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祐三年,四川眉州,城外草木秀翠的彭老山,樹木突然葉落根枯,山林里,鳥兒飛走了,走獸也不見了蹤跡。
秀美的彭老山,變得光禿禿,一片荒蕪。
這年冬天,一個叫蘇軾的男嬰降生在眉州。
六十五年後的建中靖國元年,凋敝的彭老山,又恢復了多年前的蒼翠秀麗。
這年夏天,一代文豪蘇軾去世於常州。
蘇軾,詞與辛棄疾並稱蘇辛,詩與黃庭堅並稱蘇黃,文與歐陽修並稱蘇歐。
他同父親蘇洵,弟弟蘇轍,父子三人被稱為蘇門三學士,唐宋八大家占位三席。
眉州人皆言,是蘇軾攜彭老山的靈秀,行走人世一趟。
終了,又把神秀之氣歸還給彭老山。
蘇軾的祖父蘇序,慷慨好施。曾在豐年積稻穀,災年送給鄉親。
其子蘇渙考中進士,蘇序將喜報連同佐酒的牛肉,一同裝入布袋,差家童帶回家。
自己悠哉騎驢隨後,性格頗為灑脫不羈。
蘇軾父親蘇洵,自言「少年喜奇蹟,落拓鞍馬間」,二十七歲才收心向學。
三字經記載「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
歷經漫長的貶謫之路,蘇軾心境的開闊豁達,許是源自祖父和父親的豪放仁厚。
古時,富有才情的文人,考取功名入仕,是一條慣常的路,也是被視為通往光明的一條路。
蘇軾蘇轍一同趕考,一同中了進士,文壇領袖歐陽修對父子三人的才學極為賞識。
才學滿腹,貴人提攜,蘇軾的前路仿佛繁花似錦,皆是坦途。
官場的風雲詭譎,懷有一顆赤子之心的蘇軾,又怎能抵擋,怎能應對?
若沒有烏台詩案,他是「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杭州通判,閒適從容。
他是「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密州知州,豪情滿懷。
詩酒趁年華的超然,是蘇軾。
被貶黃州後,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釋然,是蘇東坡。
明明白白是一個人,又分明像被境遇打造成兩個人。
烏台詩案,宰相司馬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多人為蘇軾求赦。
賦閒歸隱的王安石上書神宗皇帝「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
禍福相依。出眾文才為蘇軾招來烏台詩案的殺身之禍,絕世才情又護佑他,讓眾人甘願為他奔走求情。
黃州定慧院,一間寺廟閒置的陋室,成了蘇軾的容身之所,漂泊之路的第一個驛站。
從此,中年的他,一直在異鄉,一路在漂泊,貶謫之路,道長且阻。
在黃州,他是幽人,又似孤鴻,遠離故土,前路未定,仕途暗沉,淒清孤寂。
《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初到黃州,蘇軾一家老小生活無以為繼。苦難時總有朋友相幫,馬正卿找太守徐君猷,為蘇軾求得黃州東郊幾十畝荒地。
蘇軾建雪堂,開荒種地,自號東坡居士。從此,罪官蘇軾,成了關心糧食和蔬菜的農人。
從此,蘇東坡比蘇軾更為世人熟知。
被世間的種種磨難擊潰,變得消沉,還是在磨難中磨礪自己,內心更為強大。
蘇東坡,選擇了做後者。
順境逆境皆從容。既可在杭州西湖為民修蘇堤,亦可在黃州雪堂坦然食豬肉。
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
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
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從罪臣到杭州知州,於他,一笑而過。
身份,原本就是身外之物,如霧,如露,有時有,無時無。他從來遵循本心,赤誠如嬰兒。
他在東坡築房,房子落成在大雪天。
他取名雪堂。紛紛揚揚的大雪,許是老天為他的真,為他的淨,為他的素樸,送給他的禮物。
蘇東坡作了《雪堂記》。
「蘇子得廢圃於東坡之脅,築而垣之,作堂焉,號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為之,因繪雪於四壁之間,無容隙也。起居偃仰,環顧睥睨,無非雪者。蘇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
他的人品,純淨如雪。他的才學,豐盈似雪。
千年前的那個雪天,大雪覆蓋了黃州東坡的幾十畝田地,天地一片玉白。
那個名喚東坡居士的人,他在雪堂的四壁作畫,繪製雪景圖,物我兩忘。
有了雪堂,有了東坡良田,有屋有糧,他身心俱安。他游赤壁,寫下《念奴嬌·赤壁懷古》。
中年的蘇東坡,經歷了諸多世事。父母,妻子,早已在另一個世界。
弟弟蘇轍,亦是難以相見。自己貶謫在異鄉。
命運無解,人生如夢。他聽江濤,看浪花翻卷如白雪。
他獨斟一杯酒,敬江水,敬明月,共飲愁緒。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在雪堂,他是修籬種菊的陶淵明。
宦海浮沉,做個農夫又何妨?
東坡雨潤,鳥鳴歡喜,雪堂清泉,山林小溪,正是當年陶淵明的斜川。
餘生,只做雪堂的主人,只做會耕田會寫詩的東坡居士。如此,甚好。
《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
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
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
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
都是斜川當日境,吾老矣,寄余齡。
幾年後,即將升任翰林學士的蘇東坡,依是懷念在黃州的日子,依是懷念雪堂。
《如夢令·春思》
手種堂前桃李,無限綠蔭青子。
簾外百舌兒,驚起五更春睡。
居士,居士。莫忘小橋流水。
他想荷鋤東坡田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想雪堂的桃樹李樹,綠蔭滿地,青果纍纍。
他不想被這勞什子官服所拘,不想在官場的遮天迷霧裡苦覓前路。
雪堂,曾是他安放身心的居所。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不如歸去,不如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