種平等的交流，而許多真實的想法與困惑，在這樣的私人環境中，才能被解放出來。
在我上大學期間，在一些特殊的時間裡，老師們會跑到宿舍里來，和學生們一起下象棋，打牌，看電視。我在學校中許多亦師亦友的關係，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建設起來。
我想要讓他們對於職業的價值觀有深刻的理解。但是價值觀並不能僅僅依靠講授，而依靠看、聽、說，依靠任何人的交流，他們自己的親身體悟，才能建立起來。對於新聞中的人物的感知、對於採訪倫理的理解、對於零度情感的把握，都需要在真實的實踐中才能進入。
很多的學科，並非通過閱讀就能夠產生出許多的疑問。更多的疑問在現實生活與操作之中。在實操中司空見慣的一些問題，依靠想像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發生的。當一個採訪對象不願意接受採訪時，你如何才能突破？未曾有過經歷，你根本無法想像。
我需要看著他們的眼睛，才能知道他們對於我所想要告訴他們的內容，他們是否真的有疑惑。
而另外一個小小的、陰暗的滿足感，在網課中永遠也無法實現：當你明明知道一個學生嗨了一整晚，對於你布置的作業一無所知，卻裝作胸有成竹的樣子，你在課堂上把他揪出來回答問題時，他的猝不及防的慌張與尷尬，這種暗爽，網課如何能夠給予？
學生和老師之間不曾見面，互不相識，網課摧毀了師生之間神聖的尊嚴，它使雙方完全成為了一種交易關係：你在課堂中的一個半小時內，把你自以為是的內容通過網線傳輸給他們，他們三心兩意地聽著你的聒噪，可能手邊還打開著一局沒打完的《王者榮耀》。
桃李滿天下，相逢不相識。做老師還有什麼樂趣？
02、作為學生
上課只是大學生活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因為生活才是上學的全部內容。
「一起同過窗，一起扛過槍」，這是人生老鐵關係中的重要時刻。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之所有重要，是因為我們在青春中最不可替代最美好的時代中遇見的人。
我們讀過相同的許多書，我們聽過相同的許多故事，我們喜歡過相同的女孩，我們吃過相同的世界上最難吃的飯，當晚上宿舍的燈光熄滅的時候，持續到凌晨兩三點的臥談會，是人生中最值得記憶的談話。
在這裡，我們建立了人生中最初的一些重要人脈，同學、老師、系主任、講座嘉賓、隔壁學校的老鄉、一起搭車的學長、社會實踐的指導老師……凡此種種，他們不僅僅是知識的來源，是最初的社會的印象，他們也是一生中可能賞識你、扶持你的力量，是你悲傷時候的安慰，是你風光時候的共享，是你艱難創業的夥伴。
而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關係」，也就是共同經歷的基礎上。
在電腦上相逢，和同在一個騰訊會議會議室里的人，並不是同學，無法替代睡在上鋪的兄弟。
當然，還有，在那個白衣飄飄的年代裡，那個女孩，或者那個男孩，是大多數人最初的心動，最深的紀念，和最心底的美好。
愛情就是這個最美好的年華中世界能夠給與你的最珍貴的禮物。
我們成年人都知道，校園裡的puppy love，多數是無疾而終，因為外面的世界太真實和殘酷，所以那樣的純純的愛情，是經不住真實生活的風雨的：儘管當然外面的愛情也經不住風雨。
當關鍵的問題在於：恰恰是這樣的脫離於真實世界的，無需考慮真實生活的，純粹出於荷爾蒙和生命悸動的愛情，才是最美好的愛情，因為它多數情況下，不摻雜任何真實社會的骯髒與痛楚的雜質。
愛情需要和風細雨中一把油紙傘的邂逅，需要在食堂里一場莽撞的衝突，需要圖書館裡一排書架上正好相遇的目光，或者需要網球場上拙劣而醜陋的身姿。
在一條沒有生命的網線所連接起來的課堂，多麼旺盛的荷爾蒙都無法產生出爆裂的化學反應。
學生的生活太多元，值得紀念的東西太多。學校背後夜幕時分盛開的黑暗料理，食堂大叔霸道的眼神和分明的愛憎，校園舞廳里舞王的囂張和緊張的舞步，無處躲閃的情侶總是在最浪漫的時刻被手電筒照見，隔壁學校建築系的男同學被本系的男生集體阻攔在過來追求女同學的路上……凡此種種，才叫生活。
貌似先進科技的網課，摧毀了大學生和他們的大學生活，讓他們蒼白得只剩下線課中老師們既無頓挫的講課聲音，昏昏欲睡的課堂和毫無生命的PPT。
上大學有什麼意思？這麼美好的四年時光，還不如買張車票行走在路上……不過，他們當然只能被困在網課里，哪裡也去不了。
三年了，最美好的歲月，都虛擲在令人憎惡的虛假課堂里。
03、作為學校
對，學校當然更不是一個僅僅提供上課的教室的大宅院。
對於本科生來說，4年，對於研究生來說，6-7年，對於博士生來說，10年。這麼漫長的時光，多數都要在這個大宅院之中拋擲。而且對於許多人來說，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切，都從這裡開始：
職業的設定，人生方向的確立；第一次愛情的心動，終身相伴的摯友；價值觀與靈魂的導師，影響一生觀念的書；重塑了自己的一次講座，伴隨了餘生的興趣；甚至，步入婚姻的殿堂，迎接新生命的到來。
它何止僅僅是一座沒有生命的磚瓦所構成宅院，它幾乎是深刻烙印在生命印記中的聖所。
學校提供給學生的，包括了硬體和軟體。
一個學校的圖書館，對於生活在其中的學生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建築。從老師那裡聽到的許多知識或內容，必須從圖書館的館藏中得到驗證、延展和推翻。因此圖書館對於學生來說是校園生涯中的記憶凝聚點。
考試前夜的通宵夜車，建立興趣的閱讀體驗，和puppy love的約會，尋找答案的知識渴求，都要在圖書館發生。
還有食堂。任何一個正常時代的學生，都有著對本校食堂愛恨交加的複雜情感。所有城市的大學生，都會有一個各個學校的食堂排名，彼此串聯比較學校食堂的好感度，是任何一屆學生都津津樂道的傳統。
教室、綠化場地、體育場、校內酒吧或咖啡廳、自行車棚，甚或是人行道。這些硬體，以及在這些硬體上所發生的故事，就是作為大學生，不可或缺的一塊生命拼圖。
如果說這些硬體填充了記憶的話，那麼軟體就形塑了靈魂。
大學當然最重要的是老師，但老師並不是知識的全部來源。
講座是大學中除了課程之外最重要的知識窗口。學校是象牙塔，而老師們都是習慣念經的和尚。所有的學校裡面都流傳著某個老師二十年來講著一個相同故事的笑話。
而講座往往是外部世界照進這座象牙塔的光。他們可能是來自專業領域的學術大咖，或者是這樣行業中拼殺多年的老將，甚或是途徑這個城市的外國政要。他們可能只是匆匆忙忙地經過，把自己曾經的經歷，或多年的思考，或真實世界裡的詭譎，在短短的一兩個小時內，濃縮給了一個狹窄的教師，一群稚嫩得無知的孩童。
但這束光很可能一下子點亮了坐在遙遠角落裡的某個男孩的夢想，或者在一個坐在前排的貌不驚人的女孩腦中產生了爆炸。
講座這樣的從外面透進來的光線，往往是學校中極其重要的學術構成。
自然，還有社會實踐。這些從6、7歲開始就進入學校，並且一直在一個嚴格保護中成長起來的孩子們，第一次真正見識到了現實社會的魔力或者殘忍，他們第一次開始真正感知真實生活的衝擊，從而成佛或者成魔。
而社會實踐，往往都是在學校的意志下形成的。
學校當然有著許許多多的功能，比如科研，比如學術交流，比如成果轉化，甚至比如校辦企業。但是一個學校的核心構建，都圍繞著學生而展開。一個不以學生利益為導向的學校，是一個沒有靈魂、為人唾棄的學校。
當大學生的生命里只有網課的時候，所有的這一切都如同煙霧般消散。學生沒有圖書館裡發生的故事，沒有講座老師所帶來的震撼與衝擊，沒有食堂里發生的種種奇遇，自然也就沒有食堂門口的布告欄里學生社團活動所帶來的怪現狀。
沒有了學校的課堂，學生們如何熱愛，如何厭惡，又如何去懷念？
04、作為教育
坐在相輝堂門口的草坪上，看著夕陽如血漸漸落下，身後的快活林里有戀人在喏諾細語，有老師在旁邊不遠的日本研究所里大聲爭辯，一個漂亮的女孩騎著車子從旁邊經過，驚為天人。
我期待著晚上的舞會，想著明天要去同濟大學再吃一塊他們著名的大排，有一大堆故事和無聊的笑話，等著晚上說給睡在上鋪的兄弟，今天洪老師的課有點狂野，我一會兒還得去圖書館裡找兩本書看看。
這才是「旦復旦兮，日月光華」所蘊涵的，關於復旦大學，這所大學的所有意義。
如果我僅僅是今天在騰訊會議中聽了那個老師令人昏沉欲睡的一個半小時課，我想做的事情，不過是一會兒等我再來一局吃雞，趕緊再補個覺，今天早上的課太早了，我沒睡夠。
網課消殺了作為教師的多數功能，消滅了學生大學生活的多數體驗，剝奪了參與高等教育中的人的尊嚴和理想。
我唾棄這無窮無盡的網課。因為作為一所大學來說，網課僅僅是科技發達時代，給老師和學生上課的一個有益的補充而已。對於高等教育而言，如果指望網課給學生帶來知識、價值、道德、愛情、生活、職業等等他們人生起步之初的所有一切，這不僅僅是對學生的虧欠，這是對教育的曲解、對人類的歷史虛無。
該讓大學回到原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