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對比 > 正文

我在國企謀生存(圖)

2021年下半年,用工量最大的三個行業房地產、教培和網際網路,員工要麼被裁,要麼在被裁的路上。

我所在的房地產行業,人人自危。有些部門直接砍掉,領導員工一起被裁,有的人被裁後在家半年找不到工作,被迫開網約車或去餐廳打零工,經受著從企業高管到基層工作人員的折磨。

沒有被裁的員工一個人承擔以前四五個人的工作量,天天加班到深夜,還面臨著不斷降薪的打擊。整個行業充斥著難以名狀的窒息感。

離開地產,重換賽道,成了很多地產人的共識。

2021年10月,一地市國有企業招聘40歲以下的文秘人員,要求寫作能力強,有一線房地產背景,我偷偷報了名。

因為疫情原因,直到2022年2月,才接到參加筆試的通知。

筆試地點在當地財政局5樓大會議室,那天,我坐高鐵從省會到了地市,又叫了計程車。司機是個健談的中年婦女,聽我說的是普通話,一路上走著介紹著自己城市的風土人情。

快到財政局門口的時候,遠遠望見門口排起了長隊。司機說今天這是有考試吧?我嗯了一聲。她又說加油,一定要考上,要考上財政局這輩子就值了。

我考的並非是財政局,只是財政局控股的一家國有企業。該企業地方財政局占股51%,省投資公司占股49%,以地方政府管理為主。辦公地點在財政局。

儘管如此,她的那句話還是讓我多少有些憧憬,在這個宇宙盡頭是考編的年代,尤其是在地產內卷厲害的當下,能夠進入國有單位是多少人的夢想。莫名地,我開始緊張了起來。

因為疫情,門口查得很嚴。隊排了很長,繞著街道拐了一個彎,看不到盡頭。

一個女孩從我身後匆匆跑過去,對我前面的男孩說,跟我走,有後門。

倆人互遞一個眼色就離開了隊伍,朝另外一個方向跑去了,再次出現在我視野的時候,他們已經站在財政局的院子裡自拍了。

筆試在一個足可容納300人開會的會議室內進行,一桌一人。開考前,核對資料、啟封試卷、六人監考、視頻全監控,領導兩次巡邏;其嚴謹程度,讓我心生肅穆。

筆試成績於當天下午就出來了,臨近傍晚的時候,我接到了次日參加複試的通知。

次日8點,面試開始。所有人按照崗位類別分類坐在一個中型的會議室內,按照事前抽到的順序依次進入考場。每個崗位招聘1人,共有3人進入面試。

我坐在中間,左邊右邊是兩個女生。直到10點,也未輪到我們的崗位面試,左邊女孩有點不耐煩了,抱怨道,「如果不是我爸非讓我來,我才不來參加這個什麼考試,我干老師多好啊。」

我低聲問,「你在編老師?」她很驕傲地點了點頭。

「在編老師還考什麼啊?」我問「我爸說這是一個好單位,非要我來。」「你爸是幹什麼的?」她似乎意識到了說漏了嘴,支支吾吾地說:「上班的。」

右邊的女生坐立不安,緊張得不斷搓手。大冷的天,額頭上的汗不停地往外滲。我問她是不是病了,她說沒有,有點緊張。我說不必要緊張,你很優秀。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她用餘光看著我,謹慎地問我從哪來的?我說外地。她問我為什麼來這裡報考,我說沒有什麼原因,看到就來了。她又問對這個公司了解多少,對這個城市了解多少。我說一無所知。

她應該是斷定了我是一個沒有任何背景來參加考試的人。所以,她更加壓低了聲音靠近我說謀事在人,成事也在人,這裡面大部分是通過關係進來的,面試走走過場而已,沒有關係的就是陪考的。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炮灰。

我說即便考不上,這也是一次很有意義的人生體驗。她白了我一眼,捂著肚子說:「我緊張得肚子疼,我已經一年多沒工作了,萬一再考不上,我對生活都絕望了。」

臨近12點的時候,輪到我們組了。第一個女孩先進去,我在旁邊的房間內等候,約莫十分鐘,她從裡面興沖沖地出來了,給我擺了擺手,並做了一個加油的手勢。

聽到叫我的名字後,我走了進去。前面坐了6個人,右側面坐了兩個人,左側有一台電視監控全過程。問了一些基本問題和專業問題後,便結束了面試。

我出來的時候,另外一個女孩還是緊張得不停踱步。她敲門進去的時候,因為哆嗦,敲門聲很弱,但連得很密,像天空突然下來的小雨滴,滴滴答答地往下墜,凌亂而無力。

從財政局出來後,我沿著街道走了一圈。在一家飯店的落地窗前,看見幾個參加面試的人和家長模樣的人正聚在一起吃飯。

也許正如女孩說的那樣,我們只是炮灰,但我並沒有放在心上。找了個地方,吃了飯,便離開了那裡。

一星期之後,我接到了總成績第一、進入背調的通知。這個消息讓我很驚訝,我甚至反問通知我的人,是不是意味著如果背調沒有問題的話就可以入職了?

他說原則上是這樣,如果背調和體檢都沒有問題就可以入職了。是按照1:1進入背調的。

我坐在窗前,思考著「關係」這個詞。我在想,看來「關係」也沒那麼重要。

為了能夠更加了解這家公司,我開始在網絡上和私底下多方打聽該公司的情況。

2021年初,該地市提出「提民生、促發展」的口號,依託對高鐵站片區3000畝土地的集中開發,拉大城市框架,拉動經濟發展。

為了貼合國家政策,更有利於融資需求,打算將3000畝土地包裝成產業園或者產業新城的形式,打包交給國內一線房企經營。但無奈房地產市場形勢持續下行,國家對地產行業的打壓力度不斷加碼,各大房企要麼暴雷,要麼資金短缺,無論是國企、央企還是大型民營房企,均無力承接。

儘管當地政府為吸引一線房企入駐,出台了各項優惠政策,但仍舊是拜訪者寥寥,真心合作者無。

無奈之下,當地政府打算成立一家地方性國有企業,自己干。恰在此時,省國有投資公司在全省尋求投資機會,兩者不謀而合,共同出資成立了這家專門針對3000畝土地開發的地方性國有投資公司。

在結束了背調和體檢後,又過了一周,我被通知需要儘快入職。

入職的當天,我開車帶著大量的行李從鄭州驅車兩個半小時到達目的地,約定的是上午八點到達,因為有霧,高速一開始禁行,後來放了行,但車速放緩。到達的時候已是八點15。

我們被安排在一個會議室里,他們都到了,應該是在等我。坐在桌子一端中間位置的女孩一臉不高興地對我說,儘快找個位置坐下。

我坐下後,見面會正式開始。女孩說了一些公司制度,後又定了一些規定,比如不要大聲喧譁,不要在走廊里打電話,不要隨便亂扔垃圾等等,說完站起來就要走。

臨走前,她又站起來說,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是正式工,我是人力派遣工,我叫張娟。這幾天,有什麼事找我就行。領導最近忙,沒時間和大家見面,等有時間了會再舉行一次見面會。

女孩說話趾高氣昂。她要走出去的時候,一個男孩說:「娟姐,我們最近都在這辦公嗎?」

女孩說是,然後就走了。路過我身邊時,她又說:「以後不允許遲到。」

女孩走後,男孩打趣地說:「娟姐說話還是那麼直接,性格真好。」

好幾個人附和道,「就喜歡娟姐這種性格,有啥說啥。」

我環視了一圈,本次入職共10人,一個崗位一個人,有土建工程師,有招采,有融資、有投資等等。張娟是公司的行政後勤,負責一些辦公用品購買、辦公室布置等工作。因為是新公司,大家都是新人,張娟入職也不過比我們早幾天而已,何況我們是正式工,而她是人力派遣,她趾高氣昂的態度讓我莫名其妙。

此後的幾天,她每次走進會議室,都是居高臨下地對著每個人呼來喝去。

有一次,她又要採買一些辦公用品,按照流程她獨自負責即可,但她進來後先是抱怨自己太忙,孩子又病了,最近精神憔悴,常常魂不守舍。話題一轉,就把辦公用品採買的事推給了新來的招采專員王強身上。

王強在入職之前是某大(房地產企業)河南區域招采總監,因某大暴雷,苦於工作不好找,考了進來,做了一名專員,可身上的領導架子放不下來,一直端著。當張娟把採買工作推給王強的時候,王強直接拒絕了。「這不是我的工作,這屬於後勤。」

王娟臉上的表情立馬就變了。「現在我們不分那麼清楚,什麼你的我的,都是為了工作。你沒事,跑一趟又怎麼了。」

這種工作其實分不清楚你我,服務性質的工作很難界定。如果再推辭就是態度問題,所以,王強接了下來。

採買辦公用品倒也簡單,可是裡面有一項是採買定製型筆電,同時還要印上 logo,本子多厚、多大、封皮用什麼紙張,需要重新設計,王強問了張娟意見,張娟回復不知道,讓王強自己看著辦。王強就按照自己想法與設計對接後出了一版,然後將設計稿發給了張娟,張娟說行,做吧。王強按照這個標準做了出來。

很快,辦公用品和筆電都送了過來。在第一次員工見面會上,大家自我介紹完之後,總經理講了一些有關公司發展、團隊團結、遵守紀律、忠心於公、珍惜崗位的話,然後突然就開始發火,把本子摔在了桌子上。

「這弄的是啥,丟人,我都不好意思拿出去。哪個單位的筆電做成這個樣子。就這水平,這不僅是態度問題,也是能力問題。」

王強坐在我身邊,手都開始抖起來了。總經理不依不饒,「下不為例。再出現這種質量不行的成果,別轉正了,直接開除。」

王強並不知道前前後後發生了什麼,也沒有絲毫解釋的機會,但總經理話里話外指責的都是他。

那天晚上,他拉著我喝酒,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就答應了。下樓的時候,正好碰見了廖凡,他是本地人。我們仨人就一起去了。

我們點了燒烤,一邊喝一邊閒聊。王強一肚子心事,喝得猛,大口大口地灌,沒幾下就快醉了。我去安慰他,他說沒事。我勸他想開點,他說這種小事不算什麼,眼看都40的人了,職場上啥沒經歷過。只是有點憋屈,從總監到專員,還要被人暗算,被人像孫子一樣地凶,委屈。

他提到了暗算,廖凡說:「兄弟給兩位哥哥透個消息,總經理是張娟的親叔叔,因為學歷不符合,所以才走了人力派遣,要不然怎麼可能牛逼轟轟。除了張娟,還有陳二偉是副市長的親戚、王靜和財政局局長是親戚,還有常量、陳雲天都是有背景的,不要惹。」

我倆聽得一愣一愣的。我心想,難不成這次入職的人中就我仨沒關係。廖凡說:「我爸是審計局的。」

王強冷笑了一下,又大口喝了酒,然後趴下不動了。

這讓我想起來入職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另外兩個同事陪同總經理接待客人,客人走後,我們四人同坐一輛車返回公司。

總經理對一女孩說你的工作很重要,也很專業,慢慢地 XX(人名)就不如你了。女孩說在家俺倆很少談論工作。後來,我才知道,總經理提到的那個人是女孩的老公。總經理又對男孩說你對這兒不熟,不如你爸,我們經常來這塊轉,每塊地什麼情況摸的門清,你得向你爸學習。男孩說是。

問到我,他說:「你叫什麼名字呢?老家是哪的?」

我自報了家門後。他轉身又對男孩說:「晚上叫上你爸一塊喝酒。」把我晾在了一邊。

但是,我也有心存疑惑的地方。入職時,左邊女孩很明顯有關係,為什麼通過面試的是我。如果都是靠關係進來的,那麼我和王強為什麼能打敗那些關係?

廖凡不屑地說:「那是因為你倆有一線房企的背景。這次招聘上級給的明確指示是招聘一批學歷高、資歷好,有一線房企背景的人。除了你倆,其他人都沒有。如果再不讓你倆入職,如何向上級交代呢?」

我倆恍然大悟。

此後,王強工作很小心謹慎。一開始,我們坐在會議室,等待著新的辦公區裝修好之後搬過去。在我們入職之前,新辦公區的招標、設計、裝修方案全部已經定了下來,王強入職後,對相關工作又進行了梳理,可在推動時發現有好幾版設計圖紙,工人不知道以哪版為準,為了趕進度,工人隨便找了一版就開始裝了起來。王強在過程中發現了問題,及時上報,負責工程的領導說時間重要,其它以後再說。

等到驗收的時候,總經理陪同財政局領導一起參觀了新辦公區。財政局指著前台背景牆說,「顏色不好看」,指著家具說,「樣式不美觀」,在會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說,「沙發小了。」

把局長送走之後,總經理把所有人都叫到了新辦公區。大聲地呵斥王強,指責王強工作不認真。王強小聲辯駁,「背景牆、沙發、家具是在我入職之前公司已經定過的東西。」

總經理更加生氣了,「不管是什麼時候定的,現在是你在負責,就是你的問題。」

王強不說話,一直低著頭聽總經理訓來訓去。

我們都知道這些是張娟和工程部經理定的,工程部經理是總經理的老戰友,張娟是總經理的親侄女,最終,背鍋的只能是王強。

從那以後,王強變得愈發謹小慎微,話也少了,領導的氣度也沒了,甚至開始唯唯諾諾起來。對張娟的話也是唯命是從。

和王強比起來,我的日子也不好過。

我的工作職責有三大塊,辦文、辦會和辦事。

辦文,就是寫各種的公文和材料;辦會,指的是股東會、董辦會和監事會會議議題的收集、會議組織和會議紀要的撰寫;辦事指的是在辦文、辦會以外所有與人力行政有關的事項。也就是說張娟原則上是我的下屬,但在交流中,她總以領導的姿態和我講話。

我每天有寫不完的材料要上報。剛入職的第二天晚上九點多,領導突然打電話說第二天要召開董辦會,讓我儘快收集材料,務必在當晚完成。

我說我以前沒做過,不知道材料該怎麼寫,另外,我租的房子裡沒電腦。領導說我現在發給你一些資料,你照著寫,儘快回趟公司,把辦公室的電腦帶回家。

租住的地方不遠,開車有點繞,為了縮短時間,我跑步沖向公司。來回用了20分鐘。路上一邊跑,一邊看領導發過來的參考資料。

待我一切搞定開始進入寫作狀態的時候,已過了晚上十點。我開始按照領導發送給我的資料,模擬著寫了一份材料,第一次寫材料,我很謹慎,寫完之後檢查了再檢查,半個小時後,我將第一個議題發送給了領導。只過了一分鐘,領導就微信回覆:不行。

我回覆:領導,哪個地方需要修改?他回覆:格式!

我感覺微信這樣問來問去也問不出來個什麼結果,於是,直接打去了電話。結果他給我掛了。

沒辦法,我將這份有問題的議題先放在一邊,繼續開寫剩餘的三個議題。有了第一份議題做基礎,剩餘三份,寫起來很快,但最後一份有一個細節需要和匯報人(工程部長)確認信息。因為太晚,我擔心打擾工程部長,就先微信請示,語言說得很客氣,但是沒有信息回復。於是,我又打了電話,無人接聽。

好在剩最後一點信息了,明日只要及早落實即可。再加上已過晚上12點,此時再給領導聯繫,怕打擾了領導休息,於是我就先睡了。待洗洗刷刷之後,躺在床上已是凌晨一點。

凌晨六點,我就被領導的電話吵醒。他怒氣沖沖地質問我,「昨晚資料為什麼沒發給我?」

我解釋道,「有兩個小問題,一是您指提到的格式不對指的是哪裡?二是工程部長的一些信息需要核實,但是我電話打不通。」

他很生氣地說:「現在核實,馬上發給我。」

我一下子完全驚醒了,馬上和工程部長進行了核實。修改完之後,將四個議題發送給了領導。

那天,我忐忑地等待了一天,直到下午下班,董辦會也沒開,領導也沒回復我關於資料的寫作反饋。於是,我又給領導打了電話,他給我掛了,微信回復在開會。

我微信問他,領導,董辦會資料需要修改嗎?

他回,你寫的根本不行,我已經自己改了。你不要管了,注意格式。

我又問:董辦會今天還開嗎?

他回:不開了。

雖然不開了,身體略微輕鬆了一些,但是一種莫名的悲傷襲來。不是因為連夜加班寫材料,而是因為領導不留情面的否定。按理說,久經職場的我不該受領導喜怒哀樂的影響,但是心裡多少還是很不爽。

那段時間,疫情很重,我所在的城市封了城,如果回去需要單位開的工作證明。

自從入職以後,我已經連續一個月沒回去了。我給領導申請一份工作證明,他沒說話,一會他微信回復我:不行。

晚上開會,他在會上說:原則上不允許離開本市,如果確需離開,需要上報給總經理,總經理上報至財政局,財政局會逐級上報。但是公司不會給任何人開工作證明,現在疫情已經上升到了政治層面,公司不擔這個責任。

周六周日,我的工作排得也很滿,每周六下午上報當周工作總結,每周日上午上報公司核心重大事項,每周一上午九點前上報項目工程進度。

也就意味著我每周六周日,都需要抽出時間來整理資料。

周末除了按時完成資料上報外,還經常被拉去參加各種臨時會議。有次疫情政策稍微寬鬆了些,不再要求工作證明。我周六一早起床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突然就接到了領導火急火燎的電話,讓我馬上到財政局參加臨時緊急會議。

我放下手中的東西,帶上筆和本,馬上趕往財政局,但是還是晚了幾分鐘。好在市領導和財政局領導都還沒到,只有直屬領導和一個員工在場,直屬領導瞟了我一眼,沒有說話。我立馬靠著他坐了下來。

過了一會,市領導才都入了場,大家像聊天一樣,噓寒問暖,侃東侃西,然後才進入正題,聊了十分鐘,就散了。

大領導走後,直屬領導讓我先不要走,把會議紀要寫完再走。終於寫完了,我微信發給了他。一會,他打來電話說:「下午局裡組織了一個籃球賽,咱們公司得有人參加。你去吧。」

我想拒絕,他又說:「問問他們幾個,看都誰去,代表的是公司形象,務必重視。」

那個周末,我沒回家。寫完會議紀要後,我和一起參會的老員工坐在會議室里聊起了天。我抱怨了句等了好久才能回家,結果又被拉來開會了。

他說在國企上班就沒時間概念,領導想什麼時候找你就什麼時候找你,24小時隨時待命,稍不留神,出個錯誤,領導就像訓孫子一樣地訓你。

他說他有一次周日參加個會議,周一把會議資料整理出來發給了領導,領導在大會上訓斥他寫一個資料用一周的時間,沒一點時間緊迫感。有次為了連夜寫出來第二天領導要用的講話材料,晚上先陪領導喝酒喝到半夜,回家後大冬天用冷水洗頭,讓自己保持清醒,接著寫材料,一直寫到凌晨三點,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會,七點趕到局裡布置會場。

他還給我講了一個剛剛發生的例子,市里某機關的員工,40了,還是個科員。天天加班,在連續加班了幾個月的後,大年初二的凌晨,寫了一封遺書,在單位的辦公樓上跳樓自殺了。遺書中寫了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妻兒,但更多的是對不起單位,還有很多工作沒完成,也沒來得及交接,但壓力實在太大,所以先走了。

父母哭得死去活來,這個消息儘管被封鎖了起來,但還是在體制內傳開了,大家除了同情,就是自我感傷。他死後,局裡開始搞各種活動,運動會、歌唱比賽、爬山,以此來緩解員工壓力。

殊不知這些活動表面看是為了放鬆,其實大家都知道,和領導在一起的每時每刻,哪怕是一起玩,都會有壓力,還不如好好地放個假,讓大家回家陪陪家人。

他還講現在市場形勢不好,國家單位就是個妥妥的圍城,外邊的人想進來,裡面的人想出去。外面工作不好找,裡面的工作也夠人受的了。都說公務員和國企清閒,誰干誰知道。工作量不大,但精神壓力大、物質工資低、生活沒有自由度,一入國企深似海啊!

後來,我和王強一樣,變得很謹慎,我把手機從原來的震動,調整成了鈴聲,只要有一點提示音,我馬上拿起手機。

試用期還沒結束,王強提出了離職。

我勸他,經過那麼嚴格的程序才進入了國企,何況已經年近40,再加上外面工作不好找,能忍則忍。

他說,忍無可忍。

原來從入職到現在,幹活的是他,挨懟的是他,無休無止的負面情緒天天堆積在他的腦海里,像巨大的漩渦讓他不可自拔。領導那裡,永遠只有嚴厲的批評,從來沒有鼓勵。

有一次領導開大會,說了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是會議剛一結束,王強就發來微信:領導今天又在說我。

我說領導說了啥?你不要老映射自己,說不定領導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他說,領導說不給不合格的員工轉正,還說把精力放在工作上,不要放在別的亂七八糟的事情上。

我說不轉正這事是領導嚇唬我們,把精力放在工作上,領導都這樣說啊,又不是針對你一個人。

他說你不懂,然後就不再說話了。

晚上,他來我的宿舍找我,聊了許多無關緊要的事,然後突然問我,「你給領導送禮了嗎?」

我驚了一下,「沒有。難道還要送禮嗎?」

他說:「我們沒有背景,沒有關係,再不送點禮,怎麼混啊!」

我說:「你的意思是你已經送過禮了?」

他點了點頭。

我驚訝地跳了起來,然後湊近他的身體,「你都送過禮了,為什麼還這麼悶悶不樂的。」

「領導沒收!」

「為什麼?」

他不說話,我纏著他給我講講到底怎麼回事。

他說他老被懟,都被懟得沒信心了。有一天廖凡對他說領導為什麼不懟別人,只懟你,你想想問題出在哪?他說因為能力達不到領導要求?廖凡嘖嘖嘴說,在國企,能力不重要,關係才重要,有的人帶著關係入職,有的人入職之後建立關係。

一語點破夢中人。於是,王強讓老家的朋友幫忙,特意選了一個上等的瓷器寄了過來。因為太想得到領導認可了,收到瓷器的當天,他趁員工下班都走之後,就火急火燎地跑到地下室,偷偷把瓷器帶了上去,直接就衝進了領導辦公室。

領導正在喝茶,他提著東西就過去了。領導問他什麼事,他說有個禮物要送領導。領導馬上就站起來了,很生氣地說:「什麼意思,拿回去。」

他以為領導只是故作推讓,就保持笑臉繼續往領導手中遞,領導不接,他放下就走。一轉身就看見財政局的另外一個領導站在門口。

他尷尬得無地自容,進退兩難。本想一頭衝出去,結果領導在後面怒斥,「拿走!」

實在沒辦法,他轉身把瓷器提起來,鞠了一躬走了。臨走時,還聽見領導在後面說:「太不像話了。」

聽了他的經歷,我倒吸一口涼氣。他點醒了我,該給領導送禮了,但是他也提示我送禮千萬不要送到辦公區,要私底下送,送禮千萬不要沒名沒義地送,一定要有個噱頭,同時,還要送有具體價值的東西,不要太貴,也不要太便宜,要讓領導知道那是你的心意,與感情匹配。送個瓷器,無法估量價格,誰都不敢收。

經此一鬧,領導對王強的態度更差了。幾乎到了隨時想開除他的地步。領導的態度決定了同事對他的態度,張娟對王強更是橫眉冷對、指手畫腳。提到張娟,王強更是忍無可忍,他說,一個20多歲的小女孩,連個 word都不會用,寫個資料錯別字連篇,對我上下指示,我還無力反駁,這種屈辱感,讓人徹夜難眠。

與其被開,不如自己知趣離開吧。

王強提出了離職,領導毫不猶豫就答應了。甚至連工作都沒交接,一會就辦完了離職手續,然後就離開了工作崗位。

王強下樓後,給我發了一條微信:兄弟,珍重。

這聲珍重,蘊含了許多感情。我靠在椅子上回想這一路的點點滴滴,從地產的迷茫,到進入國企之初的柳暗花明,從滿懷希望的入職,到心寒意冷的離開,這一路見證了關係的重要性,認識到了職場的 PUA,學習了送禮的藝術。步步坎坷,步步驚心。

王強走後,沒多少天,公司又來了一個接替王強工作的人。據說是區領導介紹的關係戶。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全民故事計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2/1116/183043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