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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難忘的痛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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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荏苒,學生時代的事,許多早如過眼雲煙,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那頓難忘的痛罵,卻至今仍深深地鐫刻在我心底。

罵人者,語文老師;挨罵者,全班同學。挨罵的原因,說來話長。

我和我的一班同學都是70年代初期進的那所地處偏僻被幾個城裡來的老師戲稱為「夾皮溝」的五七中學,其時文化大革命仍在繼續,夾皮溝校舍簡陋,設備簡單,別說文化課上得極不正常,就是授課者也難以正規,且不是今天上山鋤地,就是明天下田插秧——謂之學工學農,還常常半天半天甚至一整天地停課,排練、普及樣板戲,進城搞會演,下鄉作宣傳,我們肚裡裝的墨水可想而知。

但寫起作文來,對當時社會上流行的那一套卻心領神會、無師自通(其實大小報紙就是老師,一到作文課,老師就像放羊般把我們放進閱覽室里各取所好,盡情地抄),而且運用嫻熟,開頭必「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我們最最敬愛的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再讓我們共同祝願: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我們最最敬愛的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或「東風吹,紅旗飄,全國形勢一片好」「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結尾則重複開頭的語言,稍有不同的是,把「首先」換成「最後」,在「共同」之前加上「再次」。

這種照抄報紙、毫無個性更缺乏真情實感卻又自以為是的作文不知寫了多少日子,直到有一天,來了位科班出身(師大中文系)的老師,取代了那位由體育老師改行曾上魯迅的《友邦驚詫論》聽得我們雲裡霧裡的語文老師,我們才由混沌走向清明。

老師姓韋名健中,因走起路來右腳稍稍有點瘸,便被他的一幫同事尊稱為「鐵拐李」。鐵拐李眼睛高度近視(厚厚的鏡片上無數個暈圈),國字臉,寬額頭,講課就像費玉清演唱時喜歡高高地揚起下巴,還夾雜許多的「啊啊啊」,一件十分有型的四隻口袋的黃呢中山裝(後來據說是他曾當過國民黨軍官的叔父送給他的)常常是穿了近一個月才換。他來了以後,我們才算真正學到一點東西,才知道什麼是語文課,只可惜已是初中最後一個學期。

印象最深的一節課是作文講評課。「鐵拐李」來了不幾日便布置我們寫一篇書信體作文,內容要求是向過去的一位老師匯報自己近來的學習生活情況。我們自然又大顯摘抄報紙的身手,且無一例外地在「老師」前面冠以「革命」二字,末尾照例是「讓我們再次共同敬祝……」作文自鳴得意地交上去了,我甚至期待作文能像往常一樣在課堂上被老師表揚,當範文念。未料,幾天後換來的卻是一頓前所未有的痛罵。

那天的情景,我還記得十分清楚:「噹噹!噹噹!……」上課的鐘聲敲響了,鐵拐李手捧一疊作業本,右腳似乎比往常更瘸了不少地走進教室。其時,窗外陽光燦爛,室內一片亮堂,他的臉上卻陰雲密布,眉頭緊鎖。我們都摸不著頭腦,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得平常面容和藹的老師今天變得如此嚴肅可怕?

咳——「鐵拐李」用力清一下嗓,再用手扶扶眼鏡框,然後下巴一揚,頭微昂著,開口道:「這次作文有個很要不得的通病,講空話、套話,假話!沒有一個人寫得真切!」咳——他又用力清一下嗓,接著說:

「向老師匯報自己的學習生活情況,就老老實實地匯報自己的學習生活情況,用不著大談形勢!再,稱呼前邊也不必加『革命』二字,你們以為加了革命二字,那個老師就一定是革命的了?事情沒你們想的這麼簡單!還有,末尾只向老師表示良好的願望就行,用不著又來個什麼『共同敬祝』!——八股,八股,這些全是新的八股!」

韋老師越說越激動,越說聲調越高,臉漲紅了,脖子變粗了,也不啊啊啊了,語言表達一反常態地流利,還在第一排同學的課桌前有點控制不住地趔趄著從左走到右,又從右走到左,幾近暴跳如雷,我們則被罵得驚詫莫名、無地自容又面面相覷。

雖說當時並不清楚什麼叫做八股,但打那以後,我們總算知道作文該怎麼寫了。自此,班上文風大變,出現了許多得到韋老師表揚且令他激動的說真話、抒真情、有個性的作文,還出現了好幾個作文尖子。

現在,我們同學聚會,還常常提及那頓有如醍醐灌頂、當頭棒喝又令人感激不盡的痛罵。

有師如此,乃學生之幸矣!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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