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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動人的愛情和友誼必定發生在這樣的人身上

怎麼判斷一個人究竟有沒有他的「自我」呢?

我可以提出一個檢驗的方法,就是看他能不能獨處。當你自己一個人待著時,你是感到百無聊賴、難以忍受呢,還是感到一種寧靜、充實和滿足?

對於有「自我」的人來說,獨處是人生中的美好時刻和美好體驗,雖則有些寂寞,寂寞中卻又有一種充實。獨處是靈魂生長的必要空間。

在獨處時,我們從別人和事務中抽身出來,回到了自己。這時候,我們獨自面對自己和上帝,開始了與自己的心靈以及與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對話。一切嚴格意義上的靈魂生活都是在獨處時展開的。

和別人一起談古說今、引經據典,那是閒聊和討論;唯有自己沉浸於古往今來大師們的傑作之時,才會有真正的心靈感悟。和別人一起遊山玩水,那只是旅遊;唯有自己獨自面對蒼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時,才會真正感受到與大自然的溝通。

所以,一切注重靈魂生活的人對於盧梭的這話都會產生同感:「我獨處時從來不感到厭煩,閒聊才是我一輩子忍受不了的事情。」

這種對於獨處的愛好與一個人的性格完全無關,愛好獨處的人同樣可能是一個性格活潑、喜歡朋友的人,只是無論他怎麼樂於與別人交往,獨處始終是他生活中的必需。

在他看來,一種缺乏交往的生活當然是一種缺陷,一種缺乏獨處的生活則簡直是一種災難了。

當然,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他需要與他的同類交往,需要愛和被愛,否則就無法生存。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忍受絕對的孤獨。但是,絕對不能忍受孤獨的人卻是一個靈魂空虛的人。

世上正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最怕的就是獨處,讓他們和自己待一會兒,對於他們簡直是一種酷刑。只要閒了下來,他們就必須找個地方去消遣,什麼卡拉OK舞廳啦,錄影廳啦,電子娛樂廳啦,或者就找人聊天。自個兒待在家裡,他們必定會打開電視機,沒完沒了地看那些粗製濫造的節目。他們的日子表面上過得十分熱鬧,實際上他們的內心極其空虛。

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想方設法避免面對面看見自己。

對此我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連他們自己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貧乏,和這樣貧乏的自己待在一起是頂沒有意思的,再無聊的消遣也比這有趣得多。這樣做的結果是他們變得越來越貧乏,越來越沒有了自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

獨處的確是一個檢驗,用它可以測出一個人的靈魂的深度,測出一個人對自己的真正感覺,他是否厭煩自己。

對於每一個人來說,不厭煩自己是一個起碼要求。一個連自己也不愛的人,我敢斷定他對於別人也是不會有多少價值的,他不可能有高質量的社會交往。他跑到別人那裡去,對於別人只是一個打擾、一種侵犯。一切交往的質量都取決於交往者本身的質量。

唯有在兩個靈魂充實豐富的人之間,才可能有真正動人的愛情和友誼。我敢擔保歷史上和現實生活中找不出一個例子,能夠駁倒我的這個論斷,證明某一個淺薄之輩竟也會有此種美好的經歷。

人生最好的境界是豐富的安靜

我發現,世界越來越喧鬧,而我的日子越來越安靜了。我喜歡過安靜的日子。

當然,安靜不是靜止,不是封閉,如井中的死水。曾經有一個時代,廣大的世界對於我們只是一個無法證實的傳說,我們每一個人都被鎖定在一個狹小的角落裡,如同螺絲釘被擰在一個不變的位置上。

那時候,我剛離開學校,被分配到一個邊遠山區,生活平靜而又單調。日子仿佛停止了,不像是一條河,更像是一口井。

後來,時代突然改變,人們的日子如同解凍的江河,又在陽光下的大地上縱橫交錯了。我也像是一條積壓了太多能量的河,生命的浪潮在我的河床里奔騰起伏,把我的成年歲月變成了一道動盪不寧的急流。

而現在,我又重歸於平靜了。不過,這是跌宕之後的平靜。在經歷了許多衝撞和曲折之後,我的生命之河仿佛終於來到一處開闊的谷地,匯蓄成了一片浩渺的湖泊。我曾經流連於阿爾卑斯山麓的湖畔,看雪山、白雲和森林的倒影伸展在蔚藍的神秘之中。我知道,湖中的水仍在流轉,是湖的深邃才使得湖面寂靜如鏡。

我的日子真的很安靜。每天,我在家裡讀書和寫作,外面各種熱鬧的圈子和聚會都和我無關。我和妻子女兒一起品嘗著普通的人間親情,外面各種尋歡作樂的場所和玩意兒也都和我無關。我對這樣過日子很滿意,因為我的心境也是安靜的。

也許,每一個人在生命中的某個階段是需要某種熱鬧的。

那時候,飽脹的生命力需要向外奔突,去為自己尋找一條河道,確定一個流向。但是,一個人不能永遠停留在這個階段。托爾斯泰如此自述:「隨著年歲增長,我的生命越來越精神化了。」

人們或許會把這解釋為衰老的徵兆,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在老年時,托爾斯泰也比所有的同齡人,甚至比許多年輕人更充滿生命力。毋寧說,唯有強大的生命才能逐步朝精神化的方向發展。

現在我覺得,人生最好的境界是豐富的安靜。安靜,是因為擺脫了外界虛名浮利的誘惑。豐富,是因為擁有了內在精神世界的寶藏。

泰戈爾曾說:外在世界的運動無窮無盡,證明了其中沒有我們可以達到的目標,目標只能在別處,即在精神的內在世界裡。「在那裡,我們最為深切地渴望的,乃是在成就之上的安寧。在那裡,我們遇見我們的上帝。」他接著說明:「上帝就是靈魂里永遠在休息的情愛。」

他所說的情愛應是廣義的,指創造的成就、精神的富有、博大的愛心,而這一切都超越於俗世的爭鬥,處在永久和平之中。這種境界,正是豐富的安靜之極致。

我並不完全排斥熱鬧,熱鬧也可以是有內容的。

但是,熱鬧總歸是外部活動的特徵,而任何外部活動倘若沒有一種精神追求為其動力,沒有一種精神價值為其目標,那麼,不管表面上多麼轟轟烈烈、有聲有色,本質上必定是貧乏和空虛的。

我對一切太喧囂的事業和一切太張揚的感情都心存懷疑,它們總是使我想起莎士比亞對生命的嘲諷:「充滿了聲音和狂熱,裡面空無一物。」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周國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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