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江雪，於2022年12月30日，伯克利。圖片來源：Matters攝影：一枚
「媽媽肯定知道我沒犯錯。」
是的。姑娘，你當然沒有錯。
這是零度以下的北方冬天。距離京城一百多公里的平谷，樹木枯黃，麻雀歡跳。
鄭在裡面見到了你。告別前，你對他這樣說。
你讓他告訴爸爸媽媽，照顧好身體，多吃水果。
你在裡面知道嗎？這是2022年的歲末，整個中國，無數的人在咳嗽、發燒、喉嚨疼痛、氣短乏力。人們躺在床上，或掙扎著出門，尋找最普通的退燒藥和測溫計。藥店空空，醫院的過道塞滿病床。打針的護士手在發抖。不少醫生與護士早已先於病人陽性。
在城市，在鄉村，很多人在離去，很多老人留在了這個冬天。親人們無法告別。
這如期而至的新年，徒增著人們心頭的無力與悲傷。你在裡面，也在擔心著自己的爸爸媽媽吧。
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大體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你是那個我曾經打過電話的姑娘嗎？你曾經和另一個她一起，在一個多月前的北京深夜，從胸腔里爆發出自己心底的聲音嗎？
雖然你們並不相識。但你是否也曾如她一樣？也是在微信群里看到消息，就沒有猶豫地出了門。心裡想的是：」這一天如果我也在，我的生命將有所不同。」
你是否也如同她一樣，站在人群里，看到一個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女生。
你看到她因害怕而在瑟瑟發抖，卻依然站出來。她說：「我真的很怕。但還是希望你們關注我家鄉的人。」
一張紙，遮住了她含淚的眼睛。
你是否也如同她一樣，在站在路邊的那一刻，才發現，自己並不知道要喊出什麼。因為大家都是自己來的，所以，當有人問，訴求是什麼？在場的人，竟一時語塞卡殼。
你是否也如同她一樣？她告訴我，那天夜裡，人們儘量保持著克制，但還是喊出了很多想喊的東西，說出來一些壓在心底雪藏已久的話。
你是否也如同她一樣，突然聽到人群里有個男生喊，「我要堂食！」然後大家爆笑。接著就有人喊，「我要吃火鍋！」「我要吃麥當勞！」
你是否也和她一樣，驚訝地發現，最終，你們喊出的聲音，還是一個半月前，一個人曾經喊出的聲音？
而所有的聲音，最終都匯聚成那最洪亮的一句。
是的，你們要得不多。一切所求，都基於正常的生活。而正因為它是基於生活，才充溢著無限可能的力量。讓那些聽到了這些呼喊的人，如同第一次看到你們：這個時代的青年們。
「我總覺得自己不像個人…..但從昨晚到現在，我覺得自己終於像是一個人，作出了一個人的行為。」這是那個和你一起的姑娘，曾經告訴我的。
如今，我不知道她在哪裡。但她的聲音，一直迴蕩在我的心裡。我想把我曾聽到的這聲音，告訴你，也告訴更多的人。
是的，姑娘，此刻在裡面的你，請保持堅強。你的媽媽，肯定知道你沒有錯。
那些為自己的懦弱而羞慚，責備自己沒能給你們一個更好世界的人，那些如我一樣的中年人，一切有正常良知的中國人，都知道你們沒有錯。
你們是這個國家鑽石般閃亮的珍寶。你們的血是熱的，心是敏感的。你們能感知他人的命運，你們對同類的苦難有深刻的同情。你們愛自己，不愛那些宏大敘事、面目模糊的宣稱。
新年的鐘聲已經敲響了。悲傷的2022年已在身後。
如今，2023已至。很多年來第一次，我難以道出一句「新年快樂」。
仿佛四周都是沉沉的暗夜，而人們忘記了，這個冬天，還有你們。你們的故事，夜色里青春的身影。
你們為這沉悶的鐵屋折射進的光亮。
1990年的元旦，作家、新當選的捷克斯洛伐克總統哈維爾在新年祝詞中說:
「我們不妨反問自己，從來沒有在另外一種制度下生活過的青年人，是從什麼地方開始對真實的追求、對自由思想的熱愛、擁有理想、勇氣及眼光呢？」
你們，就是這樣的青年。
因為你們，過去三年，人們承擔的苦難仿佛才有了一絲意義。大聲喊出心裡的話，為所有被損害的人，贏得了一絲尊嚴。
也正因為有你們，2023年的第一天，當太陽升起，我們依然要充滿希望地說一聲——
新年快樂！期待你們平安歸來。
（本文作者：江雪，獨立媒體人，曾撰寫封城見聞《長安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