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86版《西遊記》播出第37年，必須要分享一個讓我深有同感的發現：
2023年，全網都不可救藥地再次愛上了孫悟空。
大家從高糊720P畫質里截圖，拿他做頭像，叫他「空空」。
聊天群里，經常出現他的表情包，比如這個經典的「煩死了」。
短視頻里，有三分之一都在用孫悟空的配音。說實話，很多人對那些視頻的包容力，因為孫悟空的聲音提升了一個等級。
B站上，凌晨3點還有200多人在線看他，彈幕上一水兒的表白：
俺老孫來也。
嫁給這隻猴子是我的夢想。
美猴王，是光聽到名字就有安全感的存在。
你可以永遠相信孫悟空。
豆瓣曾有過一個投票，誰是國產劇男主人設天花板？
估計誰也沒想到，是孫悟空高居榜首。
說句實話，你很可能跟我一樣，之前並沒太把孫悟空當成一個「人」來看待過，他是一個早已成名的英雄：
你視野里第一個會七十二變的人，敢上鬧天宮下闖地府的人，不服管束的人，不拘小節的人，呼風喚雨的人。
很難想像，2023年我們重新愛上孫悟空，竟是因為他身上不怎麼英雄的部分：
普通，軟弱，甚至柔和。
你看，我把這些詞提出來，都會覺得跟他的人設相悖。
但只要你稍微留意86版《西遊記》的細節，就會發現證據：
他並非毫無耐心，他幫姑娘撿菜，安慰婦人別怕，給猴孫送仙果和酒；
他並非脾氣暴躁，只會打打殺殺，他看到路人挨餓，會送吃的給他，向女子問路，他會說莫怕。
他碰上一個投河自盡的人，他不指責，不讓對方想開，只是說：你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並不粗枝大葉，能一眼認出多年前摘桃子給他吃的牧童。
過去這麼些年，我們太習慣帶著上帝視角，懷著熱血稱頌他。
孫悟空是個足夠強大的角色，可這個故事裡最動人的地方，卻是他最不強大的樣子。
孫悟空始一登場，設定是海邊一塊山峰崩裂，化出的一個石猴。
無父無母，無牽無掛，自由奔跑在海邊，就是個傻猴子。
出生時雖然引來了地動山搖，但也沒啥人看好他。
玉帝看他：是個石猴啊，不必管他。
太白金星叫他：妖仙。
其他神仙叫他：野猴。
第一次進凌霄寶殿，四大天王都沒正眼瞧他。
還有那些我們已經能全文背誦的橋段，騙他當弼馬溫，封他「齊天大聖」，糊弄他不要興風作浪。蟠桃會唯獨不請他，直接導致了他大鬧天宮。
他在天上不受重視，其實在人間也是。
沒人教過他穿衣服，全身是毛，被村民看見，叫他妖怪，四散而逃。
穿好了衣服，在集市上前一秒好心幫婦人一起撿菜葉。
下一秒就被當成異類圍觀嘲笑，嘲笑他是猴精。
帶了帽子穿了鞋子去飯館，看起來更正常了些，想融入大家，想拼桌學習吃飯，又嚇走了所有人。
被辣椒辣到，衣服漏出了猴屁股，所有人都圍過來笑他「露屁股啦，露屁股啦」。
可以說是猴生最大的黑歷史。
遇到唐僧情況也沒好。
觀音院長老見到悟空，直接發問：
長老，那是個什麼東西啊？
直到到了高老莊，八戒的岳父高老爺叫他「雷公嘴和尚」，不相信他能捉妖。
悟空被質疑本領，這才反駁：
為何以貌取人？
我幫你捉妖，你管我相貌幹什麼？
好一個反容貌焦慮大師。
但我必須辯駁一句，我們悟空，是出了名的「美猴王」。有博主統計，《西遊記》裡他的衣服整整就有44套。
這是電視劇里親口說的：他本來要叫石猴大王，但小猴子說他心性靈清，形容俊美，就叫美猴王。
覺得他不美的，都是豬油蒙了心啊！
悟空可謂是初代「小鎮做題家」，他的本領可都是自己苦學來的。
他這一猴生，有兩大 KPI。
第一個是求得長生不老之術。只為了不再看到花果山的猴兒們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撐著木筏，漂洋過海，從花果山劃到菩提祖師處。
心無旁騖，不知學了多久，只知道山桃熟了7輪，被自己飽飽吃了7回。
他還給自己制定了清晰的學習標準，要實用，要能快速完成長生不老的 KPI。
求仙問卜、念佛誦經、參禪打坐，可得長生嗎？
不可不可。
那不學不學。
求仙問卜，不如自己做主。
念佛誦經，不如本事在身。
打坐參禪，不如弄棒打拳。
他學法術主要追求強度，名字要聽起來就厲害。
學72變，不學36變；
學可以翻十萬八千里的筋斗雲，不學簡單的騰雲之術。
菩提提醒他，前者需要苦練。
悟空發表好學生名言：
再苦再難我也要學呀。
第二個 KPI是要摘下金箍，要自由。
菩薩告訴他，金箍要約束他接受管教，只有好好扶持唐僧，求取真經後才能重獲自由。
在過去，我印象里只有他被唐僧念到滿地打滾的場景，我以為他很不甘心，很痛苦。
但我這次看到的細節是：
他知道了解除這道大難題的方法，開心到搖花手。
我也是今天才反應過來，為啥小時候看《西遊記》，總覺得悟空著急忙慌，猴急猴急的：
每集開頭第一句，幾乎都是他在催促八戒，
快點，快點。
跟上，跟上。
口頭禪是，趕路要緊，趕路要緊。
動不動就要去評理，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立馬去找玉帝、菩薩和佛祖。
看到妖精能兩眼放光，恨不得馬上打敗，開始下一關。
也難怪悟空對取經如此上心，這可是關乎「自由」的猴生頭等大事。
我也總結了下他的學霸秘笈，第一招：敢。
朱紫國國王病了一年多，誰都醫不好，悟空憑藉草頭方就敢接，給他懸絲診脈。
哪怕被鐵扇公主一扇子扇暈，扇到了天邊，撲扇著大眼睛問靈吉菩薩，這什麼地方啊？
回去後還敢來借扇。
從悟空身上，我充分感受了那句話，「世界是個草台班子」，只要你別怕，只要你敢，就成了一半的大事。
還有第二招：嘴甜。
聽到太白金星從天上來，立馬改口從「老頭」變成「老天使」。
有求於牛魔王，牛大哥，還記得小弟嗎？
找毗藍婆菩薩解唐僧和八戒的毒酒，彎腰翹腳鞠躬，老孫有禮了，你可不能推辭呦。
金箍棒被妖怪收走，會去求玉帝派兵收服妖怪，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哇。
必要時，悟空對妖怪也會低頭，在九頭蟲宮裡沒找到被偷的寶物，冒昧前來，失禮了失禮了。
要是以上招術都失敗了，悟空還有個看家本事：偷。
看，多能屈能伸的一隻猴啊。
長大後如果你重看《西遊記》，一定會和我一樣發自內心地生出一個疑問——
唐僧和孫悟空到底誰是誰的師父？
不信你看以下悟空的金句發言：
路遇一座高山，唐僧擔憂山高如何過去。
悟空：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
山上一定有路，我們走路就是了。
唐僧怕遇到妖怪，耽擱了去靈山的時日。
悟空：只要一片赤誠，靈山就在你腳下。
要到雷音寺，必須經過一條極細極細的木棍小路，唐僧和八戒害怕。
悟空勸慰：這是正路，正路。
要坐無底的船渡河。
唐僧：這無底的船兒怎麼能渡人呢？
悟空大智慧道：無底的船兒，好普渡眾生啊。
好不容易取到經書，佛祖掐指一算只有80難，不夠九九歸一，觀音施法把他們從天上跌落到凡塵。
唐僧哀愁：我等既已成佛，怎麼駕雲不濟，跌落塵埃啊。
悟空鎮定：凡事自有定數。
經書被水淹，破了幾頁。
唐僧憂心：都怪我們沒有看管好，佛本行經已經殘缺不全了。
悟空冷靜：不妨事，天地本不全。
這一句句，哪像他們嘴裡「潑猴」說出來的話。
真想對十幾年前搬著板凳，坐在電視機前的自己說，快記下大聖的金玉良言，長大能少走不少彎路。
順便說一句，愛情，我們猴哥也懂：
對於對的人，愛情是：千里姻緣一線牽。
雙鳥暫時離分，必有重逢之日。
對於不對的人，愛情是：多情只會惹出麻煩。
人情事故也是，請菩薩幫忙，她還未梳好妝，悟空就在門外耐心等待。
安慰投河自盡的真公主，他不是粗暴簡單地讓她別難過，而是拿出一片真心問她：
和我說說受了什麼委屈？
因為怕嚇到對方，他甚至特意換了個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模樣。
他在稱呼上相當有禮數，會教導冒冒失失的八戒：
見了小的要叫姑娘，見了老的要叫奶奶。
他還會主動幫人解圍。
其實，哪只是他們師徒四人取得了真經啊。
十幾年後才發現，原來坐在電視前的我，也取到了一則真經——到底怎麼為人，到底如何處世，都是孫悟空教給我的。
看《西遊記》，最讓人代入的是悟空。
他沒有像唐僧一樣的名貴出身，不會和八戒沙僧一樣知足常樂，一路上受的磨難最多。
但他從沒有生出邪念變壞。以他的能力和本領，大可以像六耳獼猴一樣自立門戶。
他沒有。他沒有站在上位者那邊，沒有站在權力、金錢那邊。
他站在老者、弱者那邊。
路過在火焰山，他會拿出自己不多的食物，分給村民吃。
還會給老人捶背。
遇到三年不下雨的鳳仙郡，聽到這是他們家最後的糧食，他立馬放下饅頭，讓小孩吃。
他站在情義那邊。
找了三年法子的鳳仙郡郡主聽到悟空能降雨，要賞他黃金，悟空不肯，他不為錢而降：
要說千金酬謝，
半點甘霖都不給。
要說拯救黎民，
老孫倒是能送你一場大雨。
靈山附近寇府的女兒和親戚沃斯自幼定親，寇員外夫人嫌棄沃斯家道中落，沒錢，有辱家聲，要退親，悟空罕見地插手了別人的家事：
豈能嫌貧愛富，出爾反爾。
他最愛自由，最討厭權威等級那套。
第一次到凌霄寶殿，太白金星讓他不可高聲，還要通報。
他表面應允，然後一個閃現就進去了。
玉帝僅僅因為鳳仙郡郡主打翻了貢品，沒讓外出的他吃上桃子，設法要等雞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燒斷了鎖，才給他們下雨。
廣目天王不敢說，只敢指指天，是他降罪。
悟空不怕：不管他降不降罪，我問那玉帝老兒去。
大罵玉帝：你是濫發淫威，沒事找事兒。
你知道他們有多慘嗎？
聽著特解氣，平時因為打碎一個琉璃碗就貶人下界的玉帝，全劇第一次吃癟認錯。
悟空帶著龍王給鳳仙郡下雨，好不快活。
他是裡面唯一一個敢衝撞權威的人。
觀音菩薩的禪院受人香火，院主卻和妖精私通搶走了他們的袈裟，悟空讓唐僧別禱告了，都是菩薩沒理。
如來給了他們無字經書，悟空：這極樂天佛地竟也有此等昧良心的事。
最意氣風發的一次，他大鬧天宮，跳上玉帝皇座逼宮：
我有七十二般變化，萬劫長生不老
會駕筋斗雲，一縱就是十萬八千里
如何坐不得天位？
這樣的悟空，最見不得別人不自由。
車遲國國王被道士蠱惑，要和尚做苦力，他一人給了跟猴毛：
如果有人攔你，你們就大喊齊天大聖。俺老孫就來救你。
妖怪看見長得漂亮的女生，都想擄去當老婆，悟空再次現身：
呸，你個強霸人妻的妖怪。
一個最妙的細節是，他在天庭當弼馬溫。他養的馬，可以在天河吃草，可以在天界撒歡奔跑。
還有自己的花果山和小猴子，那應該是全天下最自由的一個地方。
那是他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日子。
之後去天庭、去取經，雖然有被限制，但他在自己能做的範圍里做了最大的反抗。
一個很諷刺的細節是，他們求取的真經需要用「人事」來換，要給看守的佛祖，禮物財寶之類的賄賂，唐僧瞞著悟空給了唐太宗賜給他化緣的紫金缽盂。
只有孫悟空沒屈服。
悟空取經這一路，真的吃了大苦。外部有妖怪，客觀環境不好就算了，隊友也不太配合。
你畫了個帶法術的圈，讓他們在此圈內等候。
他們偏要出，還懷疑你的人品，不相信你的判斷。
你說不能上船，他便要。
神仙也在不停耍猴，說個最離譜的，獅駝嶺的大鵬鳥是佛祖的親娘舅……
可以說，九九八十一難里，三分之二難的都是悟空。
但他沒有過自我放棄，一直有辦法。
這一路悟空為了過關，假扮過牛魔王，白無常，小旋風，胡編的浪蕩游神，不下數十位。
自己被困住了，沒人可幫忙，就想辦法自救，撬門、電焊樣樣精通。
也不怨。
被壓在五指山下，天上在喝酒看歌舞慶祝。
悟空被壓得只能伸出小手撥開石頭，也就說了一句，俺老孫被你們騙了。
經歷500個春夏秋冬，成千上萬次的下雪、下雨、電閃雷鳴，他沒有崩潰。
會採花
看蝴蝶。
和小孩一起吃果子。
整部《西遊記》最讓人心痛的一次，是教悟空本事的菩提師父要趕他走，別說是他的徒弟。
還立了誓，從今往後，不再見他。
結果他惹了取經路上第一件大禍，偷吃人參果，推倒人參果樹，惹得鎮元大仙大怒。
他找遍了整個天庭，翻遍了自己的通訊錄，都沒找到人幫他。
他走投無路，回到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道觀，結果曾經歡聲笑語的學本領之地如今布滿了蜘蛛網。
然後，這隻猴哭了。
縱觀猴生，這是最無助，最心碎的一次。
原來孫悟空在成佛之前，也是哭過的。
你應該能理解我的感受，這就像是攝影機移走，我們走進了巨幕的後台，洞悉了那些大英雄的一個秘密。
卻也恰恰是因為這個秘密，你會意識到，相反地，那些溫和的、良善的、偶爾軟弱的人，其實在你不知道的另一面也是英雄。
很多年前，當我們還是些小毛頭時，幾乎毫無例外，我們都舉著從各種地方搜羅出來的棍棒，紛紛宣稱自己是孫悟空。
沒有人想當唐僧，他不會飛，打不死妖怪，懦弱，囉嗦。沒有人想當豬八戒，在孩子們的角色扮演遊戲裡，當豬八戒是一種懲罰，一種無奈的討好。至於沙和尚，他是生活里一定會存在的配角。
那個時候，每個人都想當孫悟空。
但在2023年，我突然明白了一個簡單的道理——我們的願望或許已經實現了。
因為，那個並不叱吒風雲、並不強大可靠、未必能呼風喚雨的人，也是孫悟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