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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下24度停暖,鶴崗只是中國老齡化浪潮的開始

黑龍江省鶴崗市,最近因為一份「限熱停熱緊急通知」,再次成為了網絡關注的焦點。

1月3日,鶴崗市誠銘供暖有限責任公司在其負責小區內貼出通知,稱將從1月5日開始限熱。原因在於去年煤價暴漲,公司曾多次向有關主管部門申請調價或補貼,但均未獲答覆。「我公司去年賠了七八百萬,現在實在無錢可賠了。」公司在通知中提醒居民要提前做好防寒防凍措施,並一起積極向上級部門反映。

後經鶴崗相關部門與公司接洽溝通,供熱已基本恢復。誠銘公司還發文稱,已意識到此前通報的錯誤,供熱是民生工程,承諾不會限熱停熱。但據多家媒體報導,除了通告中涉及的寶泉嶺嶺東社區外,有諸多社區今年都有此現象。不少鶴崗居民表示,這個冬季供暖效果並不好,回家不敢脫羽絨服,而2022年底鶴崗已漲過一次供暖價格。

這則新聞最初讓人覺得意外:1月5日的天氣預報顯示,鶴崗最低氣溫為-24℃,如果真的限熱了,居民們如何熬過?此前似乎還沒有北方城市因資金問題中斷供暖的先例,何況還是在這樣的極寒天氣。但仔細一想,它其實是「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鶴崗這座城市從來不缺少有關收縮和衰退的新聞,在很多方面走在了中國老齡化的前面。它最先曝出「白菜價」的低價房子,也是第一個宣布實施財政重整的地級市,2019年、2020年其財力都不足以償付到期政府債務本息,由上級政府代償。這些都折射出了這座城市所處的困境。

鶴崗「白菜」房:因煤而生

鶴崗的供暖,其實跟它在全國最為聞名的低價房有不少聯繫。2019年年底,因為網絡盛傳「五萬塊一套房」的新聞,鶴崗出現了一波外地人購房潮,我有機會前往鶴崗採訪報導。在冬天的鶴崗,切實地感受到了這座城市的某些寒意。

在那次採訪中,我了解到,鶴崗的房價其實根源在於它的供需錯配。鶴崗曾是一個著名煤炭城市,2011年被國家列為資源枯竭型城市,人口在此間大量外流,戶籍人口連續16年呈現負成長。而與此同時,鶴崗當地卻大力推進棚戶區改造。2013~2018年六年期間,鶴崗共建設約16.6萬套各類保障性住房,這導致整個城市的房源越來越多,供大於求。

零下24度停暖,鶴崗只是中國老齡化浪潮的一個開始

鶴崗的很多棚改小區內,都可見貼滿的售樓廣告。(寶丁 攝)

為什麼要在當時推進棚改?當地房產仲介、鶴崗礦業局的退休老員工告訴我,原因之一在於2013年起,鶴崗要大力整治環保。鶴崗早年因煤炭開發吸引了不少人就業,這些煤炭工人社區挨煤而建,起先是搭棚,後逐漸進化為大片平房,成為當地最主要的居住形式。在沒有樓房集中供暖的年代,冬天裡各家就在平房裡燒煤取暖。

自家燒煤取暖的效果極好。「比住樓房得勁兒得多,你上那坑上躺著那熱乎勁兒,左滾右滾都得勁兒。」鶴崗礦業局的退休老員工劉師傅說。但這種方式污染極大,煤燒完之後,家家都會往外傾倒煤渣,累積出一個個爐灰堆,「大風一吹,就滿天都跑」。為此,鶴崗當地曾花了不少力氣治理,包括後來讓每家都安裝垃圾桶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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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銘公司在寶泉嶺張貼的通知

資源枯竭和整治環保後,鶴崗關停整合了一批煤礦,並啟動棚改。棚改中,鶴崗選擇實物安置的方式,也就是以房換房,而摒棄了當時全國流行的貨幣化安置。一種解讀是,鶴崗政府考慮到人口外流,怕發錢後大家都去外地買房了。或許也正是因此,鶴崗以房換房的補償標準非常寬鬆,平房裡的豬舍、雞舍等都會被算上,「有證的一平方米抵一平方米,沒證的也是兩平方米抵一平方米」,如果院子有上千平方米、分到了十幾套的人也不在少數。「每一個鶴崗人,手上都握有好幾套房。」劉師傅說。他們家就分到了三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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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流傳的街邊售樓廣告

真正住進樓房後,劉師傅才發現了握有幾套房的煩惱。每套房每年都要繳納取暖費、物業費等。取暖費一平方米超過20元,每套房每年要繳納1000-2000元不等。當時的報停手續還極其麻煩:取暖公司為了不減少收益,規定每戶人家的暖氣報停,需要樓上樓下、左鄰右舍等四戶鄰居的集體簽字同意,但原本當地人在搬進樓房後就互不認識,房間多數時間還是空置的,很難去找到這些鄰居。

也許在外界看來這1000-2000元並不多,但在當地,這相當於兩個月低保收入,約等同於一個居民平均兩個月的生活費。因此,當地人都覺得這些房子是累贅,想儘快出手,市面上賣得最便宜的都是這種回遷房。最誇張時,有人甚至貼出廣告,一年就租1000~2000塊。「相當於白住,就是收個取暖費,讓你給我看房子的。」劉師傅說。

不過這種情況在2019年有了改善。那一年起,停暖不再需要四戶鄰居簽名,只需房主個人申報,這可想而知地減少了當地供暖公司的收入。同一年,鶴崗因「白菜價」的房子名揚網絡。儘管有被低房價吸引而來的外來「隱居」一族,但鶴崗的大趨勢仍是無法阻擋的人口外流:據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鶴崗市常住人口為89.1萬人,比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時,下降了15.81%。

2021年12月底,鶴崗成為中國首個涉及財政重整的地級市,停止了公開招募公務員。當產業經濟下行、土地出讓金疲弱,鶴崗的人口老齡化、各類民生等相關剛性支出卻不減,整個城市的財政因此陷入窘迫中,只能過度依賴上級轉移支付,因此,當供暖公司陷入嚴重虧損,當地部門卻都無力補貼。

夕張之鑑:公共服務何解?

鶴崗並非全然毫無人氣。作為一座有近90萬人的城市,鶴崗市中心的商圈裡依然有著不少墮胎,放學時分的主幹道邊上,也總是數百名家長在等待著。只不過在年輕人口外流後,現有墮胎中很多已是中老年人。第七次人口普查顯示,鶴崗60歲及以上人口占比24.32%,比全國平均水平高5.6個百分點。看著在菜市場和超市裡購物的老年人,讓人不禁擔心這座城市未來的走向。

鶴崗未來會是什麼樣?日本的夕張市或許提供了一個參照樣本。夕張位於日本北海道,早年也以煤炭開發興盛,在資源枯竭後經歷了大規模的人口外流,同時又因大幅舉債興建土木而陷入財政困境。2007年3月,夕張市政府申請破產,成為日本1700多個地方政府中唯一破產的城市。

資源枯竭和政府破產後的夕張,一步步地成了日本最年邁的城市。年輕人口不停外流,推高了這裡的老齡化與少子化。2010年,夕張居民平均年齡57歲,2020年猛增至65歲,老齡化率超過50%。生育率則無限逼近於零,每一個嬰兒出生相對應的是12個人死亡。日本國內認為,「夕張現象」是日本進入超高齡社會的一個寫照,而英國《衛報》和BBC則更把其稱為「一座學著如何死去的城市」。

在做一個有關養老的選題時,我採訪了熟悉中日國情的川島一郎。他是清華大學-野村綜合研究所中國研究中心的理事與副主任,常年往返於兩國之間,曾專門去過夕張考察老齡化。那時候,鶴崗剛剛成為中國第一個財政重整的地級市。在川島一郎看來,鶴崗和夕張有著諸多類似之處。他對我說,「今天的夕張,可能就是鶴崗15年後的樣子」,今天的日本,也可能是20~30年後的中國。

一個政府破產和極度老齡化的夕張,面臨諸多問題。川島一郎對我展示了許多他去夕張考察時的照片:城市裡是一片衰敗和荒涼,街道兩旁多是閒置廢棄的樓房與住宅,牆體斑駁。街上鮮有人跡,市中心的商業街門可羅雀,唯一的熱鬧來自於牆上寫滿的標語。市政府年久失修,貼上了很多膠合板封閉,門口的路面有了殘破的裂縫。因為沒錢,當地公務員在冬日上班都不敢亂開空調,辦公室氣溫低至零下。

1998年起,夕張的人均稅收斷崖式下降。據媒體報導,夕張的財政總收入中,當地稅收僅占一小部分,在2017財年僅為8.6%,同年近50%資金要靠中央轉移支付,財政支出上用於償還債務和支付利息的支出占比高達32%。市政府破產後,夕張整理了還債計劃,所有收入歸中央政府管理,不能獨自決定財政資金的使用。「他們必須要自己解決破產的問題,所以根本沒錢去修市政府大樓等公共設施」,川島一郎說。

由於財政破產,夕張開始緊縮公共服務。政府削減了公務員數量,裁撤冗員,剩下的也施行降薪。整個城市不僅關閉了圖書館、美術館、公共廁所,甚至還被迫削減了學校——曾經夕張有7所小學、4所中學,如今都減少到一所。一位來此探訪的BBC記者,走進廢棄的校園後說:「我感覺自己好像是走進了一個後現代的啟示錄,一個關於未來噩夢的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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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黃手帕》劇照

更致命的是,在老齡化不斷加深的情況下,夕張的醫療系統也在收縮。破產後的夕張無力經營市立綜合醫院,由日本醫學博士村上智彥承接下來。後者將其改為診所,只保留了一些主要科室,原本171張床位被濃縮為了19張床位和40張老人保健床位,外科等專科醫療在此悉數撤銷,診所也缺少CT和MRI設備,救護車需要兩倍的時間才能抵達市外的大醫院——這些都不禁讓人擔心,那老人的看病就醫應該怎麼辦?他們還能安享晚年嗎?

夕張市民採取了互助自救的方式。醫院床位有限的情況下,多數老人選擇居家養老,診所里增加了24個小時在家療養、居家護理的支援熱線和藥師指導。比如如果有老人得了肺炎,會優先在家醫療或到機構接受抗生素治療,沒必要全送急診,只有老人在家摔倒骨折等大問題,才會被直升機送往市外的大醫院。

市民們成立了一個照顧老年人協會,這個自救協會有40多名低齡志願者,負責定期照看該市600多名75歲以上的老人。**這種互助形式成了留守夕張的市民們的最大寬慰。**一個最具代表性的活動是鏟雪,夕張冬天多雪,但無力負擔鏟雪的公共服務,市民們就「互助」鏟雪。即使有80歲的老人得了認知症,還是參與可以鏟雪,和鄰居來往,並在有餘力時為別人代勞。

經過多年探索,夕張市民們創造了讓人欣慰的成績。2012年,研讀衛生經濟學的醫生森田洋之來到夕張的診所,一邊坐診,一邊做研究。2014年他發表了研究成果:過去12年,夕張市的癌症、心血管疾病、肺炎等方面的死亡率均在降低,總體死亡人數、死亡率沒有明顯增加,相反,救護車出勤次數則減少了一半,市民們的醫療費用也降低許多,每位老人每年比預期省下10萬日元的醫療費用。

這又是為什麼呢?森田洋之分析,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老人們的觀念在醫院消失後開始有了改變。他們不再是像過去那樣,堅持「生病了一定要去醫院」,而是選擇在家接受治療甚至臨終。夕張也是一座因煤礦而起的移民城市,居民們擁有長年在這裡居住累積下的「人際社會資本」,這讓他們建立起了關照互相的社會系統,盡力預防生病,直到生命後期有順其自然的心態。

這些都減少了很多無效醫療,也就降低了醫療費用。這種醫療費用的下降,跟醫院倒閉的關係倒是不大——據森田洋之統計,夕張市總人口仍在下降,但65歲以上人口卻沒有明顯下降,75歲以上人口還不斷增加,而夕張重症的病患並未減少,要做血液透析的高齡老人數量也沒有太多改變。

因此,森田洋之認為,當地人觀念的改變才是最核心的因素。如果不是長輩觀念改變,選擇「盡人事,知天命」的自然死亡,堅持在家終老。否則即使醫院倒閉,他們還是會被送到子女居住的城市,接受醫療到臨終那一刻——在森田洋之眼裡,這種「社會性住院」是日本社會的主流,真正因急病而住院反而偏少。原因在於在日本老齡化、少子化之下,很多家屬無力照顧老人,或是希望由醫院全權處理,以至於如今日本的人均病床數領先全球,但住院天數卻是全世界最長。

森田洋之最後將他對夕張的觀察,寫成了著作《崩塌的奇蹟:夕張市民教我們的一堂課》(日文直譯),並在TED上發表了相關演講。他將夕張奇蹟總結為三根支柱:(一)充實的在家醫療和照護;(二)居民對臨終觀念的改變;(三)鄰里之間互助的網絡。森田洋之強調,夕張是未來日本全社會都要學習的榜樣,要學習他們的觀念,改變國家的制度。無論是他還是診所承包者村上智彥都認為,今天的夕張,就是未來日本的縮影。

夕張案例對中國有什麼啟發和借鑑嗎?至少從鶴崗停暖風波來看,目前形勢並不樂觀,只有深深的憂慮。暖氣供應只是龐大的公共服務體系中的一角,即使這種公共服務採用的是政府購買的形式。隨著老齡化、少子化程度加深,鶴崗乃至中國未來都將面臨著夕張曾經面臨的問題——如果諸多公共服務不得不收縮,我們應該如何應對?靠夕張案例中的觀念改變嗎?還是靠鄰裡間互助的網絡?這些改變夕張的「支柱」,都源自於其居民群體自身的改變。而在鶴崗棚改「樓房化」之後,這種改變是否還有可能?我們又應該在政策和財政支出上做什麼樣的應對調整?目前似乎還沒有一個答案。

一個可能的方式就是首先要削減財政的剛性開支。夕張市破產後,市政府260名一般公務員被壓縮至不到100人,集體降了薪資。這不到100人對應夕張市7000人的人口數量,有時候還要從其他地方抽調公務員去幫忙。相比之下,鶴崗2020年年末戶籍人口97萬人,人口比夕張多不少,下轄六區兩縣,行政機構冗餘。據鶴崗市2020年財政總決算,2020年其財政撥款和補助開支人員約5.3萬人,財政供養人員與戶籍人口之比約為1∶18.4,如果按常住人口算,這一比例是1∶17,同期全國財政供養人員比例為1:39。

其次,做好老齡化的公共服務應對,將削減財政開支省下來的錢投入其中。比如在夕張案例中,森田洋之就觀察到,雖然夕張市民的醫療費用降低了,但長期介護費用要比北海道其他地方都要高,這是他們「充實的在家醫療照護」的基礎。長期介護費用即護理費用,費用並不便宜,但多數人有介護保險的覆蓋。日本從2000年開始引入的護理保險制度,與醫療保險、國民年金(養老金)並列,入住型、日托型、上門型護理都在其中。介護保險能覆蓋70%~90%的護理費用。這種介護保險制度,也被川島一郎視為中國當下的當務之急。「中國目前最核心的問題是,很多人都還沒有往這些方面去想。」川島一郎說。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微信公眾號「三聯生活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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