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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斷清華和我在精神病院的一周

【編者按】由於經歷離奇,編輯部幾經周轉,驗證了事實的真實性。這不是小說也無虛構,而是當年一名清華學子的真實經歷,她險成朱令第二。此外也有個心願,是否能通過我們平台的發布,找到那位作者的赫墨拉女神化身般的女醫生?

01

赫墨拉(Ήμερη/ Hemera)是希臘神話中白晝的化身。她是厄瑞玻斯和倪克斯(黑夜)的女兒,是夜神女,白晝之神。給黑夜的人帶來光明和白晝,帶來希望。

每當月色皎潔的時候,我都會在月亮的旁邊看到一顆很閃亮的星星,我會默默地想念我生命中的赫墨拉女神:一位我不知道姓名的女醫生。她曾經像白晝女神一樣在我的精神世界一片黑暗的時候,帶給我白晝的亮光。

每當這個時候,我總是會輕輕地問,我心中的女神,你在哪裡?你知道有一個你不認識的人在感激你,祝福你和尋找你嗎?這位年輕的女醫生是我在北京六院精神病科住院(應該說是被關押)時住院醫生。她很年輕,不是主治醫生,但是她每天都要來巡查病人的情況。

說到這裡,認識我的朋友會覺得我在開玩笑,我這麼健康而積極上進的好學生怎麼可能會住進精神病院?沒錯,當我告訴你這不是一個玩笑的時候,我的朋友,請你看著我的眼睛,你就會知道我沒有騙你。因為我的眼睛已經模糊了,我的心已經開始絞痛著,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跟著迸涌而來。

02

那還是在大學四年級冬天的事,系裡有一個新來的女生剛跳樓自殺身亡。第二天我醒來,班主任就來找我,她說,「我給你找了個療養的地方,你可以休息休息。」

那時候我已經是一個滿心創傷、內心沮喪的女學生。原本是很出類拔萃的高材生,在學校里的各種活動拿獎的積極分子,有人嫉妒也有人羨慕的時候,突然一夜之間,被無辜地牽扯進一場不幸的校園兇殺案以後,誹謗謠言縈繞著,我的世界就像從天堂跌落到地獄一般。

那時候我太年輕,剛從山裡考到北京,很幼稚,很倔強,不知關係險惡能改變天地。因為種種原因,班主任誤解了我,於是我就一直不願意跟她說話,殊不知從此結下冤源。我時常被班主任單獨叫去批判和學習,連替我說話的班級輔導員都被調換。

父母一直不知道這些事,只知道我放假都在學校不回家,學習下降得很厲害,都在及格邊緣,無論每次媽媽在電話里怎麼批評我,我都沒有吱聲,只是在心裡默默地忍受這一切痛苦。我想也許這個黑暗會很快過去,爸爸媽媽就不用知道這些傷心事了。我不忍心年邁的他們為我傷心。

每當過年的時候,我就在空空的宿舍里吃方便麵過日子,也許找點家教賺點生活費。那是一種很淒涼而無助的日子。

因為和班主任的關係一直沒有明顯改進,所以那天當班主任來告訴我讓我去療養的消息的時候,我總覺得有點狐假虎威,半信半疑,新生自殺的事情全校都知道了,我很為她心痛的同時,我不知道這件事和我有什麼關係。

班主任旁邊的秘書告訴我,人家老師大清早到醫院打電話求情才預訂到床位,你不去多對不起老師啊。我開始有點猶豫,隨後還是開始準備書和衣服,坐上她準備的專車跟著她走了。

沒想到,那是一個騙局。

我傻乎乎的就這樣被騙進了精神病院,而且還是重病號房!當我進門的時候,守門的讓我換上病人的衣服,我告訴她我想帶幾本書去看的時候,她冷漠地說,「你到裡面是用不著看書的。」我當時沒有明白是什麼道理。

在老師的授意下,我也稀里糊塗地在一份文件上簽字了,殊不知那是一份賣身契,也就是我自己同意授權給學校,承認自己有精神病,在沒有學校同意的情況下,除非我自己的父母來接,否則我不得擅自離開。這是後來這位同情我遭遇的女醫生告訴我的。

他們把我帶到了八樓,我不太清楚是什麼地方,只覺得裡面的人怎麼都怪怪的,有目光呆滯的、有狂跳的、有喧鬧的、有哭泣的、當然也有安靜的。

他們把我領到一個房間,房間裡是上下鋪,已經住了兩個人。下鋪是一個是50多歲的老太太,上鋪則是一個16歲左右的小姑娘,她倆看上去還挺正常的。我沒太在意。

一位年輕的女醫生進來檢查情況,她知道我是新來的,就告訴我這個老太太已經想自殺幾次了,要看好她。突然旁邊上鋪的小姑娘痛哭起來,很可怕的那種嚎啕大哭。

我有點害怕,就問醫生,「醫生,我想看點書,為什麼守門的不讓我帶書?」醫生看了看我,愣了一下,說,「你不知道嗎?這是精神病院重病號房,病人隨時有自殺和各種危險傾向,所以不可以自己帶物品進來。這個女孩就有躁狂症。」

「什麼?我的老師告訴我是來療養院,你們一定搞錯了。」我一下子驚呆了,急急地告訴她。她說,」沒有搞錯啊,那個是你的班主任吧,她寫的症狀,說你是嚴重抑鬱症,有自殺傾向。是她簽字讓你進來的,怎麼會弄錯。」

我的眼淚馬上流了下來,我苦苦地哀求醫生,「我不是精神病人,我不是精神病人,他們搞錯了,你們放我出去吧,我要出去!」

她反應過來,半信半疑地說,「那你到我辦公室來。」她把我帶到她的辦公室,我們面對面坐下。她很很嚴肅地說,「你說你不是精神病人,這很重要,我們需要重新診斷一下,因為如果你是病人,我們會每天給你注射鎮靜劑,還會逼你吃藥,如果你是一個正常的人,這些藥對你的大腦會有很大的傷害。」

看到她很誠懇,我不再哭泣,感到了一絲希望。她拿來幾張問卷,問了我一些只需用「是」或「不是」回答的問題,還有一些情緒診斷性的普通問題,我都一一做了回答。

她整理了一下,看看結果,告訴我,「你的老師說你有抑鬱症,還有躁狂症,說你幹什麼都很熱情,有點跟平常人不一樣,我的診斷結果是你很正常。到底這是怎麼回事?你能跟我說說嗎?」

我點點頭,慢慢地把從大學一年級暑假夏天的那個不幸開始,三年半來的各種接連的不幸和不公平的遭遇都說給了她聽,大概說了一個小時,當我說完的時候,我發現她已經眼淚汪汪的了。

她說了一句話,讓我終生難忘,也對我當時起到了很鼓勵的作用。她說,「你真不容易,也很堅強,一般人是經受不住這些的,如果我是你,我早就瘋了。」

我問她,我有什麼辦法可以出院,她說,「你要好好在這裡住幾天,現在唯一能接你出去的是你的父母。醫院有規定,病人不能用電話,不能有筆,我幫不了你,你自己要想辦法。我唯一能幫你的是告訴護士不要給你用藥。但是正不正常,你哭沒用,你要用你的行動來告訴我們,你是正常人。」她說完後就把我送回了房間。

那一夜,我想了很久,思考她說的話。對,我要在這裡好好地活著,現在要冷靜,我要想辦法找人幫我帶信息出去給我父母。至於爸爸媽媽,來了我再解釋。不過學校那邊,他們太過分,把我一個好好的人當精神病人關押,我也要寫信出去讓班主任早點來接我。這樣想,我才慢慢睡著了。

03

我還記得我在這精神病院裡待了整整七天。在那七天裡,我和周圍的病人打成了一片。其實這裡的病人大多是高級知識分子,有憂鬱和躁狂症,或者間歇性躁狂,妄想症等,這些毛病不是一眼能看出來,而且也不是時時都犯病。一般都是一陣陣的,不犯病的時候,好多人的意識還是非常清楚。

我以前看過很多心理學和哲學的書,對人性研究還一直很感興趣,所以我開始跟我房間的兩位病人談心,幫助和開導她們。我很善談,她們都很快和我成為朋友。有一次老太太想不開,我一勸就好了,她的家人來看她,知道她和我成為朋友以後,還對我表示感激。在後來出院後的幾個月,她的病犯了,她兒子還打電話請我周末到她家陪她。

我一直都愛跳健美操,那時候流行那種大家一起跳的前後左右的健美操,我請護士找來音樂,每天中午我就帶著十幾個女病人一起跳健美操。大家好熱鬧,幾天下來我和大家相處很好,她們都喜歡我,願意跟我跳舞和說話。連我自己都奇怪我居然這麼樂觀受歡迎。

不過在醫院的這幾天,護士的確沒有給我任何藥物,我也白天除了耐心等待就是開開心心的和病人跳舞聊天。有一次,我同屋的家屬來看他們,我請求和他們說幾分鐘話,告訴他們我僅有的一個朋友的電話號碼,我沒有筆,也不能寫,我借探訪的人的筆,在煙盒上寫下朋友名字和電話號碼,交代他們怎麼說。

這位好心人真的幫我傳了話。他再來的時候告訴我已經聯繫上我的朋友,我的父母應該很快會來。我後來也有請另一位家屬帶話給我班主任,可是班主任不理會我,幾天也沒有消息。

其實我不知道那個紙條有沒有被帶到我班主任手裡,也許別人根本不想多管閒事。第七天,是我的生日,那也是我永遠也忘記不了的特殊的生日,我是在精神病院裡度過的。醫院裡大家都在給我開生日派對,護士還準備了生日蛋糕,大家正在跟我唱生日快樂歌的時候,那個女醫生進來了,她把我拉到一邊,「好消息,你爸爸媽媽來接你了。」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壞消息是,他們是和你學校班主任和領導一起來的,我剛才聽見學校老師跟你爸爸媽媽說這個醫院不好,不給你用藥,要把你接出去,然後明天要讓你父母帶你去安定醫院。你叫你爸爸媽媽出來跟我說話,我會告訴他們你沒病,明天還是去看看,但是只要你爸爸媽媽堅決不同意你住院,學校是沒有權利逼你住院的。」

我心裡非常感激這位醫生,馬上到訪問間和父母見面,班主任也在那裡。還有醫院主治醫生。我看到爸爸媽媽很高興,連忙把他們叫到門外。這位年輕的醫生很快跟我父母說了幾句話,馬上就離開了。

我開始收拾東西,跟大家告別。我很感動的是很多病友捨不得我,眼淚都流下來了。這是一個特殊的時刻,我想我會終生難忘。

第二天我和爸爸媽媽坐著系主任安排的轎車和班主任一起來到了北京郊外的另外一家精神病院(安定醫院)面試。這次因為有了囑咐,不管醫生怎麼說,我父母一口拒絕把我送進醫院,班主任很沮喪地把我們帶回學校。

那天下午,在學校里,我把整個經過告訴我父母,很讓我欣慰的是他們很鎮靜,也許他們心裡替我很著急,但是他們還是很了解自己的女兒,也很相信和支持我。

那一天我總算自由了,我在心裡深深的感激那位年輕的醫生,她不顧自己的風險,憑著良心,為我這樣一個陌生的病人挺身而出,殊不知道,她不但給我自由,讓我免於痴呆之災,而且她還拯救了我的靈魂和未來。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系裡幾位領導,班主任,我,還有爸爸媽媽坐在系館的圓桌會議室里,他們公開給我定義我是精神病人,並且要求我父母陪讀到畢業。我爭辯了兩句,他們更加認為我是精神病人。那時候我還只有半年就畢業了,心想就要熬出來了,就忍吧。

當時覺得他們幾十年的教育經驗,堂堂名牌大學領導,居然這麼荒唐。我既然出來了,我就有了自由,他們不能主宰我的命運。這一次,我很清楚自己要走自己的路,我這棵野草的生命力已經鍛鍊出來了。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安慰自己。所以敷衍了他們的辯論,結束了這個很荒唐的會議。

我當然沒有聽從系裡的要求,第二天,給爸爸媽媽買了返家的火車票,讓他們回家了。我讓他們放心,我沒事。班主任知道了,拿我也沒辦法。當然後來我也沒什麼事,這一切無非都是班主任渲染的結果。後來,她封鎖了我所有能在北京讀研究生的希望。希望我能找到一個很遠的工作。凡是有什麼三亞的工作,她第一個來找我,說是關心我,可是我想留北京,她是知道的。

進精神病院之前,我找到有外校的教授可以接受我讀研究生,我還找到學校教務處替自己訴說,她告訴我我成績不夠,只能畢業。後來爸爸媽媽告訴我,班主任自己承認她撒謊了,學校其實在我的遊說下,特批我直讀研究生,他們當時就是怕我知道真相受不了鬧事給他們添麻煩,才把我關起來。

班主任還告訴我媽媽她是輸給了我,幾十年工作沒有見過我這樣的學生,所以誤解我了。我不知道是她在給自己找藉口,還是真的後悔了。其實我很快原諒了她,畢業那天下午,我到她家去跟她告別的時候,她並沒有告訴我那天晚上她請了全年級的同學到她家開畢業晚會。第二天,我拿了畢業證,沒有參加畢業典禮就離開了清華園,當然這之後很多年也沒有和同班的同學聯繫,沒有參加任何畢業聚會。這一切似乎已經和我無緣。

04

去年我偶然被加入到年級的微信群,也學會慢慢地把這件事放下。這個痛苦的經歷很多年一直伴隨著我,這種刻骨的傷痛變成了我的動力,讓我重新站起來,重新回到了和同學們一樣的跑道上。

今年是我出精神病院以後的20年,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直都把這些往事默默埋在心底,只有幾個很近的朋友知道。每每想起,我都會淚眼模糊,內心絞痛。

我也很關注朱令同學鉈毒的消息,我的心也為她惋惜,一陣陣的痛。我們都不幸成為清華園裡的悲劇角色,只是我比她幸運,挺過來了。

在歷盡艱辛以後,我終於跨越重洋,在美國連續讀了三個研究生,有幸被耶魯大學商學院錄取。而後,在接近40歲的時候,獲得了一份一直夢想的華爾街的工作。這一切讓我失落的心有了一些安慰,可是有些東西是我無法彌補的,那就是我校園裡的青春年華。

失去的永遠失去了。這段特殊的經歷讓我成熟,磨練我的意志,讓我從無知軟弱走向堅強和自信,我更加體驗做人的艱難,更珍惜已經擁有的美好。我相信要是命運讓我重新回到從前,我一定不會重複這樣的悲劇,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我會相信自己自尊自強,走自己的路。

我一直深深地感激和想念這位年輕的女醫生。她也許現在還在那個醫院。20年了,也許退休了。我希望我能找到她,也希望有人能幫助我找到她。她一定記得我的故事,儘管她的病人很多。我相信像我這樣遭遇的人不多。她是我心中的赫墨拉女神,是她把白天帶給了沉溺在黑夜裡的我,是她給了我光明和希望。她的話給了我後來再生的力量。

凝望著星空,我時常會默默自語,親愛的赫墨拉女神,你在哪裡,你能聽到我的感激和祝福嗎?你知道我現在過得很好嗎?請你一定要再次出現,讓我好好看看你,感謝你,親吻你的手,給你一個擁抱。我也祝福你的善良能帶給你好運,好人一生平安!

(全文完)

責任編輯: 楚天  來源:陌上美國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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