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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堅守的誠信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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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以來,人們對宋代文化都充滿了一種讚美之情,尤其是一些學者,認為宋代文化,簡直就是中國古代文化的高峰。宋代文化的優勢很多,本文從宋人日常生活與政治事件中,談談宋代文化所強調、所堅守的一條底線:誠實,守信。

魯宗道與宋真宗的良性互動

宋人筆記中常有關於宋士大夫日常生活的記載,很能透露出他們心靈的真實情況。《歐陽修集·卷一二六·歸田錄卷一》記載過大臣魯宗道的一個故事:

魯宗道是宋真宗之子太子(後來的仁宗)的侍從。他居家時,常易服微行,到酒店去飲酒。一天,真宗急召魯宗道,欲有所諮詢,而當皇帝的使者到了魯宗道家門時,正好他不在。過了一會兒,魯宗道飲酒歸來,使者想與魯宗道事先約好,編一個謊話,使魯不至於得罪。魯卻說:「你就對皇上實話實說吧。」使者說:「說實話可要得罪了。」魯宗道回答說:「喝酒,是人之常情;可是欺諞君主,才是臣子之大罪啊。」見到真宗後,真宗問為何來得這樣晚,使者只好如實做了匯報。真宗問:「你為何私入酒家?」魯宗道回答說:「臣子我家貧,沒有酒器,酒店則各種器皿都有。有親朋從遠方來,我就帶他們來酒店飲酒。喝酒時,我換了衣服,沒有人能認出我來。」真宗笑道:「你身為宮臣,恐怕會被御史所彈劾呦!」話雖這樣說,卻也從此對他非常看重。真宗晚年,特別囑咐皇后魯宗道是可以大用之人。

一個常常易服私自入酒家的臣子,真宗不但沒有責罰他,反而要重用他,這是為什麼?歐陽修在文中說了這樣一句:「以為忠實可大用」。也就是說,真宗看重魯宗道的是他的誠實。

犯錯反而被重用,這是否得當,先不討論,而這個很「不重要」的細節,成了皇帝賞識魯的關鍵,不得不令人深思。

魯宗道的確有才,否則真宗皇帝不會讓其掌太子的侍從贊諭;然而,皇帝更賞識他的誠實。魯宗道有一道決不能逾越的底線——不能對君主撒謊。我們看到,他的這一信條,與真宗對不說謊話的臣子的激賞,形成了他們互相信任、良性互動的局面。

晏殊是怎樣當上宰相的

從古到今,像宋代宰相晏殊那樣一生順利的官僚,恐怕沒有第二個了。關於他的人生經歷,在這裡不多談了;在這裡想說一說,晏殊很傻,傻得可愛。宋人筆記《墨客揮犀·卷十》(宋彭乘撰)記載了他這樣一段故事:

晏殊為童子時,有大臣認為他是個神童,就將他推薦給朝廷。在筆試時,小晏殊一見試題,馬上說道:「臣子我十天前已經在家作了和這完全一樣的題目,乞求皇上再出個別的題目吧。」皇帝見他如此誠實,非常高興。試想,如果晏殊把他事先準備好的文章重寫一遍,既能拿高分,又能得到賞識,做種法也說不上是作假,何樂而不為呢?然而,對晏殊來說,這樣做,不是他的內心所願意的。他要在一種未做過的題目中,來展示他的真本事。他完全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舉動,竟成為了他今後順利無比的仕途之起點。

晏殊所生活的時代,士大夫大臣們在歌筵酒席間娛賓遣興,興盛一時。初入仕途的晏殊這時生活貧困,不能外出筵飲,每天在家中與其昆弟們講習儒家經典。有一天,皇帝要選皇子的侍從官,皇宮裡傳出消息:晏殊得到了任命。執政大臣問訊皇帝任命晏殊之因,皇帝說:「我聽說在館閣臣僚日夜嬉遊燕賞之時,只有晏殊閉門和兄弟讀書,他這樣自重篤厚,正可以做太子之侍從。」皇帝召見晏殊並申表揚之意時,他又說了實話:「臣子我並非不喜燕遊之樂,只是因為貧窮。如果有錢,我也會參加那些歌舞娛樂的。」面對這質樸的對答,皇帝竟十分高興,對晏殊的感情一天天深厚起來,後來晏殊一生都得到了重用。

魯宗道與晏殊,一個私入酒家,一個公開宣稱愛歌舞筵享,思想境界不算高尚;他們面臨的是御史彈劾的危險,或仕途能否順利的現實。在面對有關自己前途命運的時刻,他們能還原事實真相,不作假;而皇帝竟因而格外重視他們,耐人尋味。

趙宋最高統治者對士大夫有何許諾

翻開中國歷史的浩瀚書篇,我們會看到,在北宋的160餘年間,竟沒有一個士大夫因為觸犯朝廷而被誅殺。這在中國歷史上是罕見的——當然,這與最高統治者的基本國策有關。宋太祖的著名言論「宰相須用讀書人」不用多說,他給趙氏後代的指示:「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把誅戮士大夫看作是違背天意,甚至要以天意的名義,來懲罰趙氏自己之成員,這樣的聲音,在中華大地上,真是洪鐘巨響。它在宋代文化中產生了巨大的正面影響力。例如:范仲淹的慶曆革新運動中,由於觸犯了當時的宰相呂夷簡,引起龍顏不悅,被放到饒州做地方官。此事引起軒然大波,秘書丞余靖,也是歐陽修的好友,上書,請仁宗皇帝「追改前命」——因為皇帝的詔命是錯誤的;另一位太子中允尹洙,竟向仁宗皇帝表明:自己屬於范仲淹一黨,「願從降絀」(願意隨從范仲淹一起被降職)。歐陽修作為范仲淹改革的支持者,本來就堅決站在范氏一邊,當他看到左司諫高若訥,顛倒黑白地宣稱將范仲淹貶黜為正確之舉時,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寫了著名的《與高司諫書》,諷刺他「不知人間有羞恥事」;結果被貶向峽州夷陵(今湖北宜昌)做縣令。

就在范仲淹與支持他的同僚們紛紛被貶斥時,有一位名叫石介(字守道)的文人寫下了一首震動一時的《慶曆聖德詩》,熱烈讚揚范仲淹、歐陽修等等主持正義、堅持改革計程車大夫,他這一支持正氣的聲音,傳播到了全國各地。蘇軾的《范文正公文集》序一篇文章,就生動地傳達了這一消息:

蘇軾我還是孩童時,進入鄉校讀書。有個從京城來的讀書人,拿著魯地人石守道寫的《慶曆聖德詩》給我的老師看。我從旁邊窺視,就能誦讀通曉其中詞句。我問老師文中所讚頌的十一人是什麼樣的人?先生說:「小孩子知道這些幹啥?」我說,「若他們是天人,我就不敢知道了;如果他們也是普通人,我怎麼不可以知道呢!」先生對我的話感到奇特,就把實情都告訴了我,並且說:「韓琦、范仲淹、富弼、歐陽修,這四人,是人中豪傑啊」。當時我雖然沒有完全理解先生的話,卻已經私下記住了他們了。(見註解)

請看,范仲淹、歐陽修等人在政治鬥爭中雖然處於不利境地,但是他們的名字已經傳遍了全國,就連遠在西南的小小兒童蘇軾都知道了他們的大名。政治上失敗了的范仲淹們的名氣更大,成為了國人的榜樣,成為了人們交口稱讚的明星人物。而這種情況,不正說明皇帝用人不當,皇帝對范仲淹、歐陽修等人的貶謫,是錯誤的嗎?這對於仁宗皇帝的威信,不是一個明顯的威脅嗎?而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仁宗皇帝對於他所放逐的大臣名滿全國的情況,竟未懷任何戒心,更未加以任何迫害。而且不久以後,還是重用了他們。試想,在一個專制的國度,皇帝任憑與他意見相左的大臣們的威望升高,譽滿全國,這需要何等的情懷與心胸啊!無怪乎史家給他「仁宗」之諡。可以肯定地說,在兩千餘年的中國專制王朝里,沒有那個朝廷,可以與宋朝的言論自由方面相比;沒有第二個皇帝能在寬容大臣言論與廣納奇才方面,可以與宋仁宗相提並論。他死後,「京師罷市巷哭,數日不絕,雖乞丐與小兒,皆焚紙錢哭於大內之前」;那個敵對的遼國,竟然是「燕境之人無遠近皆哭」,連遼國皇帝也握著宋朝使者的手號啕痛哭(宋邵伯溫《邵氏聞見後錄》)。由此可以說,仁宗的寬容不但未減殺他的威信,反而給他加了分。人們如喪考妣般地懷念他,決非偶然。

可以得出結論:

宋代文化的輝煌燦爛,首先是在很大程度上解放了文人群體。在自由發表意見方面有了較前廣闊的空間,更可貴的是,統治者承諾、堅持了不殺大臣和言事人這一方針(南宋岳飛和陳東,晚節未保,但畢竟是個別事件),這才使人才輩出,文化巨人一代接一代,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觀。如果宋政權翻雲覆雨,諾而不允,那麼,蔚為大觀的文化高峰景象就只能是黃粱一夢了。文采的絢爛是與誠信的堅守同時並進的。而這種誠信的堅持孕育了幾十年之久時,才終於出現了范仲淹、歐陽修這樣以天下為己任、敢說敢言的文化巨人來的。

優良傳統的傳承需要長時間的努力、培養,而那種不正的作風瀰漫擴散,也有一個長期孕育與發展的過程。知古鑒今,我們應該懂得,當今時代令人憂慮的造假、說空話等不良現象,早在建國後不久,就埋下了伏筆。像大躍進運動中的「畝產萬斤」之論證與報導,反右運動中的從開始竭力動員全國人民幫助執政黨整風,與後來的「引蛇出洞」,殘酷打擊言事之人,以及文革中的置憲法於不顧,公然將國家主席無端廢黜,迫害致死——或浮誇成風,或無中生有,嚴重挫傷了人間正氣,在歷史上留下了不光彩的一筆,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影響。人們看到,既然黑可以說成白,好可以辯論成壞,那麼,還有什麼事情不可以做?誠然,如今的不敢說真話乃至造假之風,有各種因素在其間,但建國後的種種運動所留下的影響,卻是不能忽略的極為重要的原因之一。

研究歷史,是為知今。毛澤東曾經言「唐宗宋祖,稍遜風騷」的感慨,抒發超越古人的理想;而建國後一段很長時間內,比起唐宗宋祖,在一些方面大大後退了。正如本文所說,宋代文化之核心,是以誠信待人,以寬容對待不同意見(宋朝畢竟是專制王朝,在此方面不會十全十美),因而,無論行文,還是做事,都出現大批磊落大方、不搞陰謀詭計之士。有此誠信之風,才形成了宋代文化的平易多采的魅力。中國歷史告訴我們,若任不講誠信的風氣暢行無阻,那些機巧之人,善走捷徑之輩,定有大展身手的機會,至於濁浪滔天,波及整個民族,其結果不堪設想。

孔子云:「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悠悠中華民族,慎乎哉!

註解:

慶曆三年,軾始總角入鄉校,士有自京師來者,以魯人石守道所作《慶曆聖德詩》示鄉先生。軾從旁窺觀,則能誦習其辭,問先生以所頌十一人者何人也?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軾曰:「此天人也耶,則不敢知;若亦人耳,何為其不可!」先生奇軾言,盡以告之,且曰:「韓、范、富、歐陽,此四人者,人傑也。」時雖未盡了,則已私識之矣。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華夏知青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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