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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個笑話:仗打了七個月,俄軍剛想起任命總指揮

如果不是這則新聞的提醒,很多人可能都忘了一個驚人的時事,俄羅斯對烏軍事行動打了這麼久,其實一直是沒有一個負責統一協調調度、「節制諸軍」的總指揮的。參戰的俄羅斯各軍名義上都受俄羅斯國防部指揮,可是現任俄羅斯國防部長紹伊古,雖然被挺俄派們吹捧為「當代朱可夫」,可是他自己真的沒有打過仗,紹伊古是工程師出身,早年陰差陽錯加入了俄工程兵部隊,又在蘇聯解體前陰差陽錯上對了船,因支持葉爾欽而平步青雲,就個人際遇來說,他當然歐皇附體、運氣爆表,但論打仗,他真的不專業。

北宋伐遼路線

「猜忌,天下之亂源也。主疑臣則誅,臣疑主則反。主疑臣而不誅,則臣必反,臣疑主而不反,則主必誅。」——《說郛》

小時候看《楊家將》這樣的故事,有個疑問一直縈繞在心頭——古代中原王朝搞北伐這種事,怎麼就那麼喜歡搞什麼「三路伐遼」,「五路伐夏」這樣的勞什子?

把一支本來十分強大的軍隊分給互不相統屬的幾個將領分別去掌管,讓他們各行其是,然後任由人家對手集中優勢兵力,將你各個擊破?

北宋的伐遼、伐夏戰役基本都是這麼輸的,白折了楊家將等若干忠臣良將。

而到了明末,則這種迷惑行為更加翻車——大明強打精神支棱了一把,集結全國精銳20萬和朝鮮等軍隊,號稱47萬大軍,向遼東發起總攻,試圖撲滅努爾哈赤的後金。可是卻偏偏要兵分四路進軍,把精兵分別交給劉挺、李如柏等將領,彼此還互不相統屬。結果人家努爾哈赤看的明白,直接一句「憑爾幾路來,我只一路去!」

輕輕鬆鬆就把貌似強大的明軍給化解了,薩爾滸一戰明軍大敗虧輸,明清國運,可謂是此一戰就定了乾坤。

可是為什麼非要這樣呢?小時候我看不懂,後來才知道,這其實是一個古代帝國體系無法克服的bug。

宋朝再往前倒推一千多年,秦滅六國的時候,始皇帝奮六世餘烈,打趙魏韓這些六國中的弱國還很輕鬆,但打到楚國的時候卻打不動了,老將王翦說滅楚非秦國總動員,拿出六十萬大軍不可,秦始皇剛開始不捨得給,後來別的人都打不動,才不得不答應讓王翦帥六十萬大軍出陣。可是王翦自出征開始,就不停的寫信跟秦王求要良田美舍,屬下笑他身為大將卻如此小家子氣,王翦怎麼回答的?——秦王生性多疑,如今他把秦國全國士兵盡交到我的手中,我不向他多要良田美舍、以示自己胸無大志,難道反要讓他懷疑我有謀朝篡位的野心嗎?

是的,正如秦始皇開始的帝制之後延續兩千年一樣,王翦的自污,也成為了一個流傳千年的黑色幽默。

而在聰明的王翦之後,那些能代替主上獨掌一方兵權的大將,基本不是像曹操那樣最後功高蓋主、謀朝篡位了,就是像韓信那樣不得善終。

五胡十六國時代,中原少數民族政權因為不咋會玩,其實給了東晉朝廷很多「克復中原」的機會,無論祖逖北伐還是桓溫北伐,最終都不了了之,也是這個原因——統軍在外的大將和高坐朝堂的皇上打著打著都發現了一個大問題,既然「天命無常,惟德是輔」,那這中原如果是被大將給「克復」的,將軍回師之日,是否也就是皇上讓位之時呢?顯然桓溫就是這麼想的,打下洛陽長安、中原才收復了一半就急著回師要皇位,臨死之前還心心念念的催朝廷怎麼還不給他「加九錫」。

於是南北朝之後,皇上們基本都學乖了,除非是雄才大略的開國之君,否則朝廷發動的大規模戰役,有一個算一個,只要不是皇上御駕親征,就打死也不任命前線總指揮,一定要搞多路並進、各路大軍互不統屬的勞什子。

於是隋煬帝親征高句麗、宋太宗飆車高粱河、明英宗兵困土木堡,還有什麼三路伐遼、五路伐夏、四路伐後金之類軍事史上的迷惑行為,也就都有了解釋——大帝國打仗,到頭來往往就是無頭巨人一通亂戰。

多數時候,中原王朝不是不能打,而是它在指揮大規模決定性戰役時會出現一個致命的自我約束問題——皇權不能夠允許其內部產生一個比他功勞更大、兵權更重、更會打仗的「將權」,否則你就無法阻止這兩者之間彼此猜忌,最終發生火併。所以岳飛那樣的「計算冗餘」,就算出現了也一定會遭到清除。

於是除了剛剛建立那幾十年,王朝在大多數時代都必須必須被迫保持一種「低戰力」狀態,只能被動防守,而不能打滅國級的進攻戰——這不是沒兵沒將沒國力不能打的問題。而是皇權與將領之間無法達成如此高度的互相信任,辦成這件大事。

這一點《說郛》裡說的很明白:「猜忌,天下之亂源也。主疑臣則誅,臣疑主則反。主疑臣而不誅,則臣必反,臣疑主而不反,則主必誅。」——這是一個非常類似《三體》黑暗森林的猜疑鏈,它無法破解,所以帝國體制下的軍隊戰鬥力,是被天然鎖死的。

這個道理在古代的西方也一樣。

英語中的皇帝(Emperor),來自於拉丁文中的 Imperiator(英白拉多),非常有意思的是,這次在拉丁文中最早的意思其實是指揮官、方面軍大將。羅馬共和國後期無數次的總督回師事件,最終讓英白拉多們成為了皇帝。

但另一個悖論,同時也就產生了——既然羅馬已經有了一個至高無上的「英白拉多」,那就不能夠允許另一個更能打的人,成為英白拉多挑戰其權威。

於是,善戰的羅馬帝國在後期同樣出現了與宋朝類似的「戰鬥力上限鎖死」的尷尬。

西羅馬帝國末期,出現過能擊退「上帝之鞭」阿提拉的將軍艾提烏斯。

而東羅馬帝國早期,貝利撒留也一度受命對西方完成「再征服」試圖收復帝國的西部省份。

是的,羅馬帝國「武德尚存」,不是沒有能翻盤的猛人。

但這些猛將,最後都是被他們各自的主上刺死或弄瞎的。

歸根結底,皇上也難,你這麼大的功勞、掌握這麼多軍隊,按照羅馬誰能打誰就是「英白拉多」的傳統,完全可以自立為帝啊!

我為了自保能咋辦?那就只能先下手為強唄……

非常有意思的是,艾提烏斯和貝利撒留都被稱為「最後的羅馬人」,而「最後的羅馬人」就是這樣被自己的體制所逆向淘汰的。

最終,皇上不能打,而又不允許有別人比皇帝更能打的羅馬帝國,只能陷入這種「一夫為剛萬夫柔」的死循環當中。羅馬的衰亡,歸根結底,其實亡於其帝制。

以上,是莫名想到的一點歷史,下面我們說正事兒。

2

據俄新社8日最新報導,俄國防部發布消息稱,按照俄羅斯防長紹伊古的決定,謝爾蓋·蘇洛維金成為俄對烏開展特別軍事行動區域聯合部隊總指揮。

據報導,蘇洛維金1966年10月出生於新西伯利亞,參加過第二次車臣戰爭和敘利亞軍事行動。歷任俄第20集團軍司令、東部軍區司令,2017年10月31日被任命為俄空天軍總司令,2021年8月被授予大將軍銜。

如果不是這則新聞的提醒,很多人可能都忘了一個驚人的時事,俄羅斯對烏軍事行動打了這麼久,其實一直是沒有一個負責統一協調調度、「節制諸軍」的總指揮的。

參戰的俄羅斯各軍名義上都受俄羅斯國防部指揮,可是現任俄羅斯國防部長紹伊古,雖然被挺俄派們吹捧為「當代朱可夫」,可是他自己真的沒有打過仗,紹伊古是工程師出身,早年陰差陽錯加入了俄工程兵部隊,又在蘇聯解體前陰差陽錯上對了船,因支持葉爾欽而平步青雲,就個人際遇來說,他當然歐皇附體、運氣爆表,但論打仗,他真的不專業。

當然,俄羅斯還有個總參謀長兼國防部第一副部長格拉西莫夫,論專業性比紹伊古強一些,他是職業軍人出身,但外界對格拉西莫夫的總體印象是這個人和紹伊古一樣,聽話有餘而膽識不足(如若不然,他也不可能屈居「不專業」的紹伊古之後,給後者幹了十年的副手)。

所以嚴格意義上說,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戰爭,到目前為止是缺乏一個軍事主腦的,各集團軍司令更上面一層,並沒有一個職業的軍事指揮者,而是通過國防部這個傳令機構,直接對接總統普京。戰爭總體上是由總統直接進行操控、指揮的。

當然,這樣做有一個好處:如果俄對烏的戰爭真的只是一場簡單的、迅速結束的軍事行動,那麼這場軍事冒險所能獲得的所有榮耀和功勞,都會歸到總統身上。普京個人的政治威望會藉此獲得極大的加分。

可是當戰事不利,久拖未決時,這種安排的弊端也就呈現出來了——俄目前在烏克蘭戰場上搞的其實是一個現代版的「五路伐夏」。

各部隊之上沒有事實上的軍事主官,不僅協同效率低下,而且出了問題無法、也不能問責。只能彼此之間互相推諉,這樣拖下去,不說烏克蘭反攻,俄軍內部的內訌就將失控。

於是你就看到,自上個月以來,將前線戰事歸咎於俄國防部指揮不力,宣稱他們「蒙蔽」了總統的聲音,在俄羅斯國內開始出現,車臣領導人卡德羅夫、華格納僱傭兵團老闆普里戈金等公認與普京關係更近的「私軍」將領們開始連篇累牘的炮轟以紹伊古、格拉西莫夫為首的俄羅斯國防部的「無能」,認為他們和他們認命的一批前線將領應該為俄目前的敗局負責。

按說卡德羅夫等人的這種炮轟,在正常軍事體制下應該算典型的「下克上」行為,是要挨處分甚至上軍事法庭的。可是總統本人不僅對這種炮轟保持了沉默,不久前還親自授予了卡德羅夫以「大將」軍銜,在俄軍敗信連連的當下,這個軍銜的授予,只能被認為是在肯定並酬勞卡德羅夫的那些「甩鍋式炮轟」。

於是,一個邏輯就必然鋪成了——既然國防部長和總參謀長指揮不力、應該對俄敗況負責,那麼俄軍就應該任命新的一個「前線總指揮」,替總統來統領整個戰爭全局、並負擔相應責任。這就是蘇洛維金被推上前台,成為對烏戰爭總指揮的內在邏輯。

蘇洛維金這個人業務能力到底強不強,目前說法是很多的,反對者稱此公的案底也不太乾淨,此公在蘇聯末期的819事件中曾因為堅定支持緊急狀態委員而蹲過監獄。蘇聯解體後,俄軍窮的揭不開鍋時,又因為倒賣軍火再度被判入獄——也就是說,蘇洛維金是俄軍中少數有「二進宮」履歷的高級將領。

當然,就像我之前文章講過的,倒賣軍火這種事兒,當年俄軍很多人都在干。而蘇聯解體時兵荒馬亂,「站錯隊」也情有可原,這些都不是真的黑點。

從蘇洛維金參與指揮的第二次車臣戰爭和敘利亞戰爭來看,這人在軍事業務上還是有兩下子的,尤其善於利用俄軍的制空權優勢對車臣武裝和敘利亞游擊隊進行「降維打擊」,並及時指揮地面部隊擴大戰果。2017年敘利亞戰爭打完之後,俄國防部曾經特別提及「近期,我軍一系列重大勝利都是在蘇洛維金上將領導下實施並取得的。」

在有將一切榮譽都歸於總統的俄軍當中,這樣的表述那是相當罕見的。可見蘇洛維金一定是發揮了極大的作用。

所以,派他上任,也許真能給敗相已露的烏克蘭戰場帶來一點起色?

但這裡面也有三個值得擔憂的問題:

第一,蘇洛維金在車臣和敘利亞打的都是雙方力量嚴重不對等「清剿戰」、「治安戰」,而俄烏戰爭打到目前這個份兒上,烏克蘭的軍事力量不說俄軍已經勢均力敵,至少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對手。

把一個「打野」好手拉過來「對線」,他能不能依然打得好?這是個大問題——嚴格意義上說,眼下俄軍需要的,不是蘇洛維金,而是蘇沃洛夫,或者至少是圖哈切夫斯基。

當然,經過幾百年的沙汰,後一種將領,在目前的俄軍中,已經不存在了。

第二,跟一切業務水平比較優秀的人一樣,蘇洛維金這個人在俄的官僚體系中有點「混不開」。

有關蘇洛維金與俄國防部長紹伊古不睦由來已久,兩個人在蘇聯解體時就旗幟鮮明的站在對立面上,一個支持819緊急狀態委員會,一個力挺葉爾欽。而之後的歲月里,紹伊古覺得蘇洛維金不服管,想取他而代之。而蘇洛維金則認為紹伊古只靠逢迎上位,還嫉賢妒能。雙方私人關係據說非常微妙。

2017年,蘇洛維金以陸軍將領的履歷升任空天軍總司令,就被認為是普京試圖在雙方之間「和稀泥」的舉動——彼時蘇洛維金剛剛打完了敘利亞之戰,以其資歷和軍中威望,完全可以衝擊一下國防部長或總參謀長的位置,且這種動議在俄少壯派之中呼聲甚高。

但顯然蘇洛維金是不能給紹伊古當副手的,於是協調的最終結果,是蘇洛維被金莫名其妙的「跨界」調去當了空天軍司令。明面上的理由似乎是他「空地協同」打得好,讓他去空天軍普及經驗,但真正的緣由,大家不猜也知道。

眼下,蘇洛維金借紹伊古的吃癟「王者歸來」,全權捕手烏克蘭戰局的爛攤子。但他所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目前各自為戰的各部之間如何協調配合,像卡德羅夫的車臣軍、華格納僱傭兵團這樣的驕兵悍將又怎樣才能讓其聽令,以及——最棘手的——如何在下級參戰部隊遭遇的實際困難和上級的總統、國防部下達的政治要求之間進行艱難找平。

應當說,正是個更接近「宰相」的「居中調和」的活兒。需要的情商遠遠大於智商,調和能力遠遠大於業務能力,交給蘇洛維金這樣的「業務骨幹」去做,真的是有點業務不對口。

當然,明眼人都能看出,此時讓蘇洛維金走馬上任,也未必真指望他打的有多好。最直接的目的還是要給久拖不決的戰爭找一個總負責人。他上任以後,未來戰爭再打不順,找他背鍋就可以了。

可是,這也帶來了最後、也最重要的一個問題——蘇洛維金上任後的心態會非常微妙。

仗打不贏,蘇當然要替總統、替俄國防部負起戰敗的總責任。可是如果仗打贏了,蘇洛維金就成為了關鍵時刻力挽狂瀾、挽救俄羅斯的大英雄。會獲得崇高的聲望與海量的支持者,更兼手上還有數十萬雄兵的指揮權……

凱旋之日,真有人朝他喊「英白拉多」……那可怎麼辦呢?

是進亦憂、退亦憂,俄軍對烏作戰總指揮這個位置,現在坐真的是有點燙屁股,此刻趕鴨子上架的蘇洛維金,比他麾下三十萬的俄軍還要進退維谷。

最後讓我們一同祈願這場戰爭早點結束。

彼時,無論全世界、烏克蘭人民、俄羅斯人民,還是蘇洛維金這樣的局中人,都將結束這場無望又無謂的煎熬。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海邊的西塞羅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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