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有人問我:你知道你可能會被坦克碾碎嗎?你會死的!」道諾拉維修斯醫生(Dr. Ricardas Daunoravicius)在回憶32年前的那一夜時這麼說。
立陶宛坦克人-道諾拉維修斯醫生接受美國之音專訪(視頻截圖)
1991年1月,由於立陶宛最高議會在數月前決定脫離蘇聯獨立,成為第一個這樣做的加盟共和國,蘇聯決定派出軍隊介入,以武力迫使立陶宛放棄獨立。11日,蘇聯軍隊占領了在首都維爾紐斯的立陶宛國防部,並對市民開火,導致多人受傷。
12日到13日的那個夜晚,立陶宛民眾自發聚集起來,守衛最高議會大樓、廣播電台、電視塔等重要機構,圍成人牆。1月13日清晨,蘇聯軍隊向守衛電視塔的非武裝民眾開炮,13人被打死,1人心臟病發死亡。
當時39歲的道諾拉維修斯醫生和朋友一起在示威現場,看到身旁的朋友被坦克碾壓,他站在蘇聯坦克前與其對峙,最終,坦克轉道離開。道諾拉維修斯醫生與坦克面對面站立的畫面通過媒體報導傳遍世界,他也成了眾所周知的立陶宛「坦克人」。
資料照片:1991年1月13日清晨,道諾拉維修斯醫生站在蘇聯坦克前。
這起立陶宛「一月事件」引發國際社會對蘇聯的譴責。1991年2月,立陶宛舉行獨立公投,93.24%的投票者贊成獨立。10個月後,蘇聯解體。
當了45年婦產科醫生並參加過政府派遣的醫療隊前往阿爾及利亞、法國等地行醫的道諾拉維修斯醫生最近在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接受美國之音的獨家專訪。他說,過去30多年,立陶宛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的生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好,獨立、自由、民主很難得到,卻很容易失去。他希望同樣出現過坦克人的中國,能夠擺脫極權統治,獲得自由民主。
以下是專訪的節選內容:
記者:帶我們回顧1991年1月的那個時候,你是如何參與到那場示威活動的?
道諾拉維修斯:1991年1月的那些日子本身就至關重要。議會遭到猛攻——那是非常重要的一天。它倖存下來了。嗯……我們都年輕、勇敢,而且……我想說,儘管我們非常不一樣——我們並不完全相同——但立陶宛的獨立和對祖國的熱愛把我們聯繫在一起。
立陶宛坦克人-道諾拉維修斯醫生(右三)參與示威活動,表達脫離蘇聯、獨立建國的訴求
我是和朋友、熟人一起去的。我們帶著一台小收音機,邊走邊聽。如果有報導說我們的主要保護對象受到攻擊——部長會議、議會、不同的通訊機構等等。當這一消息被報導時,我們的人數以幾何級數增加,變成一支強大而獨特的軍隊。我們變得堅不可摧了。
有時有人問我:但是你知道你可能會被坦克碾碎嗎?你會死的!
我有這樣的感覺。因為早些時候,儘管戈巴契夫試圖給這個邪惡的帝國貼上一張「人性的面孔」,但亞塞拜然的蘇姆蓋特卻有人被打死,很多人死了。後來是提比里西,那裡計程車兵用鏟子殺人。
晚上的時候,蘭茨貝爾吉斯(立陶宛獨立運動的領導人、擔任過立陶宛立陶宛共和國最高委員會的主席,是現任外長的祖父)發表了電視講話。他說,血色星期天正在降臨立陶宛,血色星期天。他的講話觸人心底。他說,只要還有立陶宛人,立陶宛就在。我不知怎麼眼淚就出來了。
距離午夜還有30分鐘。那裡有很多人。我們的抵抗是非暴力的。。。當然,我們沒想到事態會變得如此暴力。
整整一小時後,坦克群出現了。我們聚集在它附近(形成)一堵人牆,還有由汽車組成的路障。我們設法阻止了他們。然後我看到他們正試圖從另一邊走。他們轉向城市一側。我們意識到他們會穿過幼兒園,穿過上面的道路。
於是我們就去那裡占位。最有趣的是,沒有人告訴我們要做什麼。我們自己根據我們所理解的去做,那就是我們所做的。
記者:跟我們談談那個夜晚?
道諾拉維修斯:當我們站在由活人組成的人牆裡時,坦克已經碾壓了擋在路上的那輛汽車。那輛坦克像推土機一樣慢慢地將我們推入由撒沙機組成的第二道路障中。
它停下來。然後它又繼續前進。我明白情況會很糟糕。那它……
我向後退。我還帶著另一個年輕人一起往後退。我比他們大,我當時39歲了。
在我眼前有一個人掛在坦克上。那輛坦克載著他。坦克又停了下來。我想他也許會退下去。但隨後另一個人——阿爾吉曼塔斯·卡沃留卡斯(Algimantas Kavoliukas)——抓住了坦克。
那輛坦克撞上了撒沙機。我只看到那位年輕人的手鬆開了,他掉進了那個金屬裂縫裡。另一名男子試圖跳起來,但被坦克碾過腹部。
就在我眼前,我們的兩個朋友,我們之前還一起呆在活人組成的街壘里,失去了生命。
在那之後,所有的槍擊、火藥的濃煙、煙霧、破碎的玻璃、人們的喊叫……不知怎麼的,我有一瞬間失去了自制力。但後來我意識到輪到我了。
我擋住了路。我們面對面站著——我和那輛坦克。我們互相看著對方。我不知道持續了多長時間。對我來說,感覺很長的時間。但我感覺我贏了。因為它轉身開走了。
記者:1989年發生在中國的六四大屠殺,你當時知道嗎?
道諾拉維修斯:我當時在阿爾及利亞。這被媒體廣泛報導,電視上也有。我深切地知道,(民主的)復興不僅在波羅的海國家開始了,也在中國開始了。但後來我聽說抗議者在那裡受到了非常非常殘酷的對待。
天安門廣場是一個很大的廣場,深不可測。
記者:當時在天安門廣場上,也有一名男子站在坦克前,你聽說過他的事嗎?
道諾拉維修斯:我很久以後才看到那張照片。他是一個非常勇敢的人。
人們知道那是什麼嗎?很有意思。
記者:立陶宛一月事件過去30多年了,現在烏克蘭戰爭還在持續,你當時是否預見歐洲將有一場戰爭?
道諾拉維修斯:我有一種預感這可能會發生。因為最近,俄羅斯,蘇聯帝國的繼承者,患有某種偏執狂、精神分裂症,認為這個俄羅斯世界決定了世界上的一切。他們統治世界,他們給人劃出紅線。而且每個人都必須服從他們。普京在這裡真的是在效仿希特勒。
我感覺到了這種情況。(烏克蘭戰爭開始時的)那些日子連我們的政客說話都很奇怪。因為事實上,當時的情況是,就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那一天,2月24號,我那天來上班。
我給步槍手聯盟總部打電話,因為我決定我不僅要掌握醫療技能,也需要熟練使用一種武器。
我加入了步槍手聯盟。他們說——我們會接受你,但必須有一個接納你的緣由。3月11日那一天,時機到了。順便說一句,我們與總理和議會議長一起加入了步槍手聯盟。
記者:您怎麼看當前的中國與俄羅斯的關係?
道諾拉維修斯:中國不太願意幫助俄羅斯。它想從現在發生的事情中獲益。因為我認為俄羅斯現在處於世界歷史垃圾堆的底部。
我想說的是,獨立、自由和民主很難得到,卻很容易失去。這就是我們立陶宛人努力珍惜這一切的原因。
獨立、自由、民主。我想說的是,在這30多年裡,立陶宛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我認為,在立陶宛,人們的生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好。我說的不是我自己的例子。我去過立陶宛的很多地方,我看到了這種情況。我只希望沒有人會說,從前我們過得很好,但現在我們失去了一切。
立陶宛坦克人-道諾拉維修斯醫生是一名婦產科醫生(照片提供:道諾拉維修斯醫生)
我希望這場戰爭儘快結束,回歸正常。我不理解俄羅斯。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記者:你去過中國嗎?你怎麼看中國?
道諾拉維修斯:我從未去過中國。我很尊重中國文化。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化之一。我妻子去過中國。她感覺到了那種極權主義的壓力。她參加了一個科學會議。但它是一個雄偉的大國。我也希望它擁有自由和民主。
(美國之音進行一系列採訪,反映有關美國政策的負責任的討論和觀點。被採訪人所發表的評論並不代表美國之音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