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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內卷!十年零工資:一個985文科碩士躺平的方式

—十年零工資:一個985文科碩士躺平的方式

最早注意到袞袞,是關注她的社交帳號,她時不時在上面發一些支教日常,其中體現出的對當地文化的了解,與孩子的情感連結,都超過一般支教老師。後來才知道,她從考上985學校碩士後,與作為日語培訓老師的伴侶洛桑,已在偏遠藏區支教10年,並且準備繼續下去。

袞袞支教的學校並非當地公立學校,而是供當地孩子正式入學前或輟學後的補充教育,幫助他們學習漢語和能夠謀生的手藝,以便在未來,當他們希望進入外界社會時,可以更好地融入。袞袞還說,作為一個從小就在「卷」的主流教育體系下的學生,與其說是她和洛桑在支教,不如說,他們在和孩子們相互療愈。

以下是袞袞的來稿。

長大後,有幾次興致上來,再提起這遙遠模糊的幼時榮光,也是自嘲:「那就是我的人生巔峰了啊!從此便都是下坡路。」

確實是下坡路,或者也叫退出內卷之路。

一開始當然是被迫退出。在普通小學裡是,我算名列前茅,但進入市重點中學,迅速領會了什麼叫今非昔比。後來高考總分並不理想,但孤注一擲,只填了浙江傳媒學院新聞學這個專業,不接受調劑。幸運的是,被錄取了。

我高中第一次讀到《南方周末》後,勾勒未來圖景時,唯一能產生畫面感並心潮澎湃的職業,就是記者了。大學期間在兩家報社和一家影視公司實習,發現學歷依然是入行傳媒的敲門磚。為了進入心儀的報業集團,大學畢業時,我臨時開始準備考研。

2013年,我22歲,如願考上四川大學。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在主流賽道的拼搏中,單場勝出。當時怎麼也想不到,這條路會把我引向長期支教,而非記者行業。

洛桑的成長也很簡單,同樣家境平平,按部就班地升學。因為喜歡日本文化,他的高考志願只填了日語專業。大學畢業後,作為班裡一隻手數得過來的真正學會了日語的學生,他開始在培訓機構當日語老師。

工作的幾年裡,一存夠錢,洛桑就辭職旅行,曾從成都騎到拉薩,也獨自騎行過東南亞四個國家。2013年我剛大學畢業不久,洛桑28歲,生活在江南小鎮,朋友們都已結婚生子,只有他孑然一身,近於可笑地事業無成,拒絕相親。也就是在這一年,洛桑決定進藏支教,因為曾在進藏騎行時受過藏人幫助,希望報答。

洛桑曾在進藏騎行時受過藏人幫助,希望報答。(受訪者供圖)

我想支教的原因沒有洛桑那麼具體,只記得小學時學校組織給「希望工程」捐款,就開始有了這樣的願望。高中時,曾不顧家人強烈反對,報名了汶川地震的志願者,因未年滿18歲被拒絕才作罷。

大學裡,我唯一堅持下去的社團,名字叫「大手牽小手」,任務是每個周末為學校附近打工家庭的孩子補習。那時候我就想去支教了,但對短期支教的體驗性質和實際效果有所懷疑。後來決定考研時,就想著,如果考上,就能得到整整半年空檔,也許就可以把支教付諸實踐了。

所以碩士研究生的初試一結束,我就開始搜尋支教地點;複試完,我又第一時間通過「中華支教網」上的聯繫電話報了名。

身在江南小鎮的洛桑,也是通過這個平台報名的。一段時間後,我們和另幾位來自全國各地的小夥伴在成都匯合,經過兩天的大巴路程,再轉小麵包,終於在顛到屁股已經快不是自己的第三天傍晚,到達了支教地點。

支教初體驗

這所「學校」所處的海拔有4500米,本來只應作為山下藏民的夏季牧場,後來卻逐漸一千多人口終年定居。說是學校,其實只是由當地頗受敬仰的好心人發起建立的學習場所,幫助孩子們學習漢語和基本的現代社會知識,在這樣的學校里,支教老師並不能獲得「編制」。

我們去的這所學校里有大約50名學生,按年齡簡單分為大、中、小三個班,這些學生,大多數從沒上過學。

另外,學校沒有電,沒有自來水,萬里無雲的午後,興許能有幾小時信號,但常常一停就是半月十天。從學校通往外界的山路非常狹窄,僅容一車通過,且大段大段都在懸崖邊上。馬路靠山壁的一側高高聳起,斜斜地倒向崖邊,好像隨時要故意把人和車,往另一邊的萬丈深淵擠下去。

有一次,我、洛桑、還有另一個駕齡十餘年的支教老師,跟著一輛越野車出山採購。出去後,開車的本地人要隔一陣子才回來,就由我們把車先開回村里。因為馬路朝懸崖傾斜,我們把所有稍重的物品都堆在車廂朝里的一側,每當遇上稍大的拐彎,或者水坑,洛桑必須下車引路,留下我和司機,在車裡進行一輪又一輪的僵持。

支教地點(受訪者供圖)

因為開車的老師怕出事,讓我也下車,我也怕出事,更不可能丟下他一個人。那麼低的氣溫,他開得幾乎渾身是汗,每一個拐彎,都要耗上十分鐘甚至更久,才會突然發出一聲悶吼。我知道那代表著,他終於決定踩油門了,就用力掐住手指,緊閉雙眼。

一共二十多公里的路,我們就是這樣,開了三個小時。

這所學校在我們去過的所有學校里,海拔最高,生活條件也是最差的。在學校里,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用夾生米飯和方便麵扛過一頓又一頓。小半年支教的最後一段時間,也許因為過度缺乏營養,我連續幾天發燒,沒有退燒藥,只能靠葡萄糖水支撐。

但那幾個月的純粹快樂也無法複製,許多孩子至今和我們保持著聯繫。我和洛桑,正是在那個甘之如飴的過程中走到了一起。

重大的決定和微小的改變

那次支教結束後,我回成都開始讀研,洛桑也來到了成都。我們一起借錢,合夥開起一家小小的、以我們相遇學校命名的青年旅舍。

接下來的兩年,我一邊念書一邊與洛桑共同經營青年旅舍,同時我們也開始和支教地區的人們產生更多連接:大包小包回去看望,為他們製作適合藏族孩子的漢語學習光碟,陪不懂漢語的村民們在成都看病,為熟悉信任的學校聯繫支教老師,接送十幾個得到資助出來上學的小孩……

我們商量好,等我畢業,先回山里支教半年,然後把店轉讓出去,摸索邊旅行邊賺錢的方法,去實現環遊世界的夢想。

袞袞和孩子們(受訪者供圖)

所以一等我畢業,我們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位店長,安頓好店,一起去到我們早就探望過的第二所民間學校支教。幾個月後,我們對支教這件事「陷」得更深了。回到成都後,又經過幾個月的猶豫掙扎,我們最終決定,將店轉讓出去。不是為了環遊世界,而是徹底地回到山裡去。

轉店的決定之所以那麼難,是因為我和洛桑為這家店傾注了大量精力和感情。開店三年半,它的評分始終在成都的青年旅舍中位列第一,也讓我們認識了很多隨性的旅人,結交了一大幫好友。同時,旅舍的收益也支撐著我們的公益和旅行。

但無論多麼捨不得,我們內心的天平已經傾斜,無法一心二用。

從轉店後正式長期支教,至今剛好六年。前三年仍在畢業時回去的那所學校,後三年來到了一所學習傳統手工藝的學校,同樣是由當地人建立的民辦學習場所。這類學校里,學生們的吃、住、學習通常依靠捐助,學校也往往沒有餘錢請很好的老師,因此免費教學的支教老師就顯得愈發珍貴。

新的手工藝學校里,除了教漢語,還會教唐卡繪畫和藏裝縫紉。(受訪者供圖)

加上轉店之前的四年,十年裡,包括我們自己待過的三所學校,匯聚了眾多力量後,我們總共幫助過近十所這樣的貧困學校。除了支教,也開始為他們一點點改善眼下的生活,從日常補充營養,帶出山看病治病,到用上光伏發電、水廁、淨化水設備……

好開心確實有帶來一些改變。一個學生家的小弟弟,因為經常和我們說話,學會了很多漢語,去鄉上讀學前班時,老師問他,為什麼會講漢語,他驕傲答,我們有洛桑哥哥和袞袞姐姐。第二年,他又到縣城讀小學一年級,鄉里一共去了30個孩子,只有他會漢語,立刻引得老師注意,當了學習委員。

和一位鄉小學的老師聊天,說我們教過的學生,進入正式的教育體系後,在每個班都是前幾名。有不知情的老師問起來,他們說是在村里學的,老師們一開始還不信——村里哪會有什麼老師。早就有一個小孩也向我們嘚瑟報告,說自己是班裡第二名。問怎麼不是第一呢——第一是我們教過的另一個學生。

時常收到報喜,比如學生們一個接一個考到了整個甘孜州孩子夢想的康定或者瀘定的學校。有拿到大學畢業證書的學生來看我們,說也準備當老師,當我們這樣的老師。作文里也總有人寫,長大當老師時,也要給學生們買好吃的,也要幫助別人,就像我們一樣。

我們的夢想也在變得更大一點。最初只是希望孩子們學好漢語,以後與外界接觸時,總歸能容易一點。但最近三年,新的手工藝學校里,除了教漢語,還會教唐卡繪畫和藏裝縫紉。很多已經不算小孩子的女孩,她們本來會在十幾歲就被安排結婚,但在這裡學習後,可以開縫紉店,可以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自力更生,並贏得敬重,獲得更多的人生自主權。

唯一擔心的事

十年裡,不管在哪一所學校,我和洛桑都沒拿過一分錢工資或者補助。因為學生們吃住學習的花費,大多就是我們四處募捐而來,心裡很清楚,我們每拿一分,能用到孩子們身上的,就少一分。

所以我們的收入,除了幾年前的那筆轉讓費(當時因為家裡需要用錢,其中的一半給了父母),只有每年再抽出幾天時間賣特產。

事實上,如果只是解決兩個人的生活,開銷也不大。要麼每個月只騎一兩回摩托去能夠買到蔬菜的鎮上,要麼等流動蔬果車十天左右進鄉一次,每次最多就花個百來塊。反而是給家裡轉錢或者添置家用,給學生們買吃的,養育附近的流浪貓狗……加起來會花掉我們每年收入的近一半。

十年裡,不管在哪一所學校,二人都沒拿過一分錢工資或者補助(受訪者供圖)

唯一難以解決的事情是生病。不管哪所學校,都有人勸我們,把戶口遷過來,要幫我們蓋漂亮的房子,但我的確擔心,因為醫療條件太差,生了急病重病,來不及治療。

記得有一年感冒經久不愈,咳到肋骨發炎腫痛,又一次發起高燒,洛桑說該去醫院了,我迷迷糊糊生起很大的氣,這邊的醫院什麼也看不了,康定成都又那麼遠,坐車就先把人坐死!

也就是這段時間,洛桑有天起床後,因為結石突然後腰劇痛,後來花了一整天,才輾轉找到一輛車,跨越兩個縣,趕在醫院關門前半小時,得到了治療。

醫院醫生就說,這邊的人,絕大多數都有「石頭」,因為山泉里太多礦物質。除了山泉,氂牛和各種野生動物的糞便造成的水污染,也容易引起病痛。為了保護水源,手工藝學校的校長常常扛著鏟土的工具上山,把被大雨衝進水中的混合著糞便的泥土挖走。而回來時,往往會採回五顏六色的野花大把。

高原上的孩子

條件看起來如此,但我仍然放不下山里,原因也簡單,這些高原上的孩子,太惹人疼了。

畢業後回去的那所所謂「學校」,同樣只是把村裡的孩子們聚集到一起,學習語言,學習知識。「學校」里沒有書桌,沒有床,大部分空間是用一張連一張的地墊,串成了大通鋪,另外留下小部分空間,供大家圍成一圈,吃糌粑、饅頭、醬油配麵條、青菜下白米飯組成的一日四餐。

幾十個小朋友,吃飯,睡覺,學習,全在同一間鐵皮房,朝夕相伴,從不爭吵。他們毫不保留地對老師充滿信任、親密、尊敬和禮貌。我原本羞於表達,肢體僵硬,也跟著他們學會了大聲喊出想你,愛你,每天數不清多少次結結實實地擁抱與被擁抱。

高原上的孩子們(受訪者供圖)

他們中還有孤兒,更多的是失去了父親或者母親,但這些孩子絲毫沒有因此變得孤僻,自卑,而是明朗陽光,愛笑愛鬧,對夥伴們飽含真切的關懷。

高原上的孩子很苦,由於長期缺乏營養,個頭普遍比城裡的同齡人小。又因為海拔高,短暫的夏季一結束,就開始每天有人生病,發燒,全身這疼那疼,而村里唯一的藥物是頭痛粉和幾瓶早已過期的消炎利膽片。

有一次去幾十公里外的鎮上,買到了兒童專用的退燒藥,粉紅色,看起來甜甜的。第一次餵藥,所有人圍成一圈,生病的娃娃仰頭咕咚,一圈小孩熱烈地鼓起掌來。因為交通不便,物價高昂,這樣的退燒藥先只買了幾瓶,很快被小孩們喝光,就因為饞那一口甜。

孩子們吃水果,會誇張地把整隻橘子塞進嘴裡,閉上眼睛,享受地緩慢地抿;有時一人分得幾顆葡萄,會串在鐵絲上,舉著脖子努著嘴去夠;香蕉皮連舔帶刮到無法更薄,最後又把果皮變成玩具,儘量延長水果在嘴裡和手裡的時間。走在村子裡,只要碰到人,他們還會驕傲地炫耀,這些東西是誰買給他們的。

說是我們在支教,療愈卻是相互的(受訪者供圖)

這裡的孩子,生活從來說不上容易和輕鬆,然而笑容就像長在他們臉上,沒有什麼是唱一首歌跳一支舞解決不了的。就是這些渾然天成的愛與被愛,無知無覺地,把我們徹底留了下來。

說是我們在支教,療愈卻是相互的。比如經常收到遠比美味佳肴更珍貴的禮物,最多的是用飲料瓶裝的新鮮氂牛奶,走很遠路特地來送。還有剛烙的餅,剛炸的麻花油條,剛挖的野菇,只在六七八月長得出來的青菜,甚至還有山里藏族人賴以生存的蟲草,好些次也被包在紙巾里送來。

也是由於缺乏營養,很多學生小小年紀就長出白髮。一個白髮已幾乎多過黑髮的女孩,會在下雪的日子裡三點起床,掃淨教室外長長走廊的積雪,防止同學們起床後走路打滑。也會在陣雨突襲時,把已經戴了帽子的我,罩進她寬寬大大的藏袍袖子,「老師你身體差,不能淋雨。」

受訪者供圖

一個非常親近的小女孩的阿爸,有次用黝黑粗糲的大手定定指著我,一字一頓,「你,她的運氣。」他不太會漢語,但我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說遇到我,是小女孩的幸運。但在我們心裡,遇到這樣一群人,又何嘗不是我們的幸運。

身在高原,不管是住在神仙般的半山腰小木屋還是河穀草原,大多數的夜晚都能看到銀河;彩虹總是成雙出現,扎在地里,觸手可及;包圍學校的雪山幾乎終年閃耀,藍天和雲朵都是漫畫中的顏色與輪廓。

我們還學到了一些知識,比如高原所有野花度過四季的順序,比如怎樣,讓氂牛溫順地走來,怎樣養好一隻羊,讓它把腦袋湊上來給我們摸,對我們笑。

我們失去了很多,但得到了更多。

雙方家人的確不支持我們過這樣的生活,不時勸我們,回到城市找一份工作,為將來做些打算。也有人可能會說,這樣的活法,有虧於父母。但我想,我們其實沒有給誰造成負擔,我們只是,找到並勇敢選擇了自己的人生。

受訪者供圖

責任編輯: 李冬琪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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