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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木專業:從狀元雲集到失意者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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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是狀元雲集的專業,現在卻幾乎成為‌‌‌‌「失意者聯盟‌‌‌‌」。‌‌‌‌「如果你讀著讀著,這個行業沒落了,不可能心情好。‌‌‌‌」吳妍說,研究生畢業後,這群同學再聚集在一起時,聊天話題基本都是辭職、轉行、換工作,紛紛向轉行成功的人討教經驗。

‌‌「一個系的人陪著我一塊兒‌‌‌‌『倒霉‌‌‌‌

新生入學時,老師挨個問大家報考建築系的原因,吳妍記得,班上八成的人都說,自己不小心考高了,不報建築系,這分數就可惜了。

那是在9年前,吳妍成為清華2013級建築系學生。當時,她聽說,‌‌‌‌「我們系的招生老師手上都有硬指標,一定要招到一定人數的狀元‌‌‌‌」。她所在的寢室,全員是市狀元。一個年級三個班,每個班都有幾個省狀元。全省排名如果不是個位數,報考建築系就有點懸。

他們那批人是清華最強勁院系的學生,錄取要求不低於北大光華管理學院,未來在向他們敞開。是不是建築系的學生,基本一眼就能看出來,‌‌‌‌「穿衣和走路都有點不太一樣,比較有藝術氣息,但比起美術學院,還帶著一些理性‌‌‌‌」。

曾經是狀元雲集的專業,現在卻幾乎成為‌‌‌‌「失意者聯盟‌‌‌‌」。‌‌‌‌「如果你讀著讀著,這個行業沒落了,不可能心情好。‌‌‌‌」吳妍說,研究生畢業後,這群同學再聚集在一起時,聊天話題基本都是辭職、轉行、換工作,紛紛向轉行成功的人討教經驗。

吳妍今年27歲,她有些焦慮,試錯的時間成本太大了。每次聚會她都會收集更多關於轉行的信息,這讓她感覺安心了一些。

‌‌‌‌「比較幸運的是,不是我一個人‌‌‌‌『倒霉‌』,而是有一個系的人陪著我一塊兒‌‌‌‌『倒霉‌』。我們非常能相互理解各自的處境。‌‌‌‌」吳妍在電話那頭笑著,聲音聽起來很輕快。

五年清華建築學本科,兩年國外頂尖大學建築學碩士讀完後,吳妍找了一份設計院的工作,工資不過萬,經常加班到零點,沒有周末。她在小紅書上發了一個帖子,徵詢‌‌‌‌「有沒有月發到手過萬,年收20w以上,還能有雙休日(或者大小周)的工作呢?‌‌‌‌」

她不過是‌‌‌‌「抱著萬一的態度‌‌‌‌」發出這樣的詢問——‌‌‌‌「假如錯過一些犄角旮旯的好工作呢?‌‌‌‌」

現實是,沒有那樣的好工作冒出來,也有些另闢蹊徑的方式:有人寫,‌‌‌‌「我老公就是設計院的,副業養寵物龜,快養成主業了,利潤可觀。‌‌‌‌」也有很多建築系同行在下面訴苦,更有比她資歷深的人讓她快跑,說現在的工資還不如十年前高。

吳妍入學那一年,建築師仍然是一個每年都會大幅漲薪的職業,‌‌‌‌「建築老八校‌‌‌‌」的應屆生工資可以開到30萬元,有的設計院甚至能開到60萬,工作幾年,考上一級註冊建築師後,執照掛靠一年額外拿十幾萬。但他們慢慢發現,自己踩中的是建築業黃金期的尾巴,一年年過去,尾巴成了影子。等他們研究生畢業時,似乎什麼都沒了。她聽校友說,今年清華建築系已經‌‌‌‌「基本踩(最低)分數線錄取了‌‌‌‌」。

建築業從盛而衰的跡象已經完全顯現出來。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從2000年到2020年,我國的都市化程度從36.2%一躍至63.89%,基建建設和大型的城市化建設已經基本完成。而房地產業開發投資增速在今年出現負值,1—7月份同比下降6.4%。

土木專業的衰微則更加顯著。兩年前,清華就將土木大類納入了提前批。曾以土木專業聞名的同濟大學,今年在河南的理科投檔最低分為564分,投檔最低分排名為43252名,比去年下降了41522名,同濟土木類錄取線在河南以外的省份也出現明顯下滑。

一切訊息似乎都在叫人‌‌‌‌「快逃‌‌‌‌」。孫力的父親畢業於同濟大學建築系,在一家外企建築諮詢公司工作。父親建議他大學時學建築,原本是想自己可以在工作上幫襯他。等到孫力從東南大學的建築環境與設備工程專業畢業後,父親改變了主意,不想讓孫力繼續走建築的路。孫力研究生沒有再學建築,而是在英國謝菲爾德大學改學能源與工程。父親甚至不想讓他回國再從事建築行業。

他跟孫力說,自己的公司,上個月差點工資都發不出來,今年不再招人,原本打算的遷居計劃也擱置了。而這家建築諮詢外企,曾趕上了國內基建的大潮,從香港擴張到上海,再從上海發展到深圳

‌‌‌‌「父親問我自己能不能跳出來,我說有難度。‌‌‌‌」孫力現在計劃留在英國,正在等待一家太陽能公司技術崗和一家能源公司管培生項目的offer。

衰落的痕跡

有人將2006年到2015年,稱作建築土木工程專業的黃金十年。外界對此有深刻感知,從影視劇里都能發現時代的痕跡:2008年紅遍全國的電視劇《奮鬥》裡,男主陸濤是一名建築師。2013年大熱的電影《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中,男女主分別學的是建築和土木。在那些年,學建築土木類專業意味著,奮鬥就會得到應有的甚至翻好幾倍的回報。但現在建築系最理想的轉行方向之一是遊戲行業——在遊戲裡設計和建房子。

2009年李鐸聽周圍人說‌‌‌‌「土木工程好,後面好求職‌‌‌‌」,‌‌‌‌「在別人都拿幾百塊月薪的時候,干土木的就能拿幾千‌‌‌‌」,他因此報了‌‌‌‌「土木工程‌‌‌‌」,被湖南農業大學錄取。他入學時,土木專業是農大里僅‌‌‌‌「出生‌‌‌‌」兩年的年輕專業。那幾年,各大高校紛紛開設建築土木專業。

中國在2000年時的城鎮化率才36.22%,高速公路也只有1.6萬公里。21世紀初以來,中國迎來了工業化、城市化建設的蓬勃發展期。2008年出台的4萬億經濟刺激政策,加快了保障性住房建設、鐵路、公路、機場、水利等重大基礎設施建設和城市電網改造,各種項目遍地開花,土木、電氣、建築等專業也迎來了巨大的財富機會和上升空間。2008年前,開設土木工程專業的本科院校共392所,截至2018年全國開設土木工程專業的高等學校已有542所。

2015年,李鐸進入中鐵某局工作,從事鐵路建設。正值‌‌‌‌「一帶一路‌‌‌‌」建設推進時期,各地大修高鐵和公路,基建行業被普遍看好。‌‌‌‌「好的公司(產值)能從幾十億一下子發展到上百億。‌‌‌‌」李鐸所在的中鐵某局,從2015年到2020年,產值和簽訂的合同量,逐年遞增。在中鐵近7年的時間裡,他‌‌‌‌「兩年一個台階‌‌‌‌」,從技術員一路升到總工,工資從5000元漲到1萬元。這樣的升遷速度,即使在當時也比較少見。

這當然和環境有極大的關係。李鐸說他當時遇上的都是比較好的項目,項目優良,則利潤多、績效高,升職的可能也就大。福利和獎金都能按時發,項目還會設置月度優秀個人獎勵,半年度會有信譽評價獎勵。

2020年進中建三局至今幹了兩年的邱啟騰,就沒有得到這麼快的升職機會,他感覺公司人員的流動越來越頻繁。有10個新員工和邱啟騰一起做項目,已經走了4個,一個去考研,一個去考公,一個去專科學校當老師,一個轉去設計院。第五個走的是邱啟騰,他準備考研。離職時,公司還欠著他上一年的獎金。他問之前的員工,獎金拖欠一年多已經很正常了,有的拖了兩年。

顧雨今年從謝菲爾德大學建築設計系碩士畢業後,原本想進設計事務所,面試時對方‌‌‌‌「打馬虎眼‌‌‌‌」,不透露具體的薪酬,讓她打起退堂鼓,最後她選擇回老家的城市設計所工作。這也並不意味著輕鬆,公司的加班氛圍很重,時常開會到晚上八九點,下班了大家也不走,連著三周的周末,她都在加班。但相比於外面,她覺得這份工作已經很不錯了,一些建築設計公司的工作強度大,新人進去工作兩年就受不了要跳槽,流動率特別高。越來越多的師弟師妹說自己後悔學建築。顧雨三個本科舍友其中兩個都轉行了,一個碩士學了哲學,一個轉做視覺設計。

大壩不是一天就決堤的,建築行業的衰落更早就顯露出痕跡。大概是大二大三的時候,吳妍記得知乎有一個熱門帖子的標題是:‌‌‌‌「為什麼清華建築系轉專業轉出人數大於轉入?‌‌‌‌」身處中國最頂尖的大學,吳妍能感覺到,周圍的同學以及他們的家庭,擁有更多的信息渠道,更敏感地感知現實的水溫。她自己是直到大四才意識到不對勁的。大二她去老家設計院實習,當時畢業一兩年的人就能買車買房了。大四她在北京一家設計院實習,年底大領導說:‌‌‌‌「今年過得非常不容易,但我們保住了大家都沒裁員。‌‌‌‌」

本科快要畢業的時候,同學們早就轉系的轉系,留學的留學,或是讀了金融雙學位,出路早早留好了,這給吳妍不小的震動,環境越來越差勁了,她有些慌張,但她想,海外頂尖大學研究生畢業了,再不濟還可以去房地產公司,那時候房地產還開著30多萬的年薪。她還想過,還能去教培、留學機構,清華畢業生、高考市狀元,這兩個光環也足夠她拿年薪不低的工作機會了,避風港總是有的。

‌‌‌‌「我覺得已經給自己預備了非常多條後路,但是真的沒有想到會有一天所有的後路都同時斷掉。‌‌‌‌」吳妍苦笑著說。

李鐸曾經對地產公司心動過。他還記得2015年去天津附近的小鎮修鐵路,他剛到的時候,當地的房價每平方米7000元,買房還送天津戶口。等他2019年離開天津,房價已經翻了兩倍不止。房地產行業的迅猛增長助推了建築土木的進一步火熱。不少工程師會在參與房子建設的時候也買一套,‌‌‌‌「待在工地兩年的工資比不上房子漲的價值‌‌‌‌」。

2019年下旬,李鐸離職中鐵去了一家知名大型房企,他發現年終時,開發商居然無法給供應商付現金,只能付‌‌‌‌「未來支付‌‌‌‌」的商票。他一琢磨,覺得勢頭不對,半年後又回到中鐵。後來,這家房企暴雷,他毫不意外。

吳妍在2020年的秋天開始找工作。教培行業沒了,留學受到疫情衝擊,地產公司頹勢已顯,offer很少且需要實習經歷。吳妍的清華本科同學,研究生去了同濟大學建築系,畢業時把所有地產公司都投了個遍,最後只拿到不過兩個offer,月薪不過萬。‌‌‌‌「我當時就覺得地產行業原來競爭壓力這麼大,這麼難進,我是基本上沒有條件去競爭了。‌‌‌‌」

吳妍還嘗試投過大廠的產品經理崗位。有幾個聊得很好,但最後都沒給她發offer。‌‌‌‌「我們最最重要的一門課叫做建築設計,那個能力跟幾乎所有(建築外的)行業都不匹配。‌‌‌‌」相對能力匹配的是遊戲行業,吳妍好些學弟學妹現在都在準備轉行過去,‌‌‌‌「在遊戲裡建房子和在現實生活里建房子是非常相同的,遊戲裡的設計也很多‌‌‌‌」。

吳妍最後看中一家和地產業沒有業務往來的設計院,後來這被證明是一個很有前瞻性的決策——和地產業務往來多的設計院發不出工資了。吳妍工作合同上的工資只有四千多,她輾轉打聽這家設計院之前的收入大概能有20多萬年薪,年終獎是大頭。她帶著這樣的期待入職了,但她沒想到入職後,公司已經基本發不出年終獎了。她所在的設計院做的是醫院和學校的項目,業務還在增長,除此之外的設計院,可能發不出工資,還在裁員。

‌‌‌‌「再忍耐一下吧‌‌‌‌

項目少了,但齒輪上的每個人都更忙了,大家在競爭有限的資源。之前行業里有人計算過,一個項目各家設計院要投入多少成本競標,最後發現各家公司成本加起來是這個項目設計費的好幾倍。有人開玩笑,‌‌‌‌「大家誰也別忙了,還不如每家公司出點錢,聚在一起抽個獎,最後虧損還少一些,而且沒人拖欠設計費‌‌‌‌」。

吳妍上半年參與過一個學校的項目,在以前這種小項目最多只有本地的三五家設計院搶,現在有近百家,包括國內外一線公司和國企設計院。‌‌‌‌「想要脫穎而出,你就需要付出更多。‌‌‌‌」在過去設計院只用做一張漂亮的概念效果圖,現在要做各種角度的效果圖、對材料和環境做深入分析,人力成本激增,但中標概率又很小,‌‌‌‌「為了活命,建築事務所和設計院只能參加更多的投標,參與更多的競爭,自然是往死里忙‌‌‌‌」。

剛學建築時,他們還有過天真且自信的念頭,想像每一個建築就是自己的作品,有一天會擁有自己的地標建築,但工作之後都發現,只有極少數有天賦有資源的人才有能力競爭這些機會,並且各大城市都有了自己的地標。‌‌‌‌「你想做,廣州也不會再造第二個廣州塔。這樣的工作已經沒有了。‌‌‌‌」

清華建築學的教育體系,是培養學生對藝術和建築的理想,是怎麼造好看、有創造性的建築,但吳妍工作後發現,建築設計是一門妥協的藝術。她曾經遇到過一個業主,帶著她們去到市中心,像點菜一樣,‌‌‌‌「我要這棟樓的外觀,那棟樓的大小,你按照某某給我做個一模一樣的‌‌‌‌」。她也經手過好幾個項目,因為預算太低完全做不了造型,想造陽台都造不出來,在建築上每設計一條線都會增加費用,每多塗一個顏色就會增加費用,錢都得省著花,最後只夠做一個最簡陋的板樓,‌‌‌‌「更遑論去研究它的好看不好看,這個錢只能保證這個建築建出來以後不塌‌‌‌‌」。好的設計是需要時間去打磨的,但是實際工作經常沒有這樣的時間,有時候兩三天就要求他們提交方案。

很長一段時間裡,吳妍要學著去做一顆螺絲釘,她沒有一天停止懷疑自己工作的價值。‌‌‌‌「我做出來的設計跟領導要的,跟甲方要的都不太一樣,他們可能沒有見過更加好的。他們做出來的,對我來說可能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水平,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但是他們就想要那樣的。‌‌‌‌」

建築師平均培養周期為7-8年,本科需要5年,讀研2-3年,這麼漫長的學習和投入意味著什麼?吳妍研究生畢業的時候,同一屆協和醫學院的同學已經在慶祝自己拿博士學位了。而入職設計院,與同樣讀碩出來入職網際網路行業相比,薪酬不及後者的一半。工作半年的時候吳妍去參加高中同學聚會,發現大家已經是各行各業的小領導了。她留學把家裡積蓄花得七七八八,而有同學已經全款買了房。高考考得沒自己好的同學,選了晶片專業,不愁沒公司去,偶爾9點下班,會跟她抱怨生活太苦了,錢也少,一年才30多萬。‌‌‌‌「這個時候就很想掐死他。‌‌‌‌」她笑著說。

吳妍嘗試以更宏觀的視角解構自己面臨的困境,建築行業以前的高速發展是非正常態,行業的改革是必然的,但她也會想,上一撥人吃紅利,現在卻要她們來還債,而且他們還占有資源,‌‌‌‌「壓榨‌‌‌‌」底層設計師。‌‌‌‌「挺討厭的,但沒辦法,我也沒辦法一夜之間變老。‌‌‌‌」

即使是吃到行業紅利的人,在如今也很難獨善其身,都要忍耐環境和行業的變化。過去,行業流行粗放型的人員管理,‌‌‌‌「不管你收益多少,按你項目大小給你派一百個人去。‌‌‌‌」現在不同往日,公司會計算效益考核,精簡人數。‌‌‌‌「60人能管到,就派60個人。‌‌‌‌」好處在於提高人員利用率和積極性,工資也上漲,但‌‌‌‌「一個人頂三個人的活兒‌‌‌‌」。李鐸底下的員工受不了工作強度找他,‌‌‌‌「領導這樣干不行的,頂不住了‌‌‌‌」,他只能安慰,‌‌‌‌「再忍耐一下吧,年終的時候大家的績效都會好一點‌‌‌‌」。有人對年終績效不抱希望,申請調走,或乾脆辭職。

2021年,李鐸也離開了中鐵。那之前他帶團隊做了一個‌‌‌‌「低價中標‌‌‌‌」的項目——‌‌‌‌「低價中標‌‌‌‌」是之前他們常用的競標策略,以低價獲得甲方青睞。這種策略可快速打開市場。

這個項目中標時估計合理利潤大約在5個點,但他去現場看,‌‌‌‌「按現在這個價干每個月都會虧損‌‌‌‌」。

在以前,甲方考慮到他們的虧損,會補給他們一些其他的工程項目,讓他們能掙到錢。但這一次沒有了。項目被判了負績效。

李鐸作為管理層人員,帶著團隊接了虧本的項目,項目裡面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很難看到晉升希望了。

公司里總工十幾個,比李鐸入職年頭長的大有人在,他們手上也沒有優質項目了。‌‌‌‌「原來10個項目的人,現在要分到8個項目里去,就像10個部長,現在只要8個,剩下兩個怎麼辦?‌‌‌‌」要不就自己走人,要不就等著好項目來,‌‌‌‌「一個項目干兩到三年,你能等幾個項目?‌‌‌‌」

李鐸等不了,朋友介紹他去了深圳一家處於上升期的城投公司,說兩三個月後即將上新項目,沒想到就職之後,新項目遲遲沒來。他再次離職,去了某製造業公司當項目經理。另一重難處又顯現了——找人難。疫情反覆,建築工人逐漸流失。一遇上疫情,工地就要停工,工人們沒有收入,就會回老家。

他覺得也不必太過悲觀,還解釋說,項目開發是有階段性的,去年底和上半年的好項目不多,但現在已經有所好轉,‌‌‌‌「因為國家仍然在推動基建‌‌‌‌」。

中鐵今年出台了與薪酬掛鈎的考核制,每月舉行一場考試,連續三次考試未合格者降級降薪,甚至調崗。以前的同事經常抱怨,平時事那麼多,根本忙不過來。有個年輕同事向他徵求意見,對方想主動請求調任至川藏線。川藏線離家遙遠,環境艱苦,但收入能高些。為了往上走,每個人都在尋找出路。

能想到的出路

還在清華上學時,有個老師對這群看上去有些迷茫的學生說,‌‌‌‌「你們之中任何一名同學要來我的工作室工作,我都無條件地接受‌‌‌‌」。在行業的寒冬里,這句話哪怕不兌現,都讓吳妍感到安心,‌‌‌‌「再怎麼樣,我們一定是最後被凍死的那一撥人‌‌‌‌」。

面對行業環境,個體是無力的,吳妍不讓自己沉溺在無助的情緒里,她願意更理性和積極。畢業以後,她和老師的交流反而更多,問老師有什麼樣的工作崗位收入還行,哪個行業的研究方向值得去做。

有個老師會安慰她,現在是設計院的轉型陣痛期,暫時不好,這是沒辦法的事情,讓她先去讀博士,去學校做老師,‌‌‌‌「躲避一下‌‌‌‌」。這位老師之前就在某國企建築設計院任職,做到中層領導後,感覺行業不景氣了,進入清華讀了個博,出站後進高校做了老師,但高校非升即走的制度,也讓人壓力不小。

辭職的想法,吳妍已經醞釀了很久,設計院加班太多,她的身體狀態很差,熬夜後就頭暈、胸悶、喘不上氣,她的同事身體也多少有些毛病。她的直屬領導經常安排他們不合理地加班,為了把項目拿到手,甲方提出一些不合理的進度要求,她的領導無條件地說好,三個月的事情恨不得三天就讓他們做完。

鄰座的同事先提了離職,後來她在地產公司工作的同學也辭職了。他們都沒拿到下一家的offer,但很堅定地離開。這也加深了吳妍離職的想法。前些天,她提了離職,設計院公司的HR在辦離職手續時,悄悄跟她說,‌‌‌‌「我作為這個公司的HR,非常可惜你的離開,但是我作為一個同事我真的好羨慕你。‌‌‌‌」

吳妍選擇離職甚至轉行的一個導火線是,建築師終身責任制的推行。以前建築出事,是對公司追責,現在追責到建築師個人,吳妍越想越覺得這是個高危行業。建築行業有非常多的規範,一個建築工程規模很大,設計周期又很短,只要有一個紕漏,就是一個定時炸彈,出事建築師被咎責,是非常常見的事。

但相比起要擔負的責任,建築師的話語權又太小,在這之上,還有甲方和部門領導的要求。經常有甲方要求建築師出不合規的藍圖,藍圖是具有法律效應的,‌‌‌‌「但是我們沒有辦法去抵抗。因為他們會說你不出,我就不給設計費‌‌‌‌」。

不合規之處比吳妍預料的多。她離職之前最後一個項目,因為場地條件有限,沒法滿足一條法規,但流程已經批完,項目必須按原計劃執行。‌‌‌‌「我們沒有辦法去抵抗。我不能說,我覺得這個地塊不合適,這個項目你們不要做了,他可能會說好啊,那這個設計費一千多萬我就給其他的公司了,有的是人願意做。‌‌‌‌」

而這麼大的工程,公司對外說有一個團隊,實際上只有吳妍一個人在做,投入的人力在縮減,時間也在縮短,最後交出去的東西的質量也受到影響。

吳妍今年27歲,她覺得自己如果再晚兩年辭職,轉行也很棘手了。她的同學們一部分還在讀書,有的是為了留在建築行業,有的是為了轉行多讀了一個碩士;一些已經工作的人,在設計院上班的都打算著辭職,但必須等到年終,不然這一年就相當於白幹了,也有同學在地產行業,個別發展不錯的,每個月2萬多收入,差的七八千。

離開建築行業,吳妍打算去遊戲和諮詢行業試試。關於諮詢業,她謹慎地加了一句,這個對於建築系學生來說並沒有普適性,因為‌‌‌‌「吃學歷‌‌‌‌」。‌‌‌‌「就看哪個行業要我吧,我覺得現在不是我可以自由去挑選職業的一個狀態了。‌‌‌‌」

如果真的能回到過去,吳妍想自己不會再選建築了,她寧願選擇傳說中的四大天坑專業,學生化環材,至少自己的智力還能有好的發揮,學工科大類還更輕易進入大廠工作。但在建築專業上,吳妍體會到了太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她首先是在漫長的本科生涯里,接受了自己沒有天賦這件事。她讀書時,清華的建築設計課是十個人的小班,十個人里永遠只有一個90分以上的同學,其他同學都是80多分。吳妍從來都沒拿到過一次90分。她形容那是一種無力感,像是在水裡快要被淹死的感覺,‌‌‌‌「不論怎麼掙扎都游不出來,你努力會有人比你更努力,然後你聰明會有人比你更聰明,任何你能想到的出路都會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後來她遠離那個充滿競爭的高壓環境,選了更側重建築物理而非設計的方向,一切又回到了她可以掌控的軌道,工作就像是解數學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有唯一解,她不用揣測甲方的喜好。但是大環境的變化再次超出了她的掌控,行業改革和現實的錯位,至少需要數年時間調整。‌‌‌‌「所以現在會有這麼多的人喊著‌‌‌‌『提桶跑路‌』,就是這個原因,我們等不到改革完成的那一天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均為化名;易方興對本文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人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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