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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文革中的讀書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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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恢復高考考上大學以後,我就一直沒離開過大學,一直沒離開過教研工作,因而在朋友中間,被視為是讀書算多的了(非褒義詞——沒聽說「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嗎?)。然而,當朋友問起我什麼時期讀最多書時,得到的答案不是他們所料想的或「大學」或「研究生」或「博士生」或「目前任教」,而是「文革」。是的,是「文革」——我失學、當民工、當知青的年代。

當然,文革初期,造反烘烘之際,確實沒讀什麼書,但卻沒少「讀」——大字報、傳單、造反小報。撇開內容不說,這「讀」與「思考」的形式訓練,卻也承續並強化了我自小就形成的閱讀習慣。自六八年底我失學在家起,就開始了我空前甚至是絕後(至少至今為止)的「瘋狂」的讀書生涯。動因只是:恐懼、空虛。試想,當幾乎全班同學都升上初中而我這個連年「好學生」、「班幹部」(少先隊中隊委員)卻失去升學機會時,我的內心是如何的恐懼如何的空虛?

於是,我自然而然地極盡發揮我的閱讀習慣,瘋狂地搜尋、閱讀一切書籍及雜誌,以抑制內心的恐懼、空虛,竭力使自己沉醉(麻醉)於書的世界以忘記令人難堪的現實。我何其有幸,在那個讀書有罪、幾乎所有書籍都被視為「毒草」的年代,我卻獲得了至少四個讀書的渠道:

一個是我的小學同班同學小尤子的家。小尤子是我們班不能升初中的三個學生之一。正是這種同病相憐的處境,我們從原來的一般同學關係迅速升溫至死黨。小尤子家境十分艱窘,其父親是「歷史反革命」加上有「現行」行為而在武鬥中死於非命(活埋)。由於是「歷史反革命」,尤父文革前便沒有正式工作,全靠擺攤出租小人書為生。文革時期當然就不能再出租小人書(也算「毒草」)了,於是十幾大箱小人書都「堅壁」在家。也就成了我飢不擇食的第一批閱讀「獵物」。我之所以將這批小人書當作我的第一選擇,原因除了跟小尤子的同病相憐關係,大概就是小人書能使人(小孩子)更容易更迅速沉迷其間。這批小人書的內容五花八門,我可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到什麼就看什麼。但是其中也有大量中國古典小說尤其是「打仗」的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這些小說的原著我基本上已讀過,不過小人書的形象化確實也使我能在視覺感官上加深了印象。另外還有不少西方尤其是蘇聯題材的小人書,這類書籍的原著我讀的不多,小人書無疑引起了我對這類書籍的興趣,為我日後大量閱讀這類書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就這樣我定期到小尤子家「借」書,大約花了兩三個月,將小尤子家中的小人書看了個遍。

第二個渠道是小學同班同學小山子,準確說是小山子的母親——縣中學初中部圖書館的管理員。小山子通過他母親「秘密」地從已經封閉的學校圖書館帶出大量的雜誌——包括從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中國各種雜誌(不知什麼原因幾乎都是雜誌而甚少書籍)。幾乎同一時期,我也獲得了第三個渠道——縣中學圖書館負責人陳老師。陳老師是我們的鄰居,她利用已失效的「職權」,私下讓我到封閉的圖書館內盡情閱覽。於是,幾乎每天白天我就躲進縣中學圖書館痴迷地閱覽各種書籍,晚上則在家閱覽從小山子那裡取回的各種雜誌。第四個渠道則是縣圖書館,那是縣文化館——我老爸工作的單位的關係單位。1973年7月至10月,那是我從開發紅水河工程回來等待下鄉插隊期間。當時我老爸已經獲「解放」,而圖書館也部分開放。利用老爸的關係,我獲得進入圖書館內仍然封閉的書庫,飽覽仍然被「禁」的群書。

在這兩個圖書館,我讀的書可真叫雜,讀得最多的當然是古今中外的小說、詩歌、散文、傳記(當然全是中文的啦)。其中最喜歡的是蘇聯小說,蘇聯小說中最有印象的是《青年近衛軍》,該書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蘇聯年輕人那些火熱的鬥爭生活,而是他們那些在我們那個時期看來不怎么正常不怎麼健康的愛情生活。此外我還閱讀了大量中外歷史、地理等書籍,尤其是歷史,不僅讀了中國通史,還讀了各時期的斷代史,世界簡史以及歐美和亞非拉地區的殖民地歷史,開始是瞎讀,後來卻讀上了癮頭。當時只是填補空虛、消磨時間,最高境界也就是滿足閱讀欲望罷了。但這確實在文革後我參加高考起到始料未及的關鍵性作用。

想起來,我真的是衷心感激小尤子、小山子及其母親、陳老師以及縣圖書館的有關人員,尤其是小山子及其母親和陳老師,那時我父母正在受鬥爭、審查、改造,他們幫助我、而且還是「非法」利用被封閉的圖書館,無疑是具有相當大的危險性。文革後,每每看到一些回憶文章提及「人間有溫情」,我確實是深有同感的。再次深深感謝你們——我的文革讀書生涯的庇護者們!

下鄉後,我的讀書生活起了變化,因為缺乏圖書館的有利條件,我只好因地制宜地利用現有的條件。於是,我閱讀的書就只能是公開的書籍了,如毛澤東選集、魯迅雜文、革命回憶錄、赤腳醫生手冊、農村工作手冊等。別笑話,我還真可以讀得津津有味,特別是毛選、魯迅雜文和赤腳醫生手冊。在農村四年,毛選四卷我至少通讀、甚至算得上是精讀不下四遍。我特別感興趣的是其中的注釋,讀得甚為仔細,想起來,我似乎是當作歷史故事來讀的(當然是顧不上是否有誤導的事了),「副作用」嘛,當然就是政治上的「積極」表現啦。魯迅雜文呢,一來是別無選擇,二來老魯那犀利刻薄的文風確實很「爽」,讀後不僅寫批判文章得心應手,生活中跟人鬥嘴鬥智也似乎長進甚多。至於赤腳醫生手冊,至今我也想不透為什麼會看得那麼上癮,反正是來回看了好幾遍,以致一般的野地草藥、一般的病症,甚至一般的中藥藥方,我都能說得個子丑寅卯,但一直只敢應用於自身而不敢「外傳」,儘管如此,也確實受益匪淺了。

說起下鄉時的讀書,有一件著實令我懊惱的事。那是七五年吧,老毛不是說過《紅樓夢》什麼什麼的啦,於是上面就給我們送《紅樓夢》來了。但全大隊知青只有一套,十幾個組哪,誰都想要。於是就決定抽籤。我們組以我是讀書迷,派我代表小組出面抽籤,果然靈驗,一抽即中。於是《紅樓夢》就歸我們組所有了,其他組可以借看——當然得我們組的人看完後。我們當然是興高采烈將《紅樓夢》抱回來了,但這熱情不到一周就煙消雲散——大夥輪著翻一遍,誰都無法將《紅樓夢》讀下去,即使是我,也只能跳躍性地有選擇性地草草瀏覽。所以,一周後,該套《紅樓夢》就外傳出去,從此也就再沒回來過,而我們也毫不掛念,包括我這個偽書蟲在內。實在不好意思,時至今日我也沒有認真讀完過《紅樓夢》。這話,可真叫我的朋友們大跌破眼鏡——哇噻!你這專業耶……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華夏知青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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