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著名經濟學家許小年先生曾接受網易財經《意見中國——經濟學家訪談錄》專訪。一晃十多年過去,許教授那些一針見血的犀利表達,卻仍令人拍案叫絕。
而且,那些針對性非常強的真知灼見,今天讀來竟沒有絲毫的過時之感。這從某種意義上說,並非好事,反倒多少有些讓人感到悲哀。溫故知新,以下為當年的部分訪談內容(記者倪惠,來源網易財經),聞道不分朝夕對原文略有編輯。
網易財經:您一直堅守的是市場的信念,您堅守這個信念的源泉是什麼?
許小年:市場的信念來自於兩個地方:一個是從社會倫理的角度,另外一個是從效率的角度。從市場倫理的角度堅持市場信念,就是,在現代社會,能夠為所有社會成員所認同的倫理標準是什麼?社會正義是什麼?一個社會如果離開了對社會正義,對善的共同認識,這個社會就會散掉。
在現代社會,社會正義是什麼?我認為就是對個人權利和個人自由的尊重。
在個人的自由中有非常重要的一條,這不是我說的,是亞當·斯密講的,就是個人交易的自由。個人在法律框架下利用他所能得到的所有手段謀求自己的經濟利益,任何對於他謀求自己經濟利益的限制都是非正義的,都是不道德的。
為了保證交易自由,一定要搞市場經濟,不能搞計劃經濟,政府不能夠干預經濟,除非全體國民允許他這樣做。任何對於經濟的干預都是對個人交易自由的限制。
比如房地產,憑什麼政府規定70%以上的房屋都是90平方米以下的?你這樣規定了,就限制了消費者的選擇自由,同時侵犯了房地產開發商的自主經營權。在現代社會中,消費者的選擇自由、企業的經營自由,都是他們不可侵犯的權利。任何政府對於經濟的干預,都會侵犯個體的權利、侵犯個體的自由。
所以從社會正義的角度來講,一定是要搞市場經濟的。只有市場經濟才能夠保證人們的交易自由。
第二,效率。這是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講,市場的效率遠遠高於政府。中國經濟改革開放30年,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證明了市場的效率高於政府。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再退回去,讓政府越來越多地干預,甚至讓政府來主導經濟,沒有任何理由!
鄧小平的偉大之處就在這裡,不要問姓資姓社,只要對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有好處,咱們就干,咱們就試。這是從效率的角度來講,市場優於政府。
這兩點就是我堅信市場經濟的原因所在。
網易財經:您怎麼看經濟學界在這次危機中的表現?
許小年:非常令人失望!但是這個令人失望是可以理解的。在上一次全球性的經濟危機,也就是1930年代大蕭條的時候,經濟學界的反應也是極為令人失望的。那次大蕭條後產生了凱恩斯主義。凱恩斯主義從學術的角度來講存在著很多致命漏洞,到今天凱恩斯主義者也沒有給出很好的回答。
但在二戰之後,凱恩斯主義流行了一二十年。大家看到不行,凱恩斯主義推行不下去了,於是才有了西方、東方的改革。
在上個世紀的70、80年代,有一個席捲全球的改革浪潮。在美國有里根推行的改革,在英國有柴契爾的改革,在前蘇聯有戈巴契夫的改革,在中國有鄧小平的改革。西方主要是對於凱恩斯主義的一種反省,否定凱恩斯主義,重新回到市場的軌道上來。東方主要是對計劃經濟的否定,走向市場經濟。
這一次危機之後,對危機產生的原因,到現在學術界沒有給出令人滿意的回答。如何防止危機再次爆發?也就是事後的補救,亡羊補牢的措施,經濟學界也沒有給出令人滿意的解決方案,所以我本人對學界是極為失望的。
上世紀大蕭條之後,起碼有思想家出來反省、討論、爭論。一方是以凱恩斯為代表,另一方是以哈耶克為代表。市場不完美,市場有很多的缺陷,但是有缺陷的市場和有缺陷的政府比起來,我們寧可選擇市場。凱恩斯主義的問題在哪裡?他在看到市場缺陷的同時,假設了一個無缺陷的政府,這是凱恩斯主義從方法論、認識論上最大的問題所在。
從亞當·斯密開始就沒有人說過市場是完美的。我們能做的事情是不斷地進行制度上的改革、調整、創新,來彌補市場的不完美,提高市場配置資源的效率。而凱恩斯主義看到市場不完美,就否定市場,拿一個假想中的完美的政府來代替市場。
其實凱恩斯本人也沒這麼說,凱恩斯本人也沒有建議用政府替代市場,但是在世界各國凱恩斯主義的實踐中,由於政客們自身利益的需要,就儘可能地擴充政府,形成了一種用政府替代市場的傾向,這個是非常糟糕的。我們要為之付出沉重的代價。
等我們看到代價的那一天,我們會想起來,哈耶克、弗里德曼這些經濟學家對市場效率和公平性的論證,會看到他們的先見之明。
網易財經:您覺得您在經濟學界比較孤獨嗎?
許小年:沒有啊,什麼叫孤獨呢?看你怎麼理解孤獨了。
網易財經:您覺得經濟學界最大的問題在哪兒?
許小年:我們國內的經濟學界,最大的問題在我看來,是不研究問題。不去深入研究現實問題,不去思考理論問題,這是我們最大的問題。我們經濟學界要麼有一些學者熱衷於進宮召對。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最高理想是金榜題名,然後蒙皇恩進宮獻策。現代社會要求的知識分子和古代知識分子是有很大出入的,現代社會要求知識分子是獨立的,其目標是發現真理、傳播真理,跟利益集團沒關係,跟政府沒關係,跟民眾也沒關係,既不媚上,也不媚下。
但是我們現在是有些人媚上,有些人媚下,他不獨立。不獨立怎麼能夠做研究呢?不獨立怎麼揭示真理呢?如果哥白尼跟著教會走,就不會有「日心說」。
而知識分子不獨立的原因之一,則是沒有一個允許知識分子獨立的環境。
網易財經:您最欣賞的是哪一位經濟學家?
許小年:我比較欣賞的經濟學家是亞當·斯密,亞當·斯密之後比較欣賞的是哈耶克,比哈耶克稍晚一點的經濟學家國內知道的並不多,是熊彼特,他們兩位之後是弗里德曼。
網易財經:大陸的經濟學家您最欣賞誰?
許小年:乏善可陳。
網易財經:那您最反感的經濟學家是哪一位?
許小年:我最反感的就是「一把刀子,一把票子」,凡是跟著刀子、票子走的,我都反感。
網易財經:在您求學的過程當中,受誰的影響最大?
許小年:我還是受亞當·斯密、哈耶克、熊彼特和弗里德曼的影響比較大。
網易財經:這些都是您沒接觸過的人,在現實當中有嗎?
許小年:現實中的經濟學家對我的影響都不大。
網易財經:您認為經濟學家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
許小年:最重要的品質就是忠於自己的良心。
網易財經:最惡劣的品質呢?
許小年:那當然就是違背自己的良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