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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瘋犯的生生死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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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份子應該不斷使人不安,應該作為世界之痛苦的見證人,應該因獨立而引起異議,應該反抗一切隱藏著的和公開的壓力和操縱,應該是體制和權力及其妖術的主要懷疑者,應該是他們的謊言的見證人。

——(捷克)哈維爾

只哼吟一個字的他

1962年的嚴冬,冷峻的寒潮盤旋在四川盆地低沉的天空,來自北方的雪風,在低氣壓的脅迫下,一股勁地向人們的衣領內、袖孔里穿透,去奪取那一絲維持生存的熱量,偏偏人們每天能攝取的營養,國家嚴格控制著的糧食定量標準,低到難以養活一隻貓的程度。那時號稱糧倉的天府之國,也只能和整個國家一樣,深陷在所謂的「自然災害」的泥淖中舉步維艱,能為自己生存而奔波的老百姓幾乎都成了「准乞丐」。失去自由、被關押在灌縣警局陳家巷看守所的一批未決犯,他們的處境應該是不難想像的了。

灌縣(今都江堰市)因靠近阿垻州米亞羅林區,得力於當地豐富的木材資源,這座建築於五十年代中期的看守所按就地取材原則,除了看守所門外那高高的圍牆和牆上的電網以外,其它的建材基本上都是木料。樑柱不用說,通常人們形容監獄的所謂鐵窗,在這裡也是木質的。不過用於隔離監房的牆壁仍然是磚混結構,因為木縫或自然形成的木板上的洞孔,都可能成為犯人傳遞信息的通道,存在著安全隱患,那是萬萬不可掉以輕心的。

這看守所是一個龐大的舊式四合院格局,正方形的四面都是監房,它們包容著院中的一個大型天井,那是在押犯人放風的地方。四合院的背後,則另有十二間全為磚石結構的小屋,呈一字形橫列,被正式命名為小監。每間室內面積大約三平方米多一點,頭兩間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監,我在這裡面曾關過八個月。據我事後得知,住過這黑監的人,很少逃脫「驗明正身,執行槍決」的結局。象我這樣能活到六十七歲,還能在電腦上排列出一串串方塊字的人,顯然理應列入稀有但並不珍惜的動物之類,這是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話說1962年嚴冬,四川省公安廳勞動教養築路二支隊正在灌縣修築成(都)汶(川)鐵路,這些勞教份子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比臭知識份子更臭的右派份子。今天的他們真正如毛澤東竹筍為象徵而加以嘲諷的那樣,一個個「嘴尖皮厚腹中空」。「自然災害」早已奪走了他們的正常體重,三年多的超體力勞動卻仍然是遙遙無期的「成為新人」的改造目標,粉碎了反右鬥爭剛結束時的那份真誠悔改,一直矗立在一些人頭腦中的神殿開始搖晃。這時在這個勞教隊裡,出現了一個名叫什麼共產主義者聯盟的什麼組織,雖然我也是勞教隊的「反改造份子」之一,但因此前我已逃跑在外,緝拿歸案後又一直在看守所「未決」,並按所方規定隱去原有姓名,改為四十九號,對勞教隊的情況不甚了了。

那時我剛剛從黑監「寬大」(似乎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詞彙)到了大監房,大監房除了房屋寬敞、光線充足之外,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優點,那就是透過門縫或木柵欄的縫隙能看見室外的「風景」。你可千萬別小看這看見二字,在一切行為都在「只准規規矩矩、不准亂說亂動」的監規紀律規範下的囚犯,除了我這種享受「獨居待遇」(又一次找不到恰當的詞彙)外,集體關押的犯人是萬萬不可輕舉妄動的,即使是看看外面的「風景」。否則,只要犯人組長履行其職責,高呼一聲「報告,某某號犯人在看外頭!」一分鐘之內,便有看守兵前來將違規者押走。運氣好的可能有兩種輕微處分對他進行挽救,一種是在訓話室對著牆壁罰站,這大概出自「面壁思過」的古典,對此也曾有一個氣焰囂張的性犯罪囚犯給它定了一個不雅的名稱叫做「日壁頭」;另一種處分就是「剃花腦殼」,也就是用理髮推子將犯規者的頭髮東一片西一片胡亂剪去,形成亂七八糟的不規則圖形,以贏得觀眾的嘲笑。運氣不好的自有腳鐐手銬「伺候」。

前面還曾提到過風景一詞,那可不是什麼旅遊景點,而僅僅是犯人放風的一個天井而已。但這也同樣是不可當作小菜一碟,因為被嚴密封閉著的犯人,特別是獨居一室的隔離犯,他們的寂寞無奈是常人難以估量的,對門外的聲音和墮胎都十分關注,也十分敏感。它既可消遣、又可以滿足好奇心。我甚至用盡千方百計並長久耐心地搖動,最後從門板上拔下一顆鐵釘,冒著「圖謀××××」的風險,竟以此鐵釘作為工具,挖寬各處原有縫隙,以利拓寬視野。這類行為足以證明,犯人在聽覺和視覺上,都處於「飢不擇食」的狀態,這也似乎再次證明「犯人也是人」,確實是個因樸素而更顯得可愛的真理。

突然有一天,我側邊的「訓話室」(入監犯人進行登記、進行搜身檢查並接受「啟蒙教育」的房間),顯得異常忙碌,進進出出的工作人員仿佛在共同努力去打破一項什麼世界紀錄。我在門縫裡偷偷窺視,知道是逮進來一批新犯人,其中不少人穿的是勞教隊統一製作的衣服。另外那些雖然穿著其他樣式的衣服,從儀表上判斷也似乎是臭知識份子。我知道勞教隊在著裝上並無硬性規定,再加上這些新犯在訓話室進行入監登記時,我斷斷續續竊聽到的一些音節,得出的判斷是,築路二支隊抓了不少人進來。在隨後幾天的放風中,通過我加工擴大的窺視孔,還看到一兩張熟面孔,但我始終估計不到他們入獄的原因,直到若干年後,我到了勞改隊,才從同犯的口中,得知他們是一個「反革命集團」案。

兩三天後,在一個淒風慘慘的深夜,從這四合院的某監房內,忽然有人高聲呼喊:「報告!」其音調之高亢,用聲嘶力竭四個字來形容也並不過份。更可怕的是,每隔一兩分鐘就這樣呼喊一遍,在這萬籟寂靜的深夜,不用說這通風條件優良的木結構四合院,就是看守所那高於五米的磚牆,也很難阻攔這悽厲的叫聲凌空飛揚,這顯然會造成不良影響,這是統治當局不願擴散到外界的聲音。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格拉古軼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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