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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面孔,或將成為一種負債

今年上半年有一部美劇《西遊ABC》,把西遊記的故事解構穿插進美國華裔青少年的高中生活,結果在簡體中文世界又是一片「挪用中國文化」的控訴。別說《尚氣》、《花木蘭》這種好萊塢出品的片子,或者《糟糕歷史》這種英國人整出來的惡搞劇,就連純粹的國產動畫諸如《雄獅少年》都被指「眯眯眼醜化國人」。難怪有網友總結說——地球人逃不過的人生三大件:出生、死亡和乳滑。

我上次介紹過一位美國華裔年輕女作家匡靈秀,最近我又讀了她的新作《黃面孔》(Yellowface)。

跟她之前的作品不一樣,這不是一部奇幻類的小說,Goodreads上的評價也不如之前那麼高,卻是我最喜歡的一部。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個故事裡的大部分情節,都是作者是根據自己的經歷改編的,是一個網際網路時代的內容創作者,跟平台、讀者、同行、熟人、媒介、出版商、書評人、社交媒體用戶之間互相周旋撕扯的過程。故事不是很長,卻把作者心態和各方互動的複雜性都寫到位了。

本書裡面說的「黃面孔」,指的是一個白人對華人的身份挪用。

「挪用」在故事裡是真實發生的,但挪用的目的並不是羞辱或醜化,本來也跟民族感情無關,而只是出於利己的私心。不過,如果挪用的對象屬於一個文化敏感度高的族裔,那他們就可能不自覺地將其裝入「民族羞辱」這個大筐。

上次我提到,作者之前的小說被華人讀者批評「篡改歷史」、「揭民族傷疤」。而Yellowface也有一個華裔讀者,質疑白人作家是否有資格來敘述華人的故事。白人作家的答覆,我覺得也是匡靈秀對現實質疑的一種回應:

I think it's very dangerous to start censoring what authors should and shouldn't write… I'd hate to live in a world where we tell people what they should and shouldn't write based on the color of their skin… Can a Black writer not write a novel with a white protagonist? What about everyone who has written about World War Two, and never lived through it? You can critique a work on the grounds of literary quality, and its representations of history--sure. But I see why I shouldn't tackle this subject if I'm willing to do the work.

其實也就是在申張自己的創作自由——你可以說我寫得不好,但沒有權利對我寫什麼、怎麼寫指手畫腳。我另外想替她說的是,有些指手畫腳其實是出於一種一廂情願、顧影自憐、既自大又自卑的民族心態。

自作主張根據作者的族裔為其定義作品流派,限制作品可以涉足的話題和探討的方式,根源就在於這個族裔虛構了一種「一直被打壓、從未被尊重」的受害者集體敘事。

今年上半年有一部美劇《西遊ABC》,把西遊記的故事解構穿插進美國華裔青少年的高中生活,結果在簡體中文世界又是一片「挪用中國文化」的控訴。

別說《尚氣》、《花木蘭》這種好萊塢出品的片子,或者《糟糕歷史》這種英國人整出來的惡搞劇,就連純粹的國產動畫諸如《雄獅少年》都被指「眯眯眼醜化國人」。難怪有網友總結說——地球人逃不過的人生三大件:出生、死亡和乳滑。

所以我們也看到了,北美印第安客服就因為長了一張疑似「黃面孔」,還不識抬舉地梳了一條長辮子,瓷器店裡就嘩啦啦碎成了一大片。

而且不管對方怎麼解釋,說我們公司的客服不分東西不論美醜,碎瓷一族都會要你找找自己的原因,是不是沒有保持敏感、小心輕放。

這就是虛構敘事的魔法,把想像出來的一條條脆弱易碎的標準到處隨機套用,即便是全世界都認為正常的事情,都有可能墮入這套敘事當中,成為傷害民族感情、違反治安條例的罪證。

為了給高射炮用武之地,不管什麼蒼蠅蚊子,都可以渲染成為轟炸機。

有意思的是,小說主角也是一個「虛構敘事」的高手。明明是她偷走了朋友的小說書稿,她內心深處明明也知道這很可恥,但還是不停地給自己找理由開脫。

第一個理由是「助人者敘事」——朋友的只是初稿,自己潤色修訂才使其發揚光大;第二個理由是「報復者敘事」——朋友以前也曾經把自己的經歷寫進小說發表,所以朋友也「偷」走過自己的作品;第三個理由是「受害者敘事」——朋友的作品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她的少數族裔身份迎合了文化多元的潮流,而自己作為一個白人,所講的故事無人關注,也就是說白人在出版界遭到了政治正確的打壓。

由於小說是第一人稱敘事,在主人公絮絮叨叨的獨白之中,我竟然會被她的委屈心態所感染,對她的遭遇生出同情;但跳出她的主觀視角的時候,依然會覺得她的理由可笑,行為可鄙。

所以這次閱讀對我來說是種很奇妙的經歷,仿佛深入到了一個受害者敘事虛構者的內心世界,探測到她如何構建「明明知錯,還要嘴硬」的心理防線的。

我記得好幾年前,有一個女留學生在美國一個大學發表演講,說美國的空氣sweet,在簡中區引起軒然大波,都罵她跪舔美國,連美國的空氣都是甜的。但sweet修飾空氣的時候明明就是「清新」的意思,雖然有幾個懂英文的出來幫她辯解,還是淹沒在一片「漢奸」的譴責聲中。

無獨有偶,我上次介紹Why The West Rule For Now這本書的時候也是一樣,有人留言說rule就是「統治世界」,這體現了西方人殖民心態。我跟他說rule在這裡應該翻譯成「占上風」,但他硬要說「討論政治的時候,rule就是統治的意思」。

這不僅僅是學英文生搬硬套的問題,而是在內心頑固地預設了「受害者敘事」,所以對「施害者」傳來的信息特別敏感,無論怎麼解釋,無論什麼真相,透過他們的民族濾鏡以後,都會打上「乳滑」的水印。

今天我聽說,中國某著名高校已經取消了英文四六級與學位掛鈎的要求。這種操作如果普及,受害者敘事的創作者們更加可以放心大膽地發揮想像力了,世界也會跟他們加速背道而馳。

最令我擔心的是,正如那個倒霉的印第安辮子客服所經歷的那樣,在這種宏大敘事的籠罩之下,「黃面孔」也終將成為一種海外華人無法剝離的集體負債。

責任編輯: 李安達  來源:蕎爸的澳洲來信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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