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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生緊跟,仍難逃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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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68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熱火朝天的時候,楊朔選擇了離開。

「有人自殺了!」中國人民保衛和平委員會(簡稱「和大」)的辦公樓里一陣騷動。

當時任職於「和大」的資中筠,正在隔離室門口值班,聽聞此話,大吃一驚,猛地站起身來。隔離室里全是男性,她只得站在門外問:「怎麼回事?」裡面的人說,楊朔好像出了問題,不省人事了。

事情發生在1968年8月2日凌晨一兩點鐘,楊朔當時被隔離在一間大會議室里審查。會議室是兩扇玻璃門,從外面能清楚地看到裡面。會議室外面有人日夜輪流「值班」,裡面的人除了洗漱、如廁,不許出來。

8月1日晚上九、十點鐘,資中筠看到被隔離的人陸續拿著臉盆出來去廁所洗漱,楊朔就在其中,並無異樣。

一個姓姚的床與楊朔挨著,到了半夜,他起來上廁所,發現楊朔的樣子不對勁,推他不醒,才感到有問題。資中筠趕緊打電話叫辦公室負責人,不久來了幾個管事的,軍代表也在其中。他們把楊朔抬了出來,緊急送往北京醫院。

1968年8月3日,軍代表給「和大」的人開會,宣布楊朔「自絕於人民」。

02、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前期,楊朔的散文曾風靡大江南北。

楊朔原名楊毓瑨,1910年生於山東蓬萊,父親是清末秀才。楊朔高小畢業時,正值膠東軍閥混戰,楊朔闖蕩到了哈爾濱。1927年,經人介紹,他進入英商太古銀行做一名小職員。因為工作需要,楊朔一邊工作,一邊在哈爾濱英文學校學習英語。楊朔極為刻苦,幾年下來便能說一口流利的膠東味的英語。

楊朔熱愛文學,16歲便開始文學創作。抗戰前,楊朔在哈爾濱就與中共地下黨有秘密接觸。1937年冬,楊朔追隨心中的夢想,奔赴心中的聖地延安。在延安,他曾參加作家戰地訪問團訪問抗日根據地,曾在中央黨校學習,1945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楊朔和當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投身於革命洪流中,他們首先是戰士,其次才是作家。49以後,一個抒情的年代到來,文藝的主要任務是歌頌社會主義新中國。歌頌是一種藝術手段,也是一種政治態度。楊朔一直執著於對光明和未來的讚頌,成為時代大合唱中一名紅得發紫的抒情歌手。

1955年,楊朔到中國作協工作,1958年開始擔任「中國人民保衛和平委員會」的主要領導。

楊朔曾被派往開羅常駐,任亞非人民團結組織書記處中國書記。進入20世紀60年代,中蘇分歧公開化,常在亞非人民團結組織中「吵架」。楊朔就用他的膠東英語認認真真地吵,寸步不讓。在一次會議上,楊朔與蘇聯書記爭吵起來,蘇聯人罵楊朔「Stupid」(愚蠢),楊朔應聲答道:「Stupid returns to you!」(你才愚蠢),結果大家都笑了。

03、

1961年,那是一個飢餓的年代,也是楊朔人生的巔峰時刻。那時他正在開羅喝著甘甜的荔枝蜜,國內苦難的現實絲毫沒有影響到他讚美社會主義的激情。他的很多散文名篇,比如收在語文教科書中的《荔枝蜜》、《雪浪花》、《茶花賦》,都寫於1961年。

1961年4月29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楊朔的旅日遊記《櫻花雨》。文章把美軍在日本的勢力比作摧殘櫻花的風雨,而把日本人民比作在風雨中開放的櫻花。毛澤東在這篇文章的標題旁寫道:「江青閱,好文章。閱後退毛。」

這年3月,他的散文集《東風第一枝》出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文藝報》等報刊相繼發表評論文章,冰心、曹禺、周立波也紛紛撰文予以肯定。

《雪浪花》是楊朔的代表作。作品敘述「我」在海濱休養,看到海邊的幾個姑娘正在嬉戲,追逐浪花,議論著礁石的坑窩。就在姑娘們感到不解時,一個歡快的聲音從後面傳來:「這是叫浪花咬的」,說話的人正是老泰山。隨後老泰山說:浪花心齊,「咬上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哪怕是鐵打的江山也能教它變個模樣兒」。結尾,楊朔把開頭的浪花和老泰山說的話來一個點題:「我覺得老泰山恰似一點浪花,跟無數浪花集中到一起,形成這個時代的大潮,激揚飛濺,早已把舊日的江山變了個樣兒,正勤勤懇懇塑造著人民的江山。」

楊朔的散文,從一葉則可窺視全貌。梁衡評價他的散文,「抒情不是直抒,它先寫一件事、一種物、一個人,然後再引出情和理。其中的情和理是主觀上設計好的,因此所寫的人物和故事實際上是作者思想的一個註解,用之則來,不用則去,沒有本身存在的規律,是主題先行,人物緊跟」。

今天看來,楊朔創造的這種「物-人-理」或「景-人-事」的三段式結構,給人一種矯揉造作的感覺。但在當時,「楊朔模式」卻是一代人寫作的樣板,模仿者無數。

《散文》1984年第10期發表的《散文現狀縱橫觀》,對某一天來稿作了統計,「百件中竟有11篇是寫小溪的,8篇是寫日出的,5篇是寫貝殼的。這些作者所在地域不同,職業年齡各異,但卻如此不謀而合。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聯想引申的路數也大致相同,最後『升華』的路數也別無二致。」這些寫作者都循著楊朔《荔枝蜜》、《茶花賦》之類的思路,文章千篇一律,讀來味同嚼蠟。

其實,楊朔也曾真誠地表達過他的內心。1957年5月18日,為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十五周年,中國作家協會、人民日報編輯部聯合舉行了座談會。會上,楊朔大膽說了真心話:「從前認為只有具有無產階級思想的作品,才能為工農兵服務,現在感到並不完全是這樣,最近《人民日報》有過一篇文章有這樣的提法:無產階級是香花、非無產階級就是毒草。我看不盡然。有著民主主義思想的好作品,照樣能鼓舞和推動人民前進,其實也是香花。」

04、

楊朔經常對照毛澤東思想反省自己。1956年夏,楊朔在一本小說的扉頁上,寫下自我評語:「我的政治思想、創作思想,都存在著嚴重的缺點和錯誤,距離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指示很遠很遠呢。不,有些觀點、描寫是根本違反毛主席的指示的,這需要在鬥爭中繼續好好改造自己,好好與工農兵結合,這才有點可能寫出為工農兵服務的東西。重看舊作,慚愧欲死!」

1955年批「丁陳反黨集團」,楊朔也跟著批判,但在1957年欲給丁、陳平反時,他做了反省。隨後展開「反右運動」,再次對丁陳等人進行批判,楊朔秉持「黨組會有錯,但黨沒有錯」的觀點,又做了主調為批判「丁陳反黨集團」的講話。

儘管楊朔忠誠地與領袖保持一致,在思想上力求進步,文化大革命中,他仍然沒能逃脫挨整的宿命。

楊朔的好運終止於1966年。1966年6月9日下午,亞非作家常設局會議在北京開幕。中國代表楊朔在會上發言,報告了中國為會議所做的籌備工作。這是楊朔生前留在《人民日報》上的最後身影。隨後,楊朔便不可避免地跌進了「文革」的漩渦中。

楊朔用稿費買了幾間房子,運動之初,造反派抄了楊朔的家,說他是封資修。他就真誠地做檢討說:無產階級的作家怎麼能買房子呢?說明自己是被資產階級思想腐蝕了,變修了。

然而,上面給楊朔定的罪名是「丁陳反黨集團黑幹將」,說他的《雪浪花》是給彭德懷翻案,《荔枝蜜》中工蜂供奉蜂王是在影射。

05、

1968年春,「和大」開始清理階級隊伍,楊朔被當作重點進行審查。7月23日,造反派把他隔離起來,並進行小會批鬥。

有個根紅苗正的小勤務員,靠造反成了一個小頭目。軍代表進駐「和大」後,這個小頭目就在「和大」院子裡的地上寫了口號:「打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楊朔」。楊朔被送進隔離室之前看到了這幾個字,他性格迂腐,太認可軍代表的權威,覺得之前造反派批鬥他,還沒有給他定性。但是軍代表來後,給他扣上了「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帽子,就代表黨中央給他定性了。

思來想去,他寫條子要求和軍代表談話。他想表達自己並不反黨的意思,但軍代表沒有理會他,決定先放他一放再說。這讓楊朔更加相信黨已經放棄他了,頓時徹底陷入絕望之中。當天晚上,他把平時積攢的安眠藥全都吃了,等送到北京醫院時,也已過了最佳搶救期。他的生命,永遠地定格在了58歲。

楊朔一生沒有婚娶,胞弟楊玉瑋的女兒楊渡不滿一歲就過繼給他作了養女。楊朔去世時,楊渡僅是十歲出頭的小姑娘,雖經百般請求,她與楊朔也沒見上最後一面。此後,楊渡跟著生父楊玉瑋,一直在為楊朔的平反四處奔走。

1975年,在楊朔去世7年後,「和大」才為他舉行了骨灰安放儀式。但實際上並沒有骨灰,骨灰盒裡放置的,只有他生前使用過的老花鏡和一支鋼筆。

有人說,楊朔死得冤枉,他至死也沒有弄明白,自己根本不用死。他只是喪失了自由,只要熬過去就沒事了。但他看多了許多人被權力拋棄後的悲慘結局,覺得自己也要走上這條路時,便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

「楊朔的悲劇也是一代文人的悲劇。不僅僅是他在『文革』中的遭遇,也包括他的作品。」三十多年後,資中筠如是說。

2021-04-23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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