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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文革」專案組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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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非黨員身份進入專案組

我是出身貧寒人家的平民子弟,1964年大學畢業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文學研究所,兩年後「文革」爆發。「文革」前,我從未接觸過專案一類的工作,一向以為那是黨的組織部門和公安部門所主管之事。「文革」以降,造反行動打亂了一切原有的秩序與紀律,推翻了一切原有的結論,於是,我這樣連黨員都不是的人,也有了參與專案審查的機會。然而,「文革」中的專案組在打破原有秩序的同時,代之而起的,卻是踐踏人權、無法無天和幾近混亂無序的無政府主義狀態。

那時的所謂專案工作,或者借炒冷飯抓歷史問題,或者借現行言論製造新的冤假錯案。結果,發動全所百十號人耗費十年時光,到頭來並未抓出幾個歷史與現行的貨真價實的所謂反革命。

學部和文學所的「文革」運動,自1967年前後出現兩派群眾組織的對立之後,幾乎就進入了一種無政府的狀態中。如果說,這時期兩派群眾組織之間互相搜集、整理對立派的所謂材料,上報中央文革和國務院,根本就不能稱之為搞專案或成立專案組,那麼,1968年底,自從工、軍宣隊派駐學部之後,部署清理階級隊伍時,文學所成立的清隊專案組,便可算是真正的「文革」專案組了。

主管專案的工宣隊領導是首都二軌鋼廠的趙博師傅,他穿著當時流行的工作服,胖墩墩的身材,說話慢聲細語的,不像軍宣隊的薛隊長那樣咋咋呼呼。

進專案組之前,我屬於紅衛兵總隊文學所勤務組成員,曾參與過總隊總部對「5·16」反革命集團的部分審查工作,看守過被隔離審查的塗××,至今,我也未弄清軍宣隊把我調進專案組,究竟是因為出身貧寒,年輕單純,還是因為我在群眾組織里參與清查過「5·16」兵團的工作。

自1968年至1972年期間,據我所知,專案組審查事項大體有如下三類:一是翻老帳查歷史問題;二是清理解放後至「文革」前現實言論或文章;三是查「文革」中的「5·16」反革命集團案。在清理階級隊伍的含義之下,真可謂把文學所從歷史到現實都翻了個底朝天,直到「文革」結束之後,這才發現這一切都不過是子虛烏有的瞎折騰!

捕風捉影查影射

查現實言論,追影射文章,是專案組的一項重要工作。「文革」時期,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學部,大字報大批判鋪天蓋地,揭發黑線人物,反動學術權威的種種罪行,除了解放前的所謂歷史問題,便是解放後的現實言論和反黨文章了。在我經手清查的現實言論中,主要是有關錢鍾書的兩句言論:一是有人揭發錢在《毛選》英譯委員會工作期間,曾有惡毒攻擊《毛選》英譯工作的言行;二是與友人議論廚房政治的錯誤言論。這在「文革」初期,前者可歸於惡攻範疇,罪當處死,後者則可定為反動言論。但在1969年「文革」中期,畢竟頭腦冷靜了些,在最終討論、寫審查結論時,我以孤證為由推翻了前條言論,只對後條作了「錯誤言論」的結論。當然,如果用今天的眼光看,連「錯誤言論」也很難扯得上。

另一件被當作影射文學代表作品的,是陳翔鶴和他的《陶淵明寫輓歌》《廣陵散》。早在1965年11月份,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開創大搞影射文學,隨後又迫害吳晗至死之後,清查影射文學之風,便在全國愈刮愈猛。陳翔鶴在文學所旋即遭到猛烈的批鬥。待到工、軍宣隊進駐學部之後,也一直緊追不捨,多次組織批鬥會,逼迫陳承認影射之罪。陳年近六旬,且患有心血管病,連遭批鬥無法入睡,遂多服了幾粒安眠藥而猝死,結果被軍宣隊宣布為自殺身亡。事過多年之後,我曾寫過一篇《陳翔鶴之死》追記此事,表達哀思。

子虛烏有的「5·16」

在十年「文革」中,在整個學部,歷時最久、牽連最廣、最為複雜的現行案件,莫過於清查「5·16」反革命集團。我在文學所「文革」專案組耗費時間最長、投入精力最大,又最讓人頭疼費心的,也正是清查「5·16」案件。儘管此事逝去了四十多年,儘管其間我也不斷地查閱披露出來的有關資料,但我至今仍然不甚了了,說不清楚這一案件的來龍去脈,也解不開瀰漫在眼前的種種謎團。

早在1967年底前後,工、軍宣隊進駐學院前,我即參與過紅衛兵總隊清查「5·16」兵團的部分專案工作。當時在沙灘法學所就隔離審查過文學所塗××,外文所興××。因為在此前審查學部資料室馮××時還出過人命,所以,我們在審查塗、興時再也沒有發生過嚴刑逼供的情況。據說,學部「5·16」兵團是「5·16」反動組織的據點和大本營,而「5·16」兵團又是與社會上反周總理的思潮緊密相連的,因而,清查「5·16」運動從一開始,便與受到中央文革王關戚所支持的學部「兵聯隊」糾纏在一起,難以分離。聯隊的頭頭們首先遭到隔離審查,隨即將材料報送中央有關方面。時至今日,我還鬧不清是學部紅衛兵總隊的上報材料誤導了中央的決策,還是中央的決策引發了學部的清查運動。

當然真正把清查「5·16」運動推向全國的,乃是姚文元的《評陶鑄的兩本書》和1970年3月中央20號文件。正是在這些事件的推動下,學部工、軍宣隊才積極組織專案力量,加強對「5·16」反革命集團的清查。在這段時日裡,我與其他專案組人員,深信中央文件的正確性,從未懷疑「5·16」兵團是否真正在學部存在過。而且就我所知,這並不是我個人的混沌,也可說是大多數知識分子陷於個人迷信的結果。

在清查文學所「5·16」分子過程中,我先是負責王春元的專案。同時受到清查的還有塗××、張某、杜某、錢某等人。據學部「5·16」兵團的某些人交代,文學所有個「5·16」分隊,以上便是分隊骨幹。實際上,這一名單大體包攬了紅衛兵聯隊文學所的骨幹力量。用如今的眼光看,也許這一名單未免過於龐大,讓人生疑,但在當時,因為有中央文件作根據,加之學部長期以來激烈的兩派鬥爭所積聚的派性和復仇心理作怪,也就並不十分生疑了。

按照清查「5·16」的中央文件規定,既然「5·16」兵團是一個反革命集團,那麼清查運動便迅速升格為對敵鬥爭,於是,在各種名目的學習班的名義下,嚴厲訓斥、威逼與恐嚇,便也不可避免,車輪戰式的疲勞轟炸更是家常便飯,《敦促杜聿明投降書》等語錄往往成了敲打人的武器。在長時間的疲勞轟炸之下,年過五十的王春元倒也能沉得住氣,依舊能態度和藹地與我們周旋,從來沒有亂招亂供的現象。我和王春元之間也未出現你死我活的緊張態勢。倒是連日的疲勞轟炸,讓我也有些體力不支了,有一夜晚遂抽空找個安靜處所小憩了一兩個小時,未料想此舉竟遭到軍宣隊一小戰士的嚴厲批評,說是清查「5·16」是一場對敵鬥爭,你擅離戰場便是犯了臨陣脫逃的錯誤。我內心不服,卻又無法為自己辯護。

大約在1970年前後,學部清查「5·16」運動在河南「五七」幹校持續一年之後,終於發生了一些變化,不知是清查運動本身的問題,還是因為上層政治鬥爭出現新情況的緣故,清查運動呈現出疲軟狀態。我等參與清查者已開始懷疑「5·16」兵團是否真正存在過,蓋因被審查者的交代大都不一致,甚至前後矛盾,而且我已逐漸意識到,即使有這一組織,其一般成員也未必都是敵我矛盾,其性質就如同已放下槍的國民黨士兵一樣。

促使我產生懷疑「5·16」真實性的另一因素是,就連我自己也被懷疑是「5·16」第二套班子成員了。我自然深知自己並未參加過這類組織,我的同派戰友也不會參加的。於是,我對軍宣隊領導保證說:我不是「5·16」,我的朋友何文軒、王保生、許志英、王信等也不可能是。此時,我與一些可以信賴的朋友常聚在一起議論清查「5·16」運動形勢,並逐漸取得了一致意見:不相信文學所「5·16」集團的存在,更不能用對待敵我矛盾的方式來看待被審查者。尤其是在幹校繁重的體力勞動中,我們從不藉機整他們,讓他們吃暗虧。雖然,我等的這種態度曾被某些人稱為是右傾機會主義的「雞派」立場,但改善了清查者與被審查者的緊張關係。以至,多年之後,我們與王春元、杜書瀛等都成了不打不相識的朋友。直到我調離北京,偶爾回京,我仍不忘去看望王春元。

較之王春元,另一審查對象張某則有很大的不同。王春元沉靜內向,為人處世冷靜隨和,從不做張揚激烈狀。而張某則顯得慷慨激昂,熱情外露。寫文章洋洋灑灑,文筆流暢,辯論起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在被審查期間的強大壓力之下,張常情感激動地痛哭流涕,寫交代材料則下筆千言萬語,如泉水般汩汩流淌。至於是否真實可信,就連我等專案組的人,也往往疑竇叢生。

在學部清查「5·16」運動中,據我所知,學術資料室曾有馮寶歲被逼供而亡,宗教所也有人上吊而死。文學所並無嚴刑逼供,致人死亡的案例。只聽說杜某曾有自殺念頭,錢某則整日緊鎖眉頭。但是,整個清查運動從明港返回北京之後,已經基本停下來。隨著林彪的垮台,肖、楊、余、傅逐漸解禁直至最後平反,實際上,人們已不再相信「5·16」兵團的存在了,儘管還有人指責清查「5·16」運動犯了「一風吹」的錯誤,但在學部大多數人心裡,已經為歷時多年、波及甚廣的清查運動平反了。

專案組內種種

「文革」中工、軍宣隊主持的專案組,既不同於群眾組織和造反派組成的專案組,也不同於「文革」前人事單位的審查,或公安系統組成的專案審查。比之「文革」期間造反組織之專案的狂暴性,雖說有些減弱,但終究還是無法規可言的。專案水平如何,則在很大程度上,要取決於專案人員的良知與素質了。

專案組組長馬某「文革」前原是所里共青團書記,「文革」造反初期思想偏於保守,運動中期一直是游離於運動中心的逍遙派,工、軍宣隊進駐學部後,被任命為專案組負責人。他平常為人沉穩,但城府很深,頗受上級重視。專案組下幹校後辟有一間辦公室,我與他同住一屋,後來專案組要抓「5·16」二套班子,牽涉到我與何文軒、王保生等人,馬某口風甚嚴,特讓新調來楊某、肖某兩位掌管專案材料。我雖心知肚明,卻也不便為自己申辯。

專案組還有兩位老幹部,一位是文學所原人事科長高某(女),她50歲左右,一向口風甚嚴,與組長配合很好,頗受信任。而另一位老幹部朱寨,則是一位十分喜愛文學評論和創作的文學工作者,他人年輕時即奔赴延安,曾參加過延安文藝座談會和延安的搶救失足者運動。耿直的朱在「文革」狂飆初起時,即曾提醒我等年輕人不要狂熱處事,當即招致猛烈的批鬥。後來,他在北京專案組期間,因陪同宣傳隊赴南方出差時的一樁小事,再次受到批判,隨後便離開了專案組。

我在「文革」專案組大約呆了三年多的時光,1972年下半年學部幹校結束,我等幹校人員全部返回北京。專案工作陷入了停頓間歇期,在無事可做無書可讀的情況下,我們除了在清談閒聊中打發時光,便熱衷於打家具和打桌球。隨後,我離開了文學所離開了專案組,調回江蘇工作。

「文革」之中,本來就不乏翻老帳追現行的事例,對劉少奇的「叛徒、內奸、工賊」的結論是如此,對「61人」所謂叛徒集團,還有對瞿秋白《多餘的話》的追究,都是典型事例。在文學所對歷史問題的專案清查中,清查過孫楷第、俞平伯、陳友琴、王雲蓀等人的所謂歷史問題,清算過唐×遊走於中間道路上,在中性刊物上發表文章的所謂罪行。其實,作為老輩知識分子為了生存,又有多少人沒在舊社會謀事就業養家餬口?又有多少人沒在舊報刊上發過文章?對這些如今已是人人皆知的淺顯道理,在「文革」初期,我等青年知識分子竟被各種革命口號所蠱惑,失去自己的判斷能力,視之為嚴重的歷史問題而予以追究、批鬥。如今來說,所有這些歷史問題自然不值一提了。值得深思的倒是,我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中青年知識分子,為何那麼易於受欺騙、蠱惑,而失去了起碼的判斷能力?我們是埋怨導演者,還是責怪我們自己?

炎黃春秋》2012年第4期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炎黃春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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