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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戰: 戰俘的兩個中國

2022年早春,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入秋,戰火依然熾烈,一幕幕烽火點燃韓戰老兵的焦慮感,遍地焦土煙硝的畫面又浮現腦海。韓戰被視為自由世界和共產陣營的角力,停戰走過近70年頭,從兩韓到兩岸,緊張局勢不降反升。

1950年6月25日北韓發動戰爭,美國為主的聯合國盟軍協助韓國軍隊反擊,蘇聯和中國則以共產黨陣線力挺北韓。「共產黨老幹部來到村莊裡,每天晚上跟你洗腦,現在要保衛國家,我們要抗美援朝,不要叫美國人打到中國來。」年逾九旬的前中國志願軍傅印川記憶猶新說,「幹部半勸半恐嚇,才十幾歲的年輕人就參加人民志願軍,也沒訓練,槍也沒打過,送死嘛!」

戰爭發動者常高舉「為國為民」的大旗,不過,戰爭機器無情碾壓的總是人民。「他給了個衝鋒鎗,打不出去,我也不懂啊!」賀啟志操著濃重四川口音說,他被送往朝鮮戰場,淪為戰俘後來到台灣。「你想想多麼痛苦,(返鄉時)自己的父母都不在了,都沒看到。」傅印川話沒說完已潸然淚下,他從山東踏上征程,因著戰俘身份轉舵落腳基隆,悲楚的臉龐刻畫著大時代的無奈。

葉樹華同是山東老鄉,那一年不過19歲,他義無反顧加入志願軍行列,抱著「打美帝國主義」的愛國主義信仰投身戰場,徒步行軍一個月才跨過鴨綠江,「當兵哪有不當炮灰!」頭髮花白的他中氣十足反駁同袍老兵,激昂扯嗓哼唱:「我們志願軍,年輕又英雄,人強馬又壯,勇敢上戰場,偉大的祖國號召著我們去打那美國侵略兵。」這首洗腦戰曲深刻烙印在他心坎。

非志願上戰場的小兵

中國志願軍先後約有近190萬人援朝作戰,有人志願報效國家,也有不少人非志願上戰場,甚至隨著國共內戰,從國民黨軍隊被迫成為人民解放軍,這些從戰火倖存的老兵,人生故事寫照著戰爭的殘酷與荒謬。

「國民黨打敗了,就跟他們(解放軍)走了,把這個命保起來,就這樣一個想法。」老家在甘肅的馬世敬露出無奈的口吻,一路從國軍變共軍,再隨軍令前進朝鮮半島,「那個時候還年輕,腦袋想不到那麼多。」他像是棋盤上的兵卒,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解放軍第60軍第180師是戰史上的一部悲劇,隨著國民黨節節敗退,少年兵劉純儉被併入第180師540團,「我在第三營機槍連當兵,這就是國軍到了解放軍了,你也沒有反抗的能力。」他回首亂世的無力感,韓戰爆發之際,他們被調往貴州剿匪、追擊國軍游擊隊,「(韓戰聯合國軍總司令)麥克阿瑟不是在仁川登陸嗎?局勢變化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完全不曉得。」他嘆了口氣,1951年3月180師援朝參戰,「一過了鴨綠江,我就知道回不去了。北韓新義州燒得一片焦黑,飛機隨時轟炸。」在幾場慘烈的交戰後,180師幾乎全軍覆沒。

直到被送上異鄉沙場,劉純儉才了解戰場情形,「美國人有三大寶,飛機、大炮、坦克,我們的裝備跟人家沒法比。」他苦笑只好靠遮蔽、挖戰壕來應戰,晝伏夜行躲避轟炸,由於糧食補給不易,吃的是粗糧磨成粉的麵糊,「河裡面舀碗水,拌一拌就吃掉,營養不良當然夜盲嘛,走路輕飄飄的。」

「機關槍就打過來了,我想這下完蛋了。戰地里一個山頭我們只有三個人,人家來了一個連一攻,他們就被打死了。」王代庭眼看著同袍浴血倒下,「那手榴彈、什麼槍就在我身上爆炸,打得衣服全部破爛,外國人看到都不相信。」

賀啟志可沒這麼好運,他拉起褲管說,「這個是槍打的,打在腿上再穿進來,刀疤子,那個子彈是鋼心。」後來,韓國士兵把他抬下山,送進聯軍看守所,在戰俘營度過下半場戰事。

戰俘營里的國共內戰

韓戰停戰談判從1951年7月10日展開,僵持至1953年7月27日才簽下協定,雙方陣營因為戰俘遣返問題陷入分歧,「戰俘之爭」有如國共未完的讎隙。最終的「志願遣返」原則把選擇權交給了戰俘,近21000名中國志願軍戰俘中有14000多人表態拒絕遣返回國,在聯合國協助下來到台灣。

「戰俘營是我父親最害怕的,他在回憶當中不斷地提起,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會害怕。」陳朝勛談起父子間的對話,他的父親陳文基是180師志願軍的一員,戰俘營是他這輩子揮之不去的夢靨,「因為他不知道會不會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被人蒙住口鼻,或拿布袋一套,然後打死就丟在廁所了。」

陳朝勛從父親和其他戰俘的口述歷史和史料書籍爬梳這一段往事,「這個戰俘營裡面的爭鬥,就是另一次的國共內戰,兩派相互支持不同意識形態的戰俘,在戰俘營大打出手。」他慢慢釐清父親的莫名恐懼,「國民黨殺共產黨,共產黨殺國民黨,相互的都有。」

劉純儉在戰俘營待了兩年多,「戰俘營是最複雜的地方。」他給了同樣的結論,當時他斷然拒絕被遣返回中國,「我家本來是地主,又遭鬥爭清算,我又管過共產黨俘虜,我說光看我這經歷,共產黨就不放過我,我沒那麼傻,我絕對不回去了。」

「當過戰俘,共產黨一定對你不好的,所以我們志願去台灣。」傅印川坦言當年對台灣一無所知,心想著有機會再回鄉探視雙親。劉純儉提起回到中國的戰俘同袍,「他回去被鬥得很慘,說叛徒還是好一點,還說是特務。他說,你真是得了自由了,我們回去真是倒霉了。」

殺朱拔毛的政治印記

三分之二的中國戰俘來到台灣,他們身上刺下的反共標語,投射出複雜的「兩個中國」,這是老兵們一輩子抹不去的政治印記,也是返鄉探親時不敢說的歷史傷痕與記憶。

「戰俘營裡面很黑暗,你不敢亂講話,你不刺青,他折磨你啊!」不反共的葉樹華身不由己在胸膛刺上「投名狀」,「刺反共抗俄,又是殺朱拔毛,亂七八糟的,你還能回去中國嗎?」馬世敬反倒淡定拉起衣服,前胸後背「反共抗俄、消滅共匪」的字樣依然清晰,「刺青是自己願意的,表示決心。」

無論個人意志被「綁架」與否,意識形態的紋身宣告了敵我不兩立的政治立場,1987年台灣開放兩岸探親,戰俘老兵擔心可能引來政治迫害或無謂困擾,返鄉前紛紛雷射去除刺青,或是隱藏印記。「他要回去的前一晚,身上貼的都是龍啊鳳啊(紋身貼紙),就怕人家看出來。」彭慧琴陪同父親彭雲清探視朝思暮想的四川老家,「到了四川的時候,晚輩還問說,你們台灣人都流行刺青嗎?」一句話戳中了老父埋在心底的尷尬。

劉純儉觀望了幾年才返回河南家鄉,手臂留下移除刺青後的傷疤,胸口的中華民國國旗依舊飄揚,「我不敢確定我們這個身份(戰俘)回去後,共產黨會怎麼對待我們?」他直到同袍返鄉後才放下心中疑慮,「我說回去怎麼樣啊?他說現在不追究了,抗美援朝跑到台灣去了,當了戰俘跑到台灣去了,共產黨丟不起這個臉啊!」

從志願軍到反共義士

抗美援朝的志願軍來台,被視為自由陣營的勝利象徵,也讓當時的國民黨政府站穩了腳步,戰俘被賦予「反共義士」新身份,1月23日他們來台的這一天也被訂為「自由日」。

「我們一直到要來台灣的時候,才正式把我們的名稱叫反共義士,原來一直叫匪俘、匪俘。」劉純儉嘆道,早期他每年受邀參與自由日盛會,韓戰反共義士被形塑為反共、投奔自由的象徵,後來隨著兩岸關係和台灣身份認同的改變,「自由日」逐漸成為被淡忘的歷史記憶。

「反共義士這名詞不就宣傳嗎?那是蔣介石為了他宣傳(政權正當性)的工具嘛。」葉樹華這麼看待自己被賦予的身份。

不過,對韓戰老兵二代來說,這場戰爭為自由台灣的未來鋪路,彭慧琴始終以父親為傲,「學生時期,老師會跟我們講123自由日的由來,我都會舉手說,老師,我爸爸就是反共義士!」

陳朝勛從父親口中認識的韓戰遠比教科書教的來得多,「每年到這一天他都會不斷提醒我,今天是123自由日,你老爹就是這一天來的。」他沒忘記父親的叮嚀,「這一天是這些人奔向自由、投奔自由很重要的日期,不管他們是主動還是被動,這一天應該是這樣的日子。」

反共義士抵達台灣的那一天,蔣介石在日記寫下心情,「他說,我好久沒有睡得這麼舒服了。」陳朝勛提起這段點滴,「我相信老總統在寫下那篇日記的時候,這是他的真心實言,因為台灣暫時安全了。」

「如果不是因為韓戰的爆發,這些原本要侵台的(解放軍)部隊是不會被拉到朝鮮戰場,在北韓侵入南韓之後,美國第七艦隊開到台灣海峽中央,後來艾森豪總統和台灣方面簽訂了共同防禦條約。」陳朝勛解讀動盪的大時代,「台灣能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變成了反共堡壘、前哨站,沒有韓戰,沒有這一切。」

風雲詭譎的兩岸交鋒

這一場被遺忘的戰爭,奠定了兩岸對峙的局勢,台海危機不斷上演,1950年代的大陳島戰役、八二三炮戰,來台的志願軍戰俘再次被推上前線。「我們有1千多人分到海軍,那個時候我們去打大陳島,有的人在大陳島也打死了。」王代庭接二連三經歷悲壯的兵戎歲月,「八二三炮戰我也打了,那時候共產黨是用炮槍打,把金門封掉,炮彈打得好厲害。」

投身海軍的傅印川也目睹八二三炮戰的激戰現場,甚至差一點喪命,「我們的205軍艦中了兩發炮彈,船上死了7個人。」他掩不住哽咽語氣,「雙方談判說單打雙不打,大陸不誠實就開炮打了。」

半個多世紀來,兩岸的軍事對峙沒有結束,2022年8月美國眾議院議長佩洛西訪台,她公開發表談話,「美國在台灣和世界各地維護民主的決心依然堅定不移。」佩洛西離台後,解放軍首度封鎖台灣東部海域,並展開實彈軍演,台海始終是全球矚目的地緣政治熱區。

台海衝突升溫,身處戰火的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也跳出來喊話,他呼籲正視全球安全架構,「先是在巴爾幹半島,接下來是台灣,這些狀況看似不同,但其實背後都有一個共同因素,就是全球安全架構根本不管用。」

烏克蘭危機的啟示錄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眼看著全球烽火在對峙中蔓延,彭慧琴感傷想起《萬里長城》這首歌,「最無辜的就是百姓,子彈不長眼睛,老人小孩也打到了,破壞了多少家庭,骨肉又分離,我爸爸在家最常唱的就是《萬里長城》。」

傅印川窺見台灣和烏克蘭的相似處,「烏克蘭是很小的國家,就是被強權的國家來欺負嘛,戰爭是很殘忍的。」王代庭也有感而發說,「這個戰爭的代價很高,從前打仗是軍人拿槍攻上來,現在都是飛彈、火箭,烏克蘭的城市被炸得亂七八糟,戰爭最好不要打,這是命換命啊,看誰的命長。」

劉純儉眼裡的俄羅斯總統普京和發動韓戰的金日成沒有兩樣,「可不就是這樣子嗎?那就是跟金日成一樣嘛,野心是一樣,反正又不是死他,反正死的是別人家孩子,打爛的地方是別人的地方。」

對韓戰老兵和下一代來說,韓戰留下的零和結局不能被遺忘,劉純儉開始提筆寫下韓戰回憶錄《生逢亂世》,「這個我也不曉得要寫多久,反正慢慢寫吧!」他垂垂老矣伏案寫作,問他是否憂心俄烏衝突後的台海局勢?他有如機關槍似的脫口回應,「 中共領導人不像我們是選出來的,他那個誰曉得,他鬥爭來的,打天下打下來的。不要再用武力,中國人已經死得夠多了。」

「烏克蘭給我的最大教訓是天助自助者,想要不被別人打,至少要做到一點,就是別人覺得打你不討好。」陳朝勛一面像拼圖似理解父親所經歷的韓戰,一面關注對照時局變化,「對台灣的借鏡無非也就是這一點。」

關鍵詞:

韓戰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自由亞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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