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5月17日，中國北京天安門廣場上成千上萬名民主示威者。
吳國光文章：時值六四，年年悲憤。然而，與年輕一代談起，卻大多懵然不知。三十四年前的中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是一個事關歷史真相和中國走向的大題目，不是這篇短文所要回答的問題。這裡要討論的，僅僅是一個名詞問題：1989年春夏之交在中國發生的事情，要用什麼詞彙來提及呢？
我本人在這一點上並無迷惑。那時候，中國發生了一場全民參與的民主抗議，隨後遭到了中共當局的軍事鎮壓。因此，八九民運與六四鎮壓這兩個詞，足以稱呼當年的歷史事件。
但是，這兩個詞都不可能出現在三十四年來直至如今中國大陸的語言環境中。事實上，中共當局希望人們忘掉1989年的事情，三十多年來也用了多種多樣的辦法來試圖達成這個目的。其中，選擇適合專制政權利益的詞語來稱呼八九民運與六四鎮壓，就是其中一個辦法。由於這樣的做法是從當權者的私利出發的，因此必然罔顧歷史事實，以至於它自己的說辭也是自相矛盾、破綻百出的。
中共說辭前後不一、自打耳光
最直截了當的一個例子，就是：1989年學生與全民的民主抗議運動初起之時，鄧小平很快將之定性為「動亂」，後來更加上「反革命暴亂」的說法；然而，6月3日和4日的軍事鎮壓過後不久，鄧小平就改口了，稱春夏之交的事態發展為一場「政治風波」。三十多年來，如果不得不提及當年的事情的話，中共一般總是使用後一種說法。影響所及，以至國際社會也頗有一些人照貓畫虎地使用英文的「incident」一詞來指稱當年的事件。
資料照片：1989年6月3日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附近，支持民主的抗議者手挽手阻止憤怒的人群追逐撤退計程車兵。（美聯社）
這種前後不一的說法，搞得中共對於那年事情的官方記載也自打耳光。中國政府官網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大事記」的1989年這一節，開端這麼敘述：「春夏之交，北京和其他一些城市發生政治風波，黨和政府依靠人民，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平息在北京發生的反革命暴亂」云云。既然發生了「風波」，你卻去反對「動亂」並平息「暴亂」，這不明明是前言不搭後語嗎？
誰都知道，「風波」在漢語中不意味著什麼大事。如果真是大事，那就不叫「風波」了，毛澤東會稱之為「大風大浪」，習近平如今警告說要有「驚濤駭浪」。事實上，鄧小平當年也和過去的毛澤東、當今的習近平一個樣子，在八九民運之初就把事情說得非常嚴重。1989年4月26日，《人民日報》把鄧小平據說是頭天晚上發表的一篇談話稍加整理作為社論發表，這就是所謂「四二六社論」，並沒有說什麼「北京發生了政治風波」，而是使用鄧小平的原話，這樣描述大學生和市民們悼念胡耀邦的活動：「這是一場有計劃的陰謀，是一次動亂，其實質是要從根本上否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制度。這是擺在全黨和全國各族人民面前的一場嚴重的政治鬥爭」。這篇社論以「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為題，再三要求中國共產黨各級組織「充分認識這場鬥爭的嚴重性」，「為堅決、迅速地制止這場動亂而鬥爭！」
資料照：中共前領導人的鄧小平在北京與到訪的蘇聯前領導人戈巴契夫握手。（1989年5月16日）
是的，我沒有引錯，你也沒有看錯，「鬥爭」一詞並不是毛澤東或習近平的專利，人們印象中那個喜歡講「建設」與「發展」的鄧小平這裡也多次強調「鬥爭」。如果是一場「風波」的話，那麼，要與「風波」鬥爭嗎？不管是四川話、北京話還是英文、什麼文，這好像都說不通吧？
正是這篇社論、這一定性，激怒了成千上萬的大學生，第二天就在北京舉行了聲勢浩大但和平有序、並得到市民熱烈支持的「四二七大遊行」。已經決定要與「動亂」做堅決鬥爭的鄧小平，在「四二七大遊行」所表達的民意面前堅持不讓步，並為此開始部署號稱「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正規軍開進北京城向人民開槍。其間事態發展這裡不去贅述，結局就是1989年六月四日北京在屍橫長街中迎來「鄧小平時代」的血色黎明。
血腥鎮壓後意圖輕描淡寫
然後，鄧小平就放軟了語調，把這場「嚴重的鬥爭」輕描淡寫地說成了「一場政治風波」。官方輿論自然鸚鵡學舌，從此中國歷史上平添了一場「八九風波」。可是，1989年4月下旬，你鄧小平怎麼不講「政治風波」呢？鄧喜歡稱大學生們為「幾個娃娃」。「幾個娃娃」再怎麼示威，確實是可以看作一場風波而不必對此大動干戈的呀！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屠殺民眾，獨裁者也還是需要自己給自己壯膽的，更要給自己找藉口，於是就把事態描述得黑雲壓城，山雨欲來，驚濤駭浪，嚴重至極。殺完了人，做完了壞事，有陰謀得逞的得意，也有做賊心虛的心驚，更需要掩蓋真相，欺騙民眾與歷史，於是就轉而輕描淡寫，驚濤駭浪一變而成雲淡風輕了——其中應該就是這麼個考慮吧？戳穿了一錢不值。
資料照片：2021年10月9日中共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的「紀念辛亥革命110周年大會」上發表講話。
如今習近平大談什麼「驚濤駭浪」，按這個邏輯，應該也是在為加緊鎮壓而製造輿論準備。不過，他與鄧小平一樣也是前言不搭後語，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你所領導的中共政權三十多年來不是一直在不遺餘力地「維護穩定」嗎？怎麼現在「穩定」消失了，中國進入了「驚濤駭浪」？三十多年來貴黨把中國的「穩定」維護成了「驚濤駭浪」，說明能力很差嘛，是不是應該鞠躬下台、另換高明？
最起碼，既然你可以大談「驚濤駭浪」，老百姓聊聊三十多年前的一場「風波」為什麼卻不僅不被允許還要因此獲罪呢？看來，「只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這個流傳幾近千年的說法，今後要改成「只許習近平驚濤駭浪，不准老百姓一場風波」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