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14萬,買一種虛假的安全感。
2016年我在一家央媒實習,每個月工資600元,雖然少,總歸是掙錢。如果那時有人問:你會花14萬買一份實習嗎?我會覺得這是講段子。
然而近兩年,大學生里越來越流行——花錢買實習。花1到3萬,可以進名企實習一個月;要是更「名」一些,比如美國頂級投行的實習機會,甚至可以賣到14萬。
這門生意被稱為「付費實習」。實習的品類繁多,幾乎覆蓋你能想到的所有行業:金融、網際網路、聯合國、律所......乃至小區超市的物流崗。
然而這些砸錢買來的實習,多半是:假實習。
按估算,過去1年買過實習及相關產品的學生,可能高達數十萬。
同時,買家的學歷越來越高,從2015年起步時的二三本,漸漸變成了985/211和海外名校。一位業內人士說,2020年後,她拿到的學生簡歷越來越優質,一些「字節實習6個月」,或是「大一就在華為」的學生,也在繼續買實習。
為了進投行、進大廠、進名校——追求世俗意義上最標準的成功,在當下愈發高壓的競爭環境裡,學生們願意花錢,接受說謊,也接受了花錢讓求職公司幫自己說謊。他們的雄心與焦慮,支撐著「付費實習」這個產業疾速膨脹。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天方夜譚。
一筆巨款,
但「我需要花這筆錢」
思涵買了一個實習機會,花了1萬塊錢。
這是2021年秋天,她在加拿大讀大三,計劃申請研究生,時間還剩不到一年。學術世界的通行法則是,想申名校,就得有過硬的「背景」——簡歷上必須有名企實習的經歷,越多越穩妥。但此刻她被卡住了:由於簽證限制,她不可能在加拿大找實習;疫情猖獗,她也沒法回國實習。
一天,思涵被拉進了一個微信群,名字叫「升學背景提升」。群里滿載500人,多半是學生。這時群里蹦出一條消息:現在有很多名企實習機會,只要花錢就能買到。
賣實習的那個ID,思涵很熟悉,是留學公司「Look4Tutor」的一名銷售。這家華人公司每年都會來思涵的學校迎新,推銷一種補課班。這種海外補習班「有點像中高考補習班」,最重要的是考前會給大學課程的歷年考古題和考點,「中國學生報了課就考90多分,外國學生不上這種課就只有70多分」,思涵說。多倫多大學的一些教授甚至為此去起訴,抗議留學仲介透題。但無論如何,補課班越辦越火,中國學生大規模去上課。
思涵覺得這家公司很靠譜——她報過4門課,補完都考得不錯。這一次,她想,銷售推薦的實習,應該也不會錯。
對方推給思涵的實習主要是金融和諮詢類,都在國內,只能遠程工作1個月,價格是1萬多元——這對思涵來說是一筆巨款。不過其他求職公司的報價更貴,還有的要價10萬元。
「太貴了,沒必要。」韓雷剛接觸付費實習時,也被這樣的「天價」嚇了一跳。當時他高中剛畢業,聽了一場求職公司的講座。講座上說,形勢不好,只靠自己是不行的,所以要花上萬元請仲介幫忙。聽完他給父母打電話,父母問:找工作不是為了賺錢嗎,為什麼要花錢?他想想也對。
但僅僅1年後,他的態度完全倒過來了——因為自己投的20份簡歷都沒有回音。
那時他剛在美國一所名校念大一,身邊人紛紛進了投行實習,未來或將年薪百萬。一天,他得知身邊又一個女孩進了頂級投行實習——那女孩平時常去蹦迪,作業都是找人代寫——他四處打聽,怎麼做到的?得知女孩找了仲介。
過一陣,他向另一位在投行實習的學姐請教經驗,答案還是:找仲介。
再一陣,他和一位長輩聊天,對方說,自己女兒找到好工作,也是——靠仲介。
「我需要花這筆錢」,接下來3周里,他開始反覆勸父母。
當學生們拆開付費實習盲盒
線上轉完1萬元,思涵買到了一份遠程實習。崗位在國內,據說是頭部券商中信建投的投行部。第二天,銷售推給她一位男導師,是她這次實習唯一的聯繫人。
男導師在微信上自我介紹:「目前在負責兩個IPO(協助企業上市)的工作......」
然後給思涵布置了兩個任務——上「企查查」網站複製粘貼公司信息;以及,發給她一個羅列這類信息的、幾十頁的文檔,讓校對語病。
再然後,他轉來兩篇公眾號文章,讓思涵「有空了可以學習一下國內關於關聯方的認定和股東穿透核查的要求」。
這是第一個任務周期(3天)里所有的溝通。
思涵開始複製粘貼、校對語病,她不懂這些和投行的關聯是什麼,工作量機械又龐大,大到每天做7小時,3天才做完。上交後,對方回覆:「ok」,開啟了第二個任務周期,還是相似的任務。實習到第10天,思涵第3次上交文檔後,導師不回復了,「可能把我忘了」。
這就是價值1萬元的全部服務體驗了,線上實習10天,平均每天1000元。
思涵再也沒找過對方,因為「感覺沒什麼收穫,感覺像是投行他們自己人不太會幹的那種活」。我問她買的哪個崗位,她答不上,「我現在對投行還是一無所知」。她懷疑是「自己對投行的工作沒興趣」。
可是,申研的實習經歷還沒攢到。半年後,思涵又找同一家仲介,又是花1萬,又買了一份遠程實習,四大會計師事務所德勤的諮詢崗。這一次是位女導師,仍舊沒什麼指導——每當她試圖理解自己的工作,問為什麼這麼做,導師只答一句:有經驗了就會往這個方向想。
這次的任務是把3年的研報輸入excel。她不停複製粘貼,做了兩天,上交後還是再領到相似的任務。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電話里她的聲音像被壓扁了一樣痛苦,「就有點像是折磨你的那樣的工作」。
1個月後,實習終於結束了,她嚮導師要項目PPT,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對方幾番推脫,最後把她刪了。
她開始懷疑女導師的身份。仲介根本沒透露那人的姓名和具體職位。上次那位男導師,名字和崗位也是保密的。
她找到一位德勤員工,用僅有的信息——那人的郵箱——在公司系統中檢索,結果顯示:女導師並不是諮詢崗的,而是一名審計員工。
在美國讀本科的小飛甚至花了2萬美金(約14萬人民幣),在求職公司「OSG」購買了一份天價套餐,對方口頭承諾他進入美國頂尖投行實地實習。
這份套餐看起來相當豐盛,不止實習,還包括求職生命周期的「一條龍」服務:從性格測試到職業測試,從簡歷修改到面試輔導,行業知識錄播課……不過小飛那時並不知道,其中最值錢的還是實習,但有了其他「氛圍組」的點綴,套餐價格就能從一兩萬飆升到十幾萬。
交錢後的第一個流程是簡歷修改,仲介直接給他編了一段投行的實習經歷。
「不怕你笑,他編的簡歷我完全看不懂,有些英文單詞我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小飛說,他很怕面試被問到,但仲介說沒關係,用套餐里的課時給他培訓了「話術」,還搞了次模擬面試讓他放心。不過,他至今不清楚那段實習是做什麼的,「背是可以背出來,但完全理解不了」。
又一天,銷售對他說,有個投行項目,只招女生和LGBT(性少數群體),讓他裝gay去投簡歷。他覺得這種造假「已經不在我的認知範圍內了」,果斷拒絕。另一次,他在仲介曬的宣傳案例里發現了自己的學姐,一問卻知,學姐根本沒報這家仲介。
幾個月過去了,實習一直擱淺,仲介總說正在找。等了半年,他終於確定自己被騙了。
「感覺像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小飛說,因為14萬是他找父母要的。他的父母在上海開奶茶店,疫情期間3個月沒有收入,14萬是他們半年才能賺回的錢。
但這14萬最終買到的是:一份假簡歷,和一堆「網上都有免費資源」的行業課。
小飛找銷售退費。溝通了兩三輪,對方回復得很慢,拖了兩個月,到後來只說按合同處理。這時,他第一次認真查看那份14萬的合同,發現關於內推的那條最後寫著:
「但不保證最終結果」。
思涵和小飛遠非個例。很多學生付費後的經歷,也異常坎坷:
有人買了一家頭部券商的實習,全程沒進過辦公室,一個人在角落的小會議室坐了一個月;
也有人在一家諮詢公司實習兩三個月後,隱約感覺做的不是公司真正的項目,他就去問導師,對方徑直甩給他一個PPT,說這是上個學生留下的,你要申請學校嗎?就照這個寫吧;
還有個學生,交了4萬元給一家叫「Unicareer」的公司想找工作,最初,對方承諾保一個上海的諮詢公司崗,但和所謂的諮詢公司HR溝通後,結果卻一再山體滑坡:先是上班地點從上海改到了天津、合肥或崑山三選一,再是承諾的月薪9000滑到7000。這個學生答應了一切。但直到春招結束,沒有offer,也沒人再聯繫他。
他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那幾位「HR」和「Manager」的姓名和職位。「那些人是真是假也不知道」,電話里,他的聲音非常低落,「可能是仲介找人演的」。
不走心的神秘導師:我也怕自己被賣
崔薇是一家大廠的中層,她的另一重隱秘身份是求職公司外聘的「導師」。這些外掛導師的確虛虛實實,甚至有一家知名求職公司,自己雇員工扮演各行各業的外部導師。
不過崔薇的履歷是真的,她在3家大廠工作過,帶過三四個學生的遠程實習。
起初她想好好帶學生。第一次帶遠程實習時,她給學生共享了自己總結的、僅用於部門內部學習的工作方法論。怕學生消化不了,她特地發了示例表讓照著填,但結果,學生交來的表格亂七八糟,「一看就是糊弄你,只是來混簡歷的。」
崔薇仍然繼續接單,但從此以後,她不再走心了,「你離他那麼遠,說白了就是個陌生人,我有什麼必要告訴你嗎?」
再有學生不懂怎麼做,交上來是廢稿,她只回復學生:挺好的。
一次,她像思涵遇到的導師一樣,布置完任務就把學生忘了,學生也沒再找她。直到一個月期滿時,仲介在群里@她倆,說實習結束了,就把群解散了。
事後她沒覺得不妥,因為仲介對導師並沒有提什麼要求。崔薇說,他們只拉群,就像「工具人」,也像個「鬧鐘」,「到點說好的我們開始了,好的我們結束了」。
仲介只監督一件事:不許導師和學生互加微信。避免學生跳過仲介直接找導師。
2016年,剛開始和仲介合作時,崔薇也還是個學生。當時,她在北方某985高校讀大四,秋招剛結束,她一口氣拿了7個大廠offer,在學校做講座,分享她的成功之道。散場後,一位同學盛情邀請她裝作大廠員工去做導師——那人當時也在一家求職公司實習。
起初,仲介沒跟她提付費實習的事,只讓她接簡歷修改和面試輔導——都是她眼中的正規業務,1小時賺300,對當時還是學生黨的她很有吸引力;同時,她一直愛總結「方法論」,擅長設計求職話術,盡力讓學生有收穫。
兩年後,仲介開始勸她做內應推實地實習,推一個學生,分成2000塊。那時,她已是大廠里的小組領導,礙於風險不敢推。可漸漸地,她發現身邊的付費實習早已無處不在——2019年,她的領導招進一位女實習生,相熟後,一天搭計程車回家路上,女孩告訴她,我的實習其實是買的。那個實習生還說,身邊有實習生在結束實習找繼任時,收費內推了自己的同學。
崔薇想掙這筆錢,但風險也顯而易見——單就2022年以來,中金公司、廣發證券、騰訊等多家企業都紛紛發布了抵制「付費實習」的聲明。8月8日,字節跳動在內網發通報,稱發現9名員工違規提供「付費培訓」並開具虛假證明,已全部開除。
崔薇不敢做「內鬼」,她怕丟了工作,她怕學生像那女孩一樣說漏嘴,把自己賣了。
又過一陣,仲介勸她帶遠程,說不用提自己的名字,連公司都不用暴露,每周布置一次任務就行了,每帶1個學生就能賺5000元左右——這一次,仲介給的選項聽上去低風險又輕鬆。崔薇答應了,從此成了一名遠程實習的導師。
其實,崔薇的選擇對很多職場人都只是一步之遙。多位在網際網路大廠工作,甚至只是實習的朋友告訴我,剛在網上發完招聘帖,他們就會收到各種求職公司的郵件,請他們內推實習生,或者帶遠程。其中一封郵件寫道:
領導您好!
冒昧打擾您了,我們是國內專業做大學生求職的獵頭團隊......如果成功內推學生入職實習,可以每人次給您萬元左右的推薦費。另外也有應屆/社會招聘、線上實踐、求職輔導類的需求可以與您合作,預計可以增加年收入40w到50w。
我借一位字節跳動員工的身份,聯繫了兩家仲介。第一家對內推開價6000元,第二家是7000元。我給第二家打電話,問怎麼保證你們按時打款呢?
對方笑了:「我們不給錢,肯定是你們可以各種給學生小鞋穿的。」
做一個「水」導師,會有心理負擔嗎?我問崔薇。
她說:「我在跟你聊之前是沒有的。想想這個事,有點像納粹營里那些刷人皮的人,他不覺得自己有問題,他只是完成一個工作而已,真正有問題是希特勒。」
「那你跟我聊完,為什麼又有負擔了?」
「你一說我突然覺得,不管他有錢沒錢,他確實是付費了。但他沒有得到他想要的那個東西,他以為自己得到了。」
「有不誠實的部分是嗎?」
「對,是有的,但我覺得我屬於不誇張的。」
我問她是否擔心被公司發現,承擔被開除的後果。她說,她知道內推實習生是違規的,發現了一定開除,但帶遠程實習,大廠似乎不管。她認為自己是安全的。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小心翼翼試圖保護的個人信息,在這張暗網中也是被販賣的。一位內部人士告訴我,業內有很多「資源置換群」,比如A機構有學生想去某公司,但A沒有該司的導師資源,就會找B買,雙方再分成。
導師們的信息就在這些群里傳來傳去,徹底資源共享了。
臥底者手記:仲介公司如何「割韭菜」
這張暗網到底如何運作?為了搞清這門產業的全貌,學生秦偉去當了「臥底」。
秦偉在南京大學讀信息管理,剛入學就知道了付費實習——當時,他關注了一堆求職類公眾號,三天兩頭被付費實習的文章洗版,「每一個公眾號都在告訴我,實習很重要!沒有實習你是找不到工作的!而且大一就要開始準備」。
焦慮中,秦偉四處問詢,最終也沒下單——山東農村的家境無法支持他上萬元的實習費用。況且這筆消費水深,他擔心自己被騙。
但一個意外的機會來了。
那是大二寒假的一天,2021年1月,他收到一封郵件:一家求職公司請他去做實習生,崗位是「社群拓展」。儘管不知道這家公司怎麼會找到他,秦偉決定去,「他們把我搞得太痛苦了,我想看看他們到底是怎麼跑這些業務的」。
實習也是線上的,兩個領導和他對接。秦偉對公司的規模、架構、創始人一無所知,只聽說有個辦公室在珠海。
秦偉起初負責「社群拓展」,說白了就是拉群。公司先從高校招大量實習生,再讓他們儘可能把身邊同學都拉進群。領導還要求他們每天早中晚各發一次朋友圈,宣傳「我們這裡有個行業導師非常牛,快進群諮詢」;還得到處「炸群」——往其他群里扔自己群的二維碼。之後,秦偉會在群里推廣「乾貨福利」,比如「3天免費課程」,再送「免費職業諮詢」。
秦偉的另一些實習生同事在負責新媒體。他們大量洗稿,「去知乎上讀那種高贊的文章,再用自己的話去寫」,寫下比如《職場三招打造靠譜人設》或者《春招四招穩拿offer》,一位實習生對我說。而展現本司「實習買家」的「戰績」時,他們還得四處盜圖——去小紅書、微博上搜搜爆款的個人經歷,或是扒其他求職公司的宣傳案例,複製粘貼,圖片去水印,產出一篇篇「捷報」:「恭喜X同學成功入職百度/德勤/JP摩根......」
文末貼心地呈上二維碼,「添加微信小助手,即可獲得一線網際網路大廠內推機會,簡歷無障礙直通HR!」
這些,都是求職公司給學生埋的「鉤子」。
其他求職公司也各有其生存之道,找留學仲介做代理、進高校開求職宣講會,甚至有創始人全國飛來飛去,代講各高校的求職類公選課,課後再手動一一添加學生微信,點對點推銷產品。
幾年間,這個產業迅速壯大。有業內人士向我科普了兩個數字:目前國內求職公司有上百家;每一年購買「付費實習」及周邊服務的學生,可能高達幾十萬。
面對這麼多學生,求職公司提供的是怎樣一種實習服務?
一天,秦偉窺到一份遠程實習的教學大綱,發現那些價格不菲的實習指導,其實是套路滿滿的一堆模版。比如大廠的產品經理崗,教案大意是「第一周讓你去看這本書,給我寫一個報告。第二周讓你畫一個原型圖,給我產出一些文檔......」,如此「把這一兩個月混下來」。
學生不可能做公司真正的工作,因為身在企業內部的導師一旦把具體工作內容發給學生,就是泄密。這一點也得到了一位求職公司創始人的證實。她說,這甚至不是求職公司品控的問題,因為一個被創造出來的假崗位,就不可能讓你做真任務。所以更多的求職公司乾脆騙學生,讓他/她以為自己在實習。也就是讓學生在那位員工——所謂「導師」的私自指導下,1對1在家幹活1個月,美其名曰,「遠程實習」。
也有些遠程實習標明「走人事」,因為學生很在意這一點。但秦偉很快發現,這只需「偽造一個PDF的成本」,「如果是郵件,甚至你偽造一下線頁原始碼就能解決」。
實地實習倒是有「真實習」,但數量不多——在企業里找內應並不容易。平日裡秦偉也負責拓展導師,但凡看到有人發招聘帖,就給對方寫郵件求合作。求職公司也擔心自己被騙,所以合作前務必得查工牌,以防有人假冒企業員工來行騙。但後來,查工牌這招也不管用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拼多多上就能偽造大廠工牌,2元1個。
幾個月後,秦偉離開求職公司,自己找到了一家大廠的產品經理實習。入職後沒幾天,他幫組裡在網上發完招聘,留了自己的聯繫方式。他陸續收到兩封郵件,原來是求職公司邀請他去當導師。
他沒想到,不到1年,圍繞付費實習,自己的角色換了3次:先是買家,然後仲介,最後是導師。
理論上,一個人甚至能在這個產業里實現「自循環」:做學生時先交錢進企業,找到工作了再當導師把錢賺回來。
秦偉徹底對這行「祛魅」了,謊言似乎充斥著付費實習的每一個環節:論獲客,求職公司靠的是沒完沒了的拉群和洗稿,大量的粘貼複製和篡改;論交付,導師布置的,也基本是照搬模版的假任務;論結果,這樣一份高價買來的履歷,實際上可能毫無作用——在大廠工作的導師崔薇對我說,她也負責招人,「收到簡歷幾秒就能看出是買的」——那些背景一般卻突然冒出份名企實習,或是描述了宏大工作但沒有具體細節的,她就直接淘汰了。
秦偉寫了篇文章發在自己的公眾號上,題目叫《講一講在付費實習機構的一個月之後我了解的東西》,他的結論是:
付費實習就是「割韭菜」。
行業創始人:賣實習就是造假
但「我們也要盈利的」
但我仍有困惑:如果付費實習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這一行何以從2015年蓬勃發展至今,甚至有學生反覆購買?
帶著這個疑問,我找到了兩位求職公司的創始人。
這兩位創始人都是90後,女性,下文我將稱她們為A和B。不同於上文那些涉嫌對學生嚴重欺詐的求職公司,這兩位的公司應該算口碑不錯:當我檢索關鍵詞時,並沒有搜到學生對它們的吐槽和差評。
她們都開門見山否決了付費實習。
「遠程實習就是買實習,就是來收你錢我走人。」A女士說,這種創造出來的崗位就是騙學生,她不建議學生買。她說話語速奇快,帶點大剌剌的北京腔,穿著t恤、拖鞋,喜歡用「潔癖」形容自己做生意講原則。談到這行魚龍混雜,她說也看不慣同行找代理——做教育的,「幹啥(把學生)當個貨一樣賣」。
B女士則更直接了當地說,賣實習就是造假——其實,她是因為聽說我找了她做銷售的員工,才主動約我「溝通」的。那天,她穿著淡粉色西裝,泡了茶,在辦公室接待我。定義完賣實習等於造假,她又掏出手機,展示一所海外名校申請時的背調要求,以一種潛台詞是「我比你更清楚為什麼不能造假」的強語氣說:假實習真的會被學校查。
儘管都表示付費實習不靠譜,但兩位創始人又都強調,求職公司有存在的必要。
「我們要做的是校企之間的補充」,B女士說。她指的是,學校的象牙塔和企業職場間,存在著巨大鴻溝。
按她倆的說法,儘管就讀於名校,她們也都經歷過不知該怎麼步入社會、覺得上課對以後求職沒用的迷茫期。但最終,是靠實習找到了人生方向。
A女士口中,自己的實習履歷極為輝煌:先後歷經高盛、瑞銀、麥肯錫等知名投行和諮詢公司,鍛鍊出求職時「群面從來沒掛過,10分鐘內基本能判斷自己是否能拿到offer」;B女士為自己撰寫的個人簡介則更戰績累累:大三就當了一家教育公司的「華中區負責人」,做銷售「不到10個月賣了300萬」。
她們強調的創業初衷一致,並且和這行絕大多數創始人都一致:讓更多學生複製自己的成功經驗。而求職公司的核心業務,她們再次強調,不是賣實習,而是做培訓。
學生的確有學習求職的需求,秦偉說,在求職公司臥底時,他做過行業研究,了解到這行的正式名稱叫「職前教育」,最早起源於2012年前後,理論上該做的就是職業培訓。他想,如果真有培訓能幫到學生,是件好事。
不過,他覺得這是個悖論,因為「良性發展的職前教育活不下去」——純培訓客單價低,很難掙到錢。而兩位職前教育公司創始人有些分裂的言行,似乎應證了這一點——她們都口頭否定了「賣實習」,認為這是騙人;但實際業務中,又在以不同的包裝形式在賣實習。
你真的認為遠程實習就是假崗位嗎?見面那天我問A女士。她信誓旦旦說是。
可是,我說你們公司主頁上有個套餐,就是賣遠程的。我還沒說的是,兩小時前,我請編輯部的一位實習生裝作買家去諮詢,銷售也剛給她推了包遠程的套餐。
「對,遠程,但這個能不能不往上寫,我不是特別愛賣它」,A女士想了想,說,「我覺得如果你真的需要,我確實可以提供,但是我覺得怎麼說......這個產品上線一兩年了,因為各家都在賣......我幾乎不推,你看我直播從來不講這些......一年賣出的也很少,十幾個,20個」。
B女士則是強調,我們不是賣實習,而是在做培訓。
不過,她口中的培訓,形式和遠程實習一模一樣,只是產品名不叫「遠程實習」,而是「模擬實訓」。
我問,可是學生會把這段經歷作為實習寫在簡歷上,這是不是造假?
她立刻答:「學生當然不能這麼寫!這絕對是造假。」
頓了頓,她說,不過,這段經歷還是可以寫進簡歷的——只是不寫在「實習」那一欄,而要寫在「項目」欄。
她指著宣傳冊上一份《項目總結報告》舉例:比如這位同學,導師是普華永道的,那麼他簡歷上不能寫「在普華永道實習」,也不能寫「參與了普華永道的項目」,但可以寫「在普華永道導師的指導下完成了項目」。
學生能在這種文字遊戲中釐清概念嗎?我不確定。作為一個外行,我已經被繞暈了。
況且,這種「模擬實訓」,收費也和「遠程實習」一樣貴。B女士的公司有個項目,走官方渠道,送學生進企業實地培訓。企業對此定價幾千塊,而他們向學生收費2萬多。
「我們也要盈利的。」她說。
焦慮的惡性循環
2019年底,一家頭部廣告公司和B女士的求職公司正式建立了上述「官方合作」,自己辦起了學生培訓。
負責人說,做這項業務的起因,就是因為最近四五年,公司里頻頻有員工私下收錢內推,滋生腐敗,干擾就業公平,對外還影響口碑——合作的客戶總會問:你們還搞付費實習啊?
他們頭疼不已。所以乾脆將這門灰色產業正規化。
不過,他們列出的招生條款極其嚴苛——學校要求世界排名前100——甚至比這家公司的校招還嚴格。
企業的招聘邏輯往往是:名額實在有限,必須要提高篩選難度,才能招到最優秀的人。截至2022年,為入職一家銀行,學生們要答的筆試題甚至包括三層矩陣、粒子靜態能源公示、太陽系天體運動原理......有學生對媒體無奈調侃:這不像銀行招人,而是「中科院在招儲備院士」;而為了進大廠,甚至有學生準備了錯題本,海量刷題,再總結自己做錯的原因,重複做到對為止。和備戰高考一模一樣。
但這似乎是一個惡性循環——企業設置高門檻,拒絕海量學生的簡歷,被拒絕的學生們焦慮地湧向付費實習,進而反噬企業。
這樣的高門檻,不也是在製造焦慮?我問那家頭部廣告公司的負責人。
對方說,那也沒辦法,因為那些「背景」不好,急著找實習給簡歷鍍金的學生,他們「不敢碰」,「影響我們工作環境」。
一面是企業縮編,另一面是應屆生人數暴漲。2020年後,大學生面對的就業競爭相比往年已完全不是一個量級。2022屆高校畢業生有史以來首次突破了1000萬,僅1年就增加了167萬——幾乎相當於過去10年人數增長的總和;同時,海量留學生回國求職,2020屆同比猛增67.3%。
一縮一伸的巨大張力之間,這個灰色市場繼續膨脹。
畢竟,當學生們海投幾十份簡歷仍然聽不到任何回聲的時刻,只有求職公司站了出來,在社交媒體上,在校園宣講會上,在裝幀精美的項目海報上,信誓旦旦地承諾——
「三個關鍵詞讓網申過過過!」
「面試不要怕!看這篇輕鬆入職場!」
「你的校招將全程由我們保駕護航,直至你拿下心儀offer」
「進不了大廠/投行,
我這輩子就完了」
當聊到花錢買實習的起因,幾乎每個學生的講述都離不開這三句:
某某已經攢了n份實習。某某都進投行/大廠了。某某太厲害了。
「厲害」的標準,在他們口中高度一致。高頻詞是「年薪百萬」,一旦沒實現,就是「人生要走下坡路了」。不止一個學生在傾訴焦慮時反覆說:「進不了大廠/投行我這輩子就完了」。
「我不是那種特別知道自己想幹什麼的,好像沒有什麼喜歡的東西」,付了3萬元的韓雷說道。他的女朋友熱愛寫作,要以此為生,他覺得那樣的人生很不錯。可說到自己,既然想不出要幹什麼,「那就去賺錢也挺好」。
秦偉則目標明確:我就是要多賺錢。他從山東農村考出來,是為了「養活自己養活家庭,讓老婆孩子過上幸福的生活」。不過,只是滿足一般物質需求還遠遠不夠,他說,因為從小到大的瘋狂做題,讓他變得「特別愛跟人比」——考試要戰勝別人,求職也一樣。他強調正是這種性格讓他考上了南京大學。
發現自己的實習履歷比不過別人,有段時間,他「魔怔」到開口就是誰拿了幾個offer,就連戀愛約會都是70%在聊這些,最後女朋友提了分手,說他給人壓力太大了。
為接觸到更多「資源」,秦偉大一時報名了學校的諮詢協會。這個組織「每年都會挑一些精英」,面試次數多達五輪。第一輪叫 coffee chat,在咖啡館見學長學姐,「看看你的行業認識正不正確」;第二輪交簡歷,績點必須在前20%;再然後是「free talk」考行業題;最後才到「初審」和「終審」。那一陣,秦偉為了通關天天背面試題,結果終審還是被淘汰了。
韓雷報名的「美本華人金融俱樂部」甚至沒有線下實體,只是個微信群,但也要經簡歷和面試兩輪篩選,入選率只有5%。他戰勝95%的報名者進了群,得到一個excel文件,列著群里160人的大學、實習/就職過的各家企業,並附有聯繫方式供他「networking」(搭建人脈)。
1個月後,該群的「主席」給他打電話,說你這屆(剛大一)其他人都找到實習了,你呢?他答,還沒有。
就是這個電話讓他焦慮到了某個臨界點,找求職公司付了3萬元。
接觸付費實習的兩個月里,不論和哪一方交流——學生、導師、求職公司或是企業——我意識到所有人儘管立場不同,堅持的卻是同一個前提:更多、更早、更好的實習的確很重要,因為人必須「優秀」,絕對不能輸。
如此共識下,付費實習作為一門灰色產業,逐漸罩上渡己渡人的光暈。
一位求職公司的銷售就表示,這份工作她做起來「挺幸福的」,說這話時她直視著我,眼神都發亮。她的理由是:自己2020年本科畢業,就因為當初沒努力實習,最後才勉強找到這份銷售的工作。看到有學生從高中就開始規劃未來,「我覺得真的很棒」。她因此感到自己的工作有價值,「應該讓他們早點捲起來,不要踩我踩過的坑」。
每到推銷時,她就現身說法,向學生們傾訴當初沒做實習有多後悔。
另一位在上海交大讀商科的女孩也認為:利用好求職公司,就有機會走上成功之路。
她是和秦偉同期在求職公司的實習生。之所以去實習,因為當時公司承諾待滿幾個月就免費送她一份名企的實地實習,以及,她當時的崗位——「戰略實習生」——寫進簡歷會顯得高端。
7個月後,求職公司的確送了她一份證券公司的實習。再之後,她還把這段「割韭菜」的履歷當作正規公司的戰略崗實習寫進簡歷,藉此成功進入了一家大公司實習——為了避免露餡,面試前她做足了功課,參考了不少真正的戰略崗職務當話術。
1年後,回看自己曾經的「割韭菜」事業,她覺得,儘管對於名校背景的學生,買實習並無必要,但對資源匱乏的人,這是有價值的。
「所以說履曆本身不是最重要,你怎麼用這段履歷很重要。」
坑裡的學生
「不瞞你說,我自己想走捷徑的」
離開求職公司後,秦偉先找了3份小公司的實習,然後靠這些履歷進了大廠,再然後,又跳去了一家更好的大廠。2022年夏天,我聯繫上他,他特意強調,他可以在文中實名,不在乎被怎樣寫。重要的是,他想分享自己的新反思。
他在思考自己究竟想過一種怎樣的人生。
大二下,他因為「特別愛加班,每周末都去」,又失去了一個女朋友,這時他擔心的不再是將來失業,而是自己狀態真的有問題,要調整。從小到大,他的世界裡除了競爭再無其他,「所有娛樂的事情我全都不理解」,這一次,他「逼著自己出去玩」,逛公園、去live house、看展……「才發現原來比天天在那瞎卷會好很多」。
他開始覺得世界是豐富多彩的。過去他只知道一條路,認為畢業後沒進大廠,那「這輩子完了」。現在他感覺人生還可以有別的方式:「一個過得去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找到一個我愛的人,在其他方面我也可以有自己的選擇。」
如今的秦偉像個局外人,他建議困在付費實習里的大學生:要跳出「卷」的思維,正確看待求職這件事。不過,這種心態上的「鬆動」,多大程度上要倚賴處境的變化呢?畢竟,他已經成功上岸了。
當現實不變,人有可能在這個越繃越緊的環境中主動自我調整嗎?
我意識到除了秦偉,其他學生的處境和心態,全無改變。
儘管3萬元的求職套餐並沒有幫她找到工作,一名英國G5學校畢業的女孩說,她仍然覺得買套餐是有用的,「至少暫時緩解焦慮了」。半年前付費時,她遍投簡歷不中,最接近入職的一次,對方在她上班的前一天毀了offer。之後一天她不吃不喝,反思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裡。
求職公司的顧問正是在這時出現的,溫言勸慰她,失敗並非你的能力問題,而是你沒有掌握求職技巧。對方告訴她一套具體的方法論,說套餐會讓她先改簡歷,再上行業知識課,通過一步步努力,就能抵達名企。
「好像是在不確定的狀態里,任何一絲絲確定性都要抓住」,她說,當時她無力感太強,而一片混沌的未來之中,求職公司為她提供了明確的行動路徑。
「不瞞你說,我自己想走捷徑的」,每每聊到被騙,買下14萬求職套餐的小飛會先自嘲。仲介給他在簡歷上編實習,我問他事先是否知情,他脫口而出:「不怕你笑話,其實我是默認的。」
「我當時是想,既然我看了知乎上很多它(求職公司)的正面,你能理解嗎?」電話里,他有些激動了,「很多正面的,沒有負面的,都拿到offer了......銷售跟我說,這個是投資,以後(進投行)會有百萬年薪,我就相信了,也是用這個去說服我父母的」。
最終offer和退費他都沒等到。時間在等待中流逝。他對原先夢想的入職美國投行不抱希望了,打算以後回國找工作。
但思涵還沒有放棄。她的人生規劃就是在海外繼續讀研,要是沒實現,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既然必須申請名校,電話里,她以「非如此不可」的語氣對我再次強調:簡歷上要有4到5段實習。
於是,在兩次被坑後,她換了家求職公司,又一口氣買下兩份聲稱是「走人事」的諮詢公司遠程實習,打算在線上同時進行。
她小心翼翼地問我:這次買的諮詢公司比之前的差一點,價格還比之前高,相當於花更多錢買了低一檔的產品,總該靠譜了吧?
她盼著,這次的兩份如果是真的,就能把之前那兩份假實習替換掉,「我在簡歷上寫的就是真的了」。
到時候,她就只差3段實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