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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夏提:再讀愛爾蘭作家伏尼契《牛虻》小說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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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整理書架,突然找到了幾年前買的英文版《牛虻》,我愛不釋手,決定再讀一遍;大約花了兩周多的時間讀完了;感覺還是和上世紀八十年第一次讀《牛虻》中文版一樣,又一次被主人公亞瑟的個人英雄主義,對義大利自由事業的獻身精神,對愛情的執著所感動,同時,也為亞瑟起伏跌宕的悲劇人生而感傷,並陷入對過去的回憶中。

我第一次知道《牛虻》一書,是文革後期和母親的一次談話;那時,母親家裡有一些頁面發黃了的維吾爾語藏書;那些書,大部分是在蘇聯中亞出版的,其中有俄羅斯詩人萊蒙托夫的《詩集》、作家高爾基的《母親》、奧斯托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烏茲別克斯坦作家阿布都拉·卡德利(Abdullah Qadiri)的《神龕里的蠍子》和《過去的歲月》等。

母親讀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後,給我講小說內容時,告訴我主人公保爾·卡察金受書名為《牛虻》的小說主人公的影響極大,自此我特別想找到這本書,但當時的條件根本不可能;後來,中國'改革開放',《牛虻》中文再版,我有幸買到了一本,細細地讀了一遍,感觸頗深;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牛虻》小說,對我的人生也產生了深刻、深遠的影響;再後來,蘇聯拍的電影《牛虻》也進來了,電影卻讓我大失所望,也沒有留下任何印象。

儘管中文版《牛虻》中的亞瑟被再造,使其變成了一個沒有親情、沒有缺點的高大全英雄,對愛他的教父蒙泰尼利殘酷、對愛他的艾瑪決絕;但當時的我不知道亞瑟被中國政府處理過,因而,我還是喜歡《牛虻》小說,過一段時間就重讀一遍;後來,我又找到了《牛虻》的續集《中斷了的友誼》,但沒有《牛虻》那麼讓人愛不釋手。到2003年匆忙離家逃亡時,不得不和那些喜歡的書告別,也包括《牛虻》。

到美國安頓下來後,又開始重新買書,當然,在美國又多了一個語種——英文;很快,我找到了《牛虻》的英文版,我又買回來讀了一遍。

《牛虻》英文版,依然使我伴隨亞瑟的悲劇人生,亞瑟與教父蒙泰尼利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父子親情之愛,與既是戰友又是女友的艾瑪之間因誤會帶來的愛情纏綿,及亞瑟為自由事業而痛苦萬分地放棄摯愛父親、教父蒙泰尼利,放棄與自小青梅竹馬的艾瑪的純真愛情,而毅然選擇死亡的個人英雄主義之悲壯所感動;感到亞瑟和我們一樣,是一個擁有愛恨情仇的活生生的人。

在讀英文版的過程中,儘管身邊沒有中文版可以進行對比,但我還是感覺到了英文版和中文版的差別,猜測中文版進行過刪減。這次再讀英文版後,想網購一本《牛虻》中文版,無意中發現了一篇介紹《牛虻》一書在中國出版過程和內容刪減的文章,證實了我的猜測。

這使我想起來另一位對我人生產生極其深遠、深刻印象的維吾爾詩人,維吾爾民族主義戰士——魯特弗拉·穆塔里甫(Lutpulla Mutalip);第一次聽說詩人魯特弗拉也是通過母親,母親經常背誦魯特弗拉著名詩作《對年份的回答》中的一段:"青春是人生最美時刻,但她又太短暫;當日曆的一頁被划去時,青春花朵的一葉也隨之凋落。"

母親偶爾也講一點她聽說的有關魯特弗拉·穆塔里甫的故事,講魯特弗拉在阿克蘇因組織"星火"地下組織,後因叛徒出賣而被捕,被國民黨軍警用鍘刀殺死的悲劇故事。母親,大概是擔心我小孩子不懂事,到處亂說而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每次講述魯特弗拉故事時,極其小心,有點欲言又止的感覺;但這,反而使我更想了解魯特弗拉·穆塔里甫的短暫人生。

1983年,新疆青少年出版社出版了阿布都拉·塔利布(Abdullah Talib)的有關魯特弗拉·穆塔里甫短暫而又轟轟烈烈人生的歷史小說《激流》,我立即買到書,夜以繼日讀完了小說;小說作者應該是收到了蘇聯英雄主義小說影響,對詩人的一面倒英雄主義描寫,使青春年少的我,對詩人的崇敬之情更加強烈。

大學畢業後,大概90年代初到阿克蘇遊玩,住在朋友家;第二天早上,朋友問我想去哪兒看看?我告訴他要去參拜心中永遠的英雄魯特弗拉·穆塔里甫的墳頭。

和朋友騎上自行車,大約一個小時,在一個一望無際、一幅破敗空曠景象的墳地,費了好大經找到了詩人的墳墓;墳墓中間堆起,四周是由土胚壘起的圍牆,一點都不顯眼;但墳牆上寫滿了像我這樣遠道而來,詩興大發崇拜者的感想。我感慨萬千,挨個兒把牆上的詩念了一遍;然後,默默地坐在英雄墳頭,誦讀了一段《古蘭經》,為亡靈祈禱平安。

在小說《激流》出版前後,魯特弗拉的不同版本《詩集》也再版,但我在讀魯特弗拉·穆塔里甫《詩集》的時候,一直有一點讓我耿耿於懷,那就是他詩里的有關"中華"的內容;大多前輩告訴我,魯特弗拉·穆塔里甫是一位維吾爾愛國主義詩人,當然,他愛的是東突厥斯坦(維吾爾自治區),不是什麼"中華"但為什麼他的詩里會有那麼多"中華"?

我當時的猜測是,魯特弗拉的詩作被中國殖民政府閹割了!

後來,1998年底,另一本由維吾爾作家吐爾遜·艾爾西丁(Tursun Erxidin)寫的,有關魯特弗拉·穆塔里甫的調查傳記《魯特弗拉與他的經歷》出版。

這本書,可以說顛覆了很多我以為是歷史事實的魯特弗拉人生。首先,該書作者依據調查證實,魯特弗拉根本不是在伊犁尼勒克縣出生的,而是在蘇聯哈薩克斯坦阿拉木圖維吾爾區逡其鄉(Chunqi Yeza)出生的;其二,魯特弗拉的俄語是在蘇聯上學時學的,根本不是在伊犁俄語學校學的;最重要的是,該書作者明確指出,詩人的很多詩作被人做了手腳、被修改了。

當然,作者不能、也不敢說是中國政府把"中華"加進了魯特弗拉·穆塔里甫的詩集裡,是中國政府使魯特弗拉變成了"中華"愛國詩人,而不是維吾爾人的愛國主義詩人;如果作者公開指出魯特弗拉的詩被政府做了手腳、被修改了,那他這本書肯定也是要胎死腹中的。

大概是去年,我聽一位維吾爾歷史學家朋友告訴我,目前一位美國維吾爾學者正在搜集資料,寫一本有關魯特弗拉·穆塔里甫人生的學術專著,這位美國朋友已搜集到的資料,將推出更多有關魯特弗拉·穆塔里甫的新發現;朋友說,可能會有更多驚人發現。

在發現中國政府對書本閹割證據後,我還曾對照過我喜歡的另一本書,由前蘇聯軍事科學院歷史學家沃爾科戈諾夫(Dmitri Volhognov)寫的、由中國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的《勝利與悲劇——史達林的政治肖像》一書的中英文版;同樣,中文版也被大量刪減和修改。

當然,中國政府對書本閹割,對我震動最大還是對影響我人生兩位英雄——亞瑟、魯特弗拉,一個是小說里的虛構人物,一個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的再造。書寫兩人的書,都在中國被被刪減修改,以符合中國政府的審美宣傳;這種手段,使英雄被人為拔高失去人性,歷史被人為篡改而使歷史人物模糊片面、面目全非,而且還使讀者因不知所讀書本被刪減、修改而長期被動接受洗腦。

顯然,中國出版的任何書,都要在出版前經過審查閹割、刪減、修改。想一想都知道,中國政府要閹割、刪減修改的部分,應該是該書最重要的精華部分;書本失去了點睛之處,也就失去了吸引力和影響力,在悄然不知不覺中,對讀者進行洗腦;使讀中國出版書籍的讀者,先天失去了更新、拓寬知識,接觸不同觀點、接受新觀念的機會,使讀中國出版物的讀者群,處於封閉的知識鏈而不自知。

對書本的閹割、刪減修改,我以為比禁書更惡劣;被禁的書,愛書者只能嚮往猜測,而不得內容;而被閹割的書,卻貌似真理在灌輸錯誤或扭曲的觀念,看似真相地在教授被篡改的歷史和編造的事實,使讀者在無意識中自願接受洗腦,將被閹割的思想觀點、扭曲的歷史事實當作真理傳播,從而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極權政府的"有用白痴"。

毫無疑問,在中國,無論是翻譯出版的國外名著,還是翻譯出版的處於中國殖民統治下維吾爾、圖伯特還是蒙古人的文學、歷史等書籍,都被或多或少刪減、修改;因而,僅僅閱讀中國出版簡體書,學不到真實的人文知識,遑論學習前沿新思想。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RFA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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