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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急診室:2分鐘接一個病人,8小時不吃不喝

一周7天,10080分鐘,急診科醫生孫東輝陀螺一樣轉個不停。

2023年第一周,他所在的三甲醫院急診和發熱門診每天湧入1000多人,是平時的一倍多。醫生們相當於不到2分鐘就要接診一個病人。孫東輝耳邊除了醫療器械的「嘀嘀」聲外,聽到最多的就是,「醫生,快來。」

剛給一位老人插上管,孫東輝耳邊再次傳來急救聲。他是某三甲醫院醫生。

「快!患者高燒、暈厥,呼吸心跳驟停!」同事在一旁大喊。孫東輝衝過去,對患者實施胸外心臟按壓。氣管插管、使用呼吸球囊,將搶救藥物通過靜脈注入體內也幾乎在同一時間,一氣呵成。

幾分鐘後,患者從死亡線上回來了。孫東輝舒了口氣。

這是發生在1月1日晚上8點多的一幕。這些在外人看來驚心動魄的搶救場景,對孫東輝而言早就是家常便飯。這一個多月來,他所在的急診大廳每天熙熙攘攘,猶如春運。

孫東輝就職的這家三甲醫院,在華北地區名氣頗高,是當地收治患者最多的醫院。疫情政策放開後,醫護人員面臨的壓力更是前所未有。「最近急診和發熱門診每天都來1000多人,是平時的一倍多。」孫東輝說,相當於24小時不停歇,不到2分鐘就要接診一個病人。其中近一半患者超過65歲,幾乎需要搶救。

為了保證這段時間人手充足,醫院將600多名醫護人員「釘」在了急診和發熱門診上,24小時輪班工作,大多人吃住在醫院。新的一年開始了,但對他們來說並沒有什麼改變。

2023年第一周,仍有數不清的病人從四面八方湧入急診大廳。

由於沒有足夠的床位,患者們多會自帶折迭床,在急診大廳找空隙躺下,等待醫生問診。陪同家屬一臉茫然地穿梭在密密麻麻的打點滴架和氧氣罐之間。

急診大廳溫度很高。隔著N95和面罩,孫東輝能感受到黏稠的空氣吸入鼻腔:「既有病患呼出的氣體,也有消毒水和藥物的味道,太難受了。」

「醫生,快來」

快一個月了,孫東輝一直沒回家。雖然每天只上8小時小夜班(17點-24點),可他擔心將病毒帶回家,索性吃住在醫院,家裡大小事情都顧不上。

這意味著,只要一穿上防護服,就要在8個小時內不吃不喝,也儘量不上廁所。

孫東輝所在的急診科,是全年、全天不間斷接診的部門。新冠疫情以來,他們既要落實防疫要求,又得保證急診質量。防控政策放開後,大家本以為能輕鬆些,可隨之而來的是大量陽性患者和有基礎病的人。

正式進入急診大廳前,患者要先在門口預約分診登記、量體溫、測抗原,每一步都有醫護人員陪同。這部分工作多由實習生承擔。完成這些前置程序後,醫生會根據情況,將患者分為5個等級——危急、危重、急症、輕症、非急。前三種病症,救治時間最短不能超過半小時,後兩項則至少要等一兩個小時,甚至4個小時。

確定等級後,危急病人會被送入單獨病房,危重患者則能分到有很多床位的紅區病房,急症人員被安置在急診大廳一側的黃區病床上,其他人要在大廳里的綠區耐心等待。

也因此,紅區、黃區、綠區的醫護人員會呈現出兩種工作狀態——前兩個區域一直在插管、上呼吸機、心肺復甦,後者多是體檢、抽血、打點滴。

孫東輝最擔心的還是那些危急患者,尤其是感染了奧密克戎的危急患者。

1月2日晚上10點多,救護車送來一位發燒且無法自主呼吸的老人。孫東輝和同事接診後,馬上對其進行緊急氣管插管搶救,老人症狀稍稍得以緩解。隨即,這位老人又檢測出新冠陽性,雙肺已嚴重感染。由於該類老人普遍有基礎病,抵抗力非常差,會給治療帶來諸多複雜性,孫東輝趕緊聯繫其他科室進行會診。

剛處理完老人的事,急診又來了一位陽性的主動脈夾層病人。這位60多歲的男性不僅胸部疼痛,血壓也急劇下降。並且,他的胸主動脈隨時有破裂可能,必須馬上手術。於是,孫東輝又趕緊聯繫相關醫生。

處理完這名患者的情況,已經24點了。孫東輝拖著疲憊的身軀和大夜班(24點—早上8點)同事交接,按程序脫掉防護服,給自己全身消毒,開始吃飯、洗漱。

真正入睡是凌晨兩點以後了。躺在宿舍的床上,他終於有時間好好看手機——幾乎每次下班,他都能收到幾百條微信,大多是親戚朋友發的,內容無非是諮詢病情或想讓其安排住院。對於詢問病情的人,孫東輝能答盡答,但對想找關係的朋友,他婉拒了。每天處理完這些事情,他才能安心入睡。

按照醫院的制度,孫東輝可以休息一整天。但他白天睡不著,近段時間因為人手不足,他常被急診拉過去幫忙。

下午5點,孫東輝又開始了小夜班。1月3日這晚,他剛接班,救護車就將一名陽性老年急性心肌梗死患者送到急診。孫東輝馬上為他插管,恢復心跳等生命體徵後,又趕緊聯繫手術事宜。這個病患才放下,又一名抗原陽性老人過來了。老人說自己突然四肢無力、頭暈噁心,脖子疼痛難忍。孫東輝和同事趕忙安排其查CT、做核磁,發現是多種腦部疾病,馬上又安排手術。

事實上,這些危急病人,孫東輝後期根本不用再管,但有時他會多問幾句。比如前幾天,一個中年女性患者「轉陰」後突發心肌炎,轉入重症醫學科。

這段時間來了很多「轉陰」的心肌炎病人,孫東輝也想知道到底該怎麼治療。他主動問了重症醫學科醫生,對方說:「給她聯合了IABP(主動脈球囊反搏)和ECMO(人工肺)治療,恢復情況很好。」

了解完情況,孫東輝轉過頭繼續忙手頭的患者,給他們上呼吸機、支氣管鏡、氣管插管、吸痰……站在紅區和黃區的病床前,他耳邊除了醫療器械的「嘀嘀」聲外,聽到最多的便是:「醫生,快來。」

可有時候醫生確實沒法及時趕到——一是忙不過來,二是被防護服包裹的他們,聽力會受到些許影響。孫東輝和同事也總因為沒能及時回應患者疑惑,而被家屬謾罵指責。

他委屈,但也沒辦法,「每個人都有手機,我要敢還嘴,人家一拍發網上,不僅毀了自己,醫院名聲也會受損。」他忍得了謾罵,但有一類事情總讓他揪心——由於平時極少有時間關心家人,很多醫護人員往往直到家人來急診看病時,才知道他們病了。一提到這些,孫東輝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緒,「作為醫生,連家人都無法保護,我們肯定是失職的。」

1月4日晚,他一個同事的父親到急診看病,這位同事和父親說了不到一分鐘話,門外又來了輛救護車。

車上下來的是一名70多歲的老人,新冠陽性,發燒數日,胸悶氣短。經過檢查,老人不僅肺部有問題,血氧飽和度也在下降。孫東輝和那位同事趕緊給他氣管插管,上呼吸機。

忙完手裡的活,這位同事找不到自己的父親了。她打了電話才知道,父親已經去了另一家醫院,「你們這太忙了,我也沒那麼嚴重,你快忙吧。」

掛了電話,這位同事在原地哭了起來。

綠區與折迭床

相比對重症患者的救治,急診大廳的綠區顯得有些「草率」——這個區域的患者病情相對較輕,更多時間裡,他們在等待與忍受。

沒有危急、危重病人需要搶救時,孫東輝經常在綠區待著。由於病患太多,整個區域顯得慌亂嘈雜。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是黑壓壓一片。護士推著轉運床、配送物資小車,不停在人群中穿梭。

綠區沒有病床,只有些用於打點滴的椅子。椅子上永遠坐著人,新來的病患只能自己找地方躺下或坐著。醫生和護士甚至會提醒一些家屬,去醫院附近買張折迭床。

也因此,不斷有人拎著折迭床進來。這種簡易床每個售價100元,有人用完後,會低價出售給其他患者。至於床放到哪裡,醫院根本不管,哪裡有位置,就塞在哪裡。

隨著大量病患湧入,急診大廳、診室走廊、藥房前側、廁所旁邊以及任何一個犄角旮旯,都擺滿了折迭床,床下放著夜壺、洗臉盆、洗漱包和各種顏色的被褥。床上躺著的多是老人,他們大多眼睛緊閉,在呻吟聲中消磨生命,家屬或在旁鼓勵,或呆呆地坐在馬紮上一言不發。

「大多都有基礎病,這段時間過來的,又多是肺部感染。」孫東輝直言,輕症病人雖然比較好處理,但除了打點滴外,很多人也得吸氧、做心電監測。

在綠區的醫護人員絲毫沒有自己的時間——他們只要一出現,馬上會被圍得水泄不通,有人問診,有人讓看片子,有人需要換藥,每個人都火急火燎。

事實上,雖然劃分著綠、黃、紅幾個區域,但在實際工作中早就混亂了。「這裡流動性太強,患者病情變化又快,每個人必須有更迅速的處置能力。」孫東輝透露,綠區也有不少危重病人,因為醫院騰不出床位,只好讓他們躺在這裡。

這意味著,綠區的醫護人員每天也要面對生命垂危的患者——意識障礙、呼吸衰竭、腦血管病、室顫……這些人不是上呼吸機,就是插著管。

1月5日上午,孫東輝起床後到急診室幫忙。他剛換上防護服,一名老年女性患者被救護車送過來,轉運車旁邊是患者的兒子:「醫生!我媽意識模糊了,能先救她嗎?」

沒有遲疑,孫東輝和同事趕緊將面色發紫、脈搏正消失的患者放到綠區。接著進行胸外按壓、插管、吸氧等一套流程,總算將患者暫時救了回來。

1月6日晚上,再次有特殊病人被送到綠區。這名男性老年患者發著高燒,呼吸困難,血氧度60%。由於家屬不知道老人是否感染新冠,醫護人員只好一邊搶救,一邊做核酸。

插管後,老人轉危為安,核酸結果顯示為陽性。孫東輝和同事稍稍緊張了一下,趕緊叫來工作人員對所涉區域進行消殺。

「我們倒不是怕被感染,主要是感染後減員太嚴重了。」孫東輝說,前段時間,他超過三分之二的同事都陽了,最近大家陸續轉陰後,情況才好一點。在他看來,醫護人員只要感染,來急診的患者就可能喪命。孫東輝至今未感染,但他每天仍然緊張,他不想在特殊時期倒下來。

1月6日晚上10點多,孫東輝一個同事突然低燒。沒等她緩一下,救護車拉來一名70多歲的大爺。大爺意識不清、呼吸困難,血氧度只有50%。

「搶救!」孫東輝大喊了一聲。那位同事馬上打起精神,為患者插管、上呼吸機、心電監護……當患者有所好轉時,他們開始詢問其病史、檢查、安排CT。一整套動作完成後,孫東輝發現那位同事一直在掉眼淚。

孫東輝讓她趕緊休息。「稍等會兒吧,還有好幾個喊著換藥呢!」同事說完,推著配送物資的小車繼續穿梭在綠區人群之中。

剛換了沒幾瓶藥,一名懷孕8個月的孕婦被救護車拉到急診。孕婦在家燒到39.2度,抗原顯示為陽性。沒有選擇,正發燒的護士馬上加入救治隊伍。

孕婦被分流到相關科室後,救護車又送來一名發著高燒的7歲女童。女孩因伴有遺傳病,生命體徵不穩定。孫東輝的同事馬上進行救治,並迅速聯繫兒科大夫。所有這些忙完,又是夜裡12點了。發燒的護士脫掉防護服,走進急診大廳,讓同事為自己掛上了打點滴瓶。

大夜班的同事接班後,急診大廳繼續忙碌著。

「醫生,快一點」「血壓沒了,心跳沒了」「趕緊插管」「又來一個」……

為患者搏命

在孫東輝的觀察中,2023年第一周,來急診的人少了些,但總體還是高出之前許多,「目前在急診逗留的,多是其他病症的陰性患者,陽性人員直接引到發熱門診了。」

而發熱門診和急診一樣忙碌——因為人手不足,醫院臨時抽調了很多科室的人去支援,連口腔科醫生都沒放過。

發熱門診在急診大廳外的角落裡,經過此處的人們難免下意識加快腳步。

早期的發熱門診只有30張床,後來增加到50張。這段時間陽性重症患者激增後,醫院又在其他病房樓騰出近300張床位,用於急診、發熱門診分流過來的陽性病人。

近日,一家三甲醫院的診室場景。攝影:林樾

發熱門診也是24小時開診,接待的陽性患者既有發燒、頭暈、胸悶的常見症狀,還有很多腫瘤、心梗、腦梗患者,以及孕婦和兒童。每天都有上百人需要呼吸機,還有少量人員得用ECOM(人工肺)。

除了發熱門診,孫東輝所在醫院的重症醫學科也承受著巨大壓力——這個被稱為「生命最後一道防線」的部門,就是公眾常說的ICU。

該科室一位護士透露,「送到這裡的病人大多無法自理,我們得24小時照料,稍有不慎就可能讓患者喪命。」近段時間很多醫護人員因此放棄了休息,每天連續工作20個小時早就是常態了。「我最怕聽急診打來的電話。」這位護士說,她只要聽到「呼吸衰竭」「多器官衰竭」「心跳呼吸驟停」等詞語,心裡就會一激靈。

這場「戰役」中的醫護人員,沒有誰是輕鬆的。

孫東輝透露,除了大家熟知的呼吸科外,神經內科、骨科、血液透析科、麻醉科、血庫等也早都被調動起來了。比如,腦血管疾病屬於神經內科,冬季本就是這類病症的高發期,加上疫情因素,這個科室變得格外忙碌。最近,一位有腦血管疾病的老人突發疾病,他不僅是陽性感染者,血氧度也在急劇下降。最終,急診聯繫神經內科後,老人被搶救過來。

再比如骨科。由於陽性重症太多,該科室很多病房直接改成隔離病區。科室人員每天做的多是轉運病人、交接病歷、整理床位等體力工作。

還有後勤保障人員。孫東輝透露,這段時間,食堂的工作人員每人每天都要工作12小時以上,凌晨4點起床,早上6點多必須將數百人的飯菜做好。消殺及保潔人員則需要24小時待命,「一桶消毒液幾十公斤,消殺人員幾乎全天在背著。」孫東輝想想都痛苦。

隨著大家普遍陽過一輪後,醫院各部門的人員壓力稍小了些,但他們或將面臨新的壓力。

自1月8日開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從「乙類甲管」調整為「乙類乙管」。實施「乙類乙管」後,官方對新冠病毒感染者不再實行隔離措施,不再判定密切接觸者;不再劃定高低風險區;不再對入境人員和貨物等採取檢疫傳染病管理措施,對新冠病毒感染者也會實施分級分類收治,並適時調整醫療保障政策。

這當然是基於醫學專業判斷的改變。但也有病毒學專家擔心,在國內疫情尚未過峰的情況下,藥品、醫務人員都較為緊缺,「乙類乙管」可能將對醫療資源造成巨大壓力。

在孫東輝看來,壓力是肯定存在的,他們能做的,就是繼續精細化就診流程。「其實,作為急診醫生,我幾乎感受不到什麼(變化),每天依然忙忙碌碌。」孫東輝甚至可以預見,春節前後,自己不會有私人時間。

1月7日下午5點,他剛接班,已經有6個病人在等他處置了。正要開工,門外又來了一輛外地救護車。車上下來一名40多歲的女子,孫東輝詢問她的病情,她只是一直說,「喘不上氣,喘不上氣」。

孫東輝掃了一眼黃區和綠區,竟找不到一個能讓她躺下的地方。他和急救人員抬著患病女子到處找地方,最終在離廁所幾米處,看到一塊2平方米左右的空地,就地進行診治。

大廳外,兩輛救護車呼嘯而來,閃爍的車燈在冬日的黑夜裡格外刺眼。

「一周7天,10080分鐘,我們時刻都在為患者搏命。」孫東輝現在最大的期許,就是希望春天趕緊到來。

責任編輯: 李華  來源:鳳凰WEEKLY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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