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時候,
你對我說:別這樣,
我們還年輕,
生活的路還長。
你轉身走去,
牽去了一盞星光。
星光伴著你,
消失在地平線上……
—–北島《星光》
這是詩人北島在追憶北京四中同學張育海時附上的一首詩。當年張育海是高二(二)班學生,比北島高一年,但兩個班的關係非同一般,主要是臭味相投:都具有反主流意識,即使捲入革命浪潮仍持某種戲謔態度。按照張育海的說法就是:「政治充滿了戲劇性,戲劇充滿了政治性。」
在北島的記憶中,張育海是一個正牌好學生,他不僅數學、英文等功課都非常好,而且打籃球、拉小提琴、游泳,幾乎樣樣精通,尤其是口哨吹的一絕。他在家排行老四,上邊有三個哥哥,父親早年留學英國,因車禍多年前去世,母親在大學圖書館工作,獨自將他們拉扯成人。
文革爆發後,張育海所在的班級一下子辦了兩份報紙,除了刊登遇羅克的《出身論》的《中學文革報》外,還有一份叫《只把春來報》,張育海就是第二份報紙的編輯之一,一時成了風雲人物。
到了1967年,張育海聽說工宣隊要隔離審查他,據說是和一個所謂的「反革命集團」案有關,於是他倉促決定先到雲南農場落腳,然後前往緬甸參加緬共軍隊。
1969年春,張育海跨過邊境參加了緬共軍隊,同年夏天在戰鬥中身亡,成為首個死亡的中國知青,年僅21歲。
昆明知青黃堯在1969年7月5日的日記中這樣描述了他的死亡:他被火力壓得發瘋了,緊緊地貼著地面,幾乎嵌進土層里,槍彈的網還在往下壓,他嘴裡全是泥,鼻子埋進草根里。他忍受不了這樣的呼吸和壓抑,彈了起來。「同志們,沖啊……」,他喊道,這是一句從他六歲起就挎著木槍喊的口號。在那一兩秒鐘之內,正面及左側的敵軍火力點居然懵了、啞了、沉寂了。他一人獨據了兩軍對壘的舞台,打出了整整—梭子彈,在瘋舞和高歌之後他倒下了,像軟軟的羽毛飄然落下。
他從緬甸寫給朋友的幾封信,死後在知青中廣為傳抄。他這樣寫道:「……我們還年輕,生活的道路還長……不是沒有機會投身於歷史的潮流,而是沒有準備、缺乏鍛鍊,到時候被潮流卷進去,身不由己,往往錯過……」
「確實,我這條路是迷人的。在前途渺茫,走投無路的下鄉青年眼裡,這更是一條無限燦爛的路,是他們無力打破沉寂生活而做的『最後的鬥爭』。在轟轟烈烈的戰爭中,暗淡下去的靈魂,重新爆發出燦爛的火花。但對沒嘗試過戰爭滋味的青年來說,我總有這樣的想法,這不過是在逆流中天真幼稚的精神安慰,與宗教教義中的天國一樣。」
「戰爭不是想玩就玩的遊戲,而是殘酷的成千成萬的吃人慘劇!」
無疑,張育海已經意識到了自己捲入了「吃人的慘劇」之中,他的死亡或許也是主動的擁抱。在嘆息之餘,我們不禁要問:是什麼原因讓張育海們選擇了支持緬共?
中共輸出共產革命屠殺他國民眾
中共自其成立之日起,就開始了其殺人的歷史,尤其在其1949年建政後,屠戮了眾多無辜的中國人,而且一半以上的中國人受到過其迫害。迄今為止,約有六千萬到八千萬人非正常死亡,超過人類兩次世界大戰死亡人數的總和。中共除了在國內、黨內殺人殺得興高采烈、花樣翻新之外,還通過輸出革命的方式參與屠殺海外華人和他國民眾。
中共掌權後,仿照蘇聯也搞起了「支援世界革命」,可以說,向世界各國介紹毛主義和中共革命的模式直至輸出革命,一直是中共對外政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其輸出對像主要是亞非拉國家,特別是有著大量華僑的東南亞國家。這種輸出在文革爆發後最為激烈。根據美國德拉華州立大學程映紅教授2006年撰寫的《向世界輸出革命——「文革」在亞非拉的影響初探》一文,我們大致可以了解當年中共對外輸出革命的情況。
據該文介紹,在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中共作出了「世界革命高潮已經到來」的判斷後,用輸出毛主義來推動世界革命高潮,就成為中共對外工作以及駐外使領館的主要任務。據悉,除了在外事活動中向外賓和駐在國官員作口頭宣傳外,還由駐外使領館的工作人員、記者、留學生、專家、國際列車員、海員等,在所在國散發毛著作、語錄、像章、文革文件、圖片,並在使領館、宿舍區及援建工地等地樹立「文革」標語牌和毛畫像、展出文革資料、放映宣傳電影,連外銷商品和援外物資的包裝上都印製上了毛語錄和毛畫像。根據新華社的統計,從1966年10月到1967年11月,共有25種外文版毛選計460萬冊發行到世界148個國家和地區。
此外,中共在很多鄰國設立的華僑組織、友協和華僑學校,也從使領館接受指示,傳播毛主義和文革資料,甚至建立海外紅衛兵組織。中共使領館還負責篩選親毛派人士和青年學生,送他們到中國「朝聖」或培訓,這些人回國後或是肩負為文革作宣傳的任務,或是被發展成為「革命者」。
作為毛主義的精髓和中共革命的主要經驗,「槍桿子裡面出政權」和「人民戰爭」是文革期間輸出革命的主要方式。在20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中共基於意識形態的考慮,支持許多國家的共產黨及左派激進勢力推翻本國政權。
比如支持在東南亞國家發動武裝革命。這些國家包括馬來西亞、越南、寮國、柬埔寨、印尼、泰國、緬甸、新加坡、菲律賓等。中共不僅從金錢等物質上給予支持,而且提供武器、軍事指導、廣播電台等。
在上述國家中,中共輸出革命培養出的一大暴君乃是柬埔寨紅色高棉的波爾布特。儘管紅色高棉在柬埔寨僅僅維持了四年的政權,然而從1975年到1978年,這個人口只有不到800萬的小國卻屠殺了200萬人,其中包括二十多萬華人。據王賢根撰寫的《援越抗美實錄》上說,僅在1970年,中共就援助波爾布特三萬人的武器裝備。1975年4月波爾布特攻下柬埔寨首都兩個月後,就到北京拜見中共,聽取指示。顯然,紅色高棉殺人沒有中共的理論和物質支持是根本辦不到的。
至於對於一直與中共友好的緬甸政府,中共也沒有放棄輸出革命。據大陸學者的研究,中共政府曾與緬甸政府達成政府間協定,承諾中共不公開支持緬共,緬共在華機構和領導人不在公開場合露面,但這些約束在文革中都被打破。緬共領導人不但在中國公開露面,而且還在中共黨報黨刊上發表文章鼓動緬甸革命,毛還親自批准留在中國已有17年之久的大批緬甸共產黨人和少數民族分子回國開展武裝鬥爭,建立根據地。
緬甸因此掀起了反華浪潮。1967年10月,中緬兩國邦交正式斷絕。1968年1月1日,緬甸共產黨憑藉中共的支持,在中緬邊境孟古建立了東北軍區。而支援這支武裝被中共認定為是對「共產主義事業」義不容辭的「國際主義義務」,大批知青在毛和中共的鼓動下,越過了邊界,加入了緬共。這些人中除了張育海,還有數千名知青。
血色回憶
2010年9月13日,中國新聞周刊總403期刊登了文曄撰寫的報導《往事如煙——一位老知青的緬甸叢林記》,通過記述一名參加緬共的叫王曦的知青的人生經歷,還原了當年「熱血」知青們的悲慘遭遇。
與張育海和數以千計葬身在緬甸的知青相比,王曦的幸運在於他活過了那個荒唐歲月,並最終得以回國,而他的回憶從滇緬公路開始。
1969年初,滇緬公路上龐大的軍隊將來自中國各地的知青送到了雲南與緬甸接壤的外五縣。路上隨處可見「打倒奈溫政府」、「支持世界革命」、「解放全人類」的標語。時年19歲的王曦則於1970年5月獨自繞隴川縣城一直走到了孟古,開始了自己的「革命生涯」,而他踏上這條路的緣由是因為父親頭上那頂「國民黨軍統特務,中美合作所劊子手」的大帽子,留在國內的他是求學無路、報國無門、生存無計。
來到緬甸後,王曦加入了中國「知青旅」。「知青旅」中沒有一個緬甸人,下邊的每個營都各有自己的特色。比如3032營,大多數都是四川人,他們特別能喝酒,人人的性格都被薰陶得和60度的老包穀酒一樣火爆剛烈,俗稱「火槍營」。3033營的昆明知青因不修邊幅,被稱為「痞子營」。
讓王曦自嘆弗如的是「知青旅」中「娘子連」的百十號小姑娘,她們要麼抬著傷員,要麼背著幾十公斤重的高射機槍,和男人們一樣衝鋒在前。
在王曦印象中,在緬共的歷次戰役中,都是知青連隊打頭陣,他們高大、勇猛、忠誠、狂熱,死前都高呼著「毛××萬歲」。其受中共洗腦達到何種程度由此可見。
究竟有多少知青來到了緬甸,王曦也說不清楚。一說5000,一說2000,無法統計。一位曾經在金三角徵兵站工作多年的人回憶說:最多一天曾經創造日接待中國知青600人的紀錄。另據一份非官方材料透露,僅下鄉高峰的1969年5至8月,越過國境參加緬共的中國知青就達數千人之多。
本以為投身緬共可以擺脫文革的王曦,沒想到在「知青旅」依舊是「手捧紅寶書,早請示,晚匯報」,而知青小蔡僅僅因為坦白景頗族房東家女人餵奶時偷看了幾眼,就在口號聲中被槍決。而且那些後悔加入緬共的知青根本沒有離開的自由,一旦逃跑被抓住就被就地正法。
王曦回憶道,那時的指導員、連長每做報告必稱:「白天的緬甸是敵人的,而夜晚的緬甸則是我們的,最多兩年,緬甸革命將取得完全勝利!」然而6月的全軍大會,全部人馬卻連籃球場大的草坪都未坐滿,這揭穿了緬共的家底。原來,不久前,緬共主力部隊近3000人在臘戌中了埋伏,差點全軍覆沒。
在這場戰鬥中,死了不少人,很多人沒有留下名字,屍骨也被隨意安置。其中一個19歲叫王偉國的昆明知青在用火箭筒攻擊火車頭時,被飛來的殘片割斷了喉嚨,屍體被留在了一個火車涵洞中。
臘戌之戰後,和王曦一起參加緬甸革命的15名新兵,死的死,逃的逃,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那些逃回中國的人,有效地阻止了知青的進一步參戰。
1973年,一個知青因為無法回城而加入緬共,他成了最後一個加入緬共以及在1985年最後一個為緬共而亡的知青。
知青成了沒有國籍的人
1970年12月底,中斷了三年多的中緬兩國外交開始有了恢復跡象,但另一方面,中共重申繼續保持對緬共的支持。這顯然讓「知青旅」的知青們陷入尷尬中。為了安撫知青們,中共軍委下達文件稱,參加緬共而死的人,其家屬與「解放軍」待遇同等。緬共還因此給每個人出具了一張類似「革命軍人身份證」的證明文書。
林彪事件後,國內的知青政策也開始鬆動,知青們通過招工、招兵、上工農兵大學、走後門等方式回到城市,而不少支持緬共的知青們也選擇了逃回國。因為家庭背景,王曦和百餘知青留了下來,轉戰到遠離邊界的薩爾溫江以東。一年後,王曦還加入了緬共,歷任4045部隊炮連戰士、營部文書、連指導員、緬共五旅政治處幹事、五旅作戰參謀、042部隊政委、68師教導隊主任、68師保衛處長等職務。
1976年毛死後,中共派往緬共的軍事顧問組,分批分期的撤回了國內。自此,中共不再公開給予緬共支援,而知青們因為自願輸出革命,已經失去了中國國籍。至於他們如何恢復國籍,歸國安置,均無人提起。
黯然中,有門路的知青選擇了回國,緬共中的知青越來越少,而此時的緬共盤踞在金三角,走起了「以毒養兵」的道路。
艱辛的回國之路
據《往事如煙》一文,直到1980年,中共才開始正視這些緬共老兵的性質、身份和退伍回國問題,並且出台了一個並不盡如人意的接納、回歸政策。此後,為了辦好手續,名正言順的脫離緬共,王曦經歷了耗時三年的漫長等待。一邊等,一邊打仗,好幾次險些命喪黃泉。
1985年,在離開故土15年後,王曦抱著兩歲兒子踏上了艱辛的回國之路。一個多月後,他們回到了昆明。此時的王曦已是35歲。回國後的王曦又開始為生活拼搏,至今,他仍在社會底層艱難地討生活。
1989年3月,緬共終被一群不願再流血的中下層官兵群起推翻,而把緬共送上絞刑架的骨幹力量,正是王曦當年的戰友,那些十幾歲起就為緬共獻身的中國知青。現在,緬共的四個軍區演變成了金三角的四隻地方武裝力量,控制了四塊飛地,而他們的頭頭,很多是回國後找不到出路,只好又回去的老知青。他們中的一些人當上了國際大毒梟。
結語
是誰讓數千中國的年輕人葬身異國?是誰讓為了虛幻的理想而迷失方向的年輕人依舊掙扎在生活的邊緣?想必誰都知道答案。但願那些消失在地平線上的年輕面孔,業已魂歸故里。
2018-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