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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慶民:南非、印度、墨西哥:三大新興國家的大選說明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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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底至6月初,亞非拉三個頗具代表性的新興世界大國或區域大國,即印度、南非、墨西哥,均舉行了決定未來數年國家執政者與政策方向的大選。這三場選舉形色各異,但卻有著發展中的第三世界政治變動和大眾民主的某些共性,頗為值得思考探究。

首先,是結束種族隔離後、多元族群平等共存的「彩虹之國」南非,舉行的第七次大選。本次選舉,長期執政的「非洲人國民大會(非國大,ANC)」得票和席位雖仍是最多,但首次失去了國會的絕對多數議席(獲400席中的159席)。這不僅意味著其在國會失去了絕對控制權,也意味著接下來國會選舉總統過程中,非國大無法確保自身候選人一定當選。即便執政,也需與其他黨派聯合。

非國大的歷史性失敗,令不少觀察家驚訝。但若詳細了解南非政局,就知道屬意料之中。本次大選,非國大喪失絕對優勢的直接原因,是前總統恩格魯·祖瑪等部分前非國大成員另組新黨「民族之矛」,分走了非國大很大一部分選票。而根本原因,則是非國大從1994年執政以來,在經濟民生方面的作為難盡人意,更常年陷於腐敗醜聞、內鬥不斷,失去多數可謂是早晚的事。

有著百年歷史、由曼德拉及其同志發展壯大,在反對種族隔離、促成和平轉型過程中勞苦功高的非國大,執政後就日益墮落。除了曼德拉仍然堅持正直清廉,其他多數革命鬥士都變得腐敗,從姆貝基到祖瑪,再到現在的拉馬福薩,非國大幾任總統都深陷腐敗醜聞。而中下層官僚同樣貪腐成風,雖有媒體揭露、公民組織批判,卻無法遏制腐敗和追責。

而更讓民眾不滿的,是非國大執政以來,國家經濟狀況長期不佳、失業率高企、治安敗壞,愛滋病等重大衛生危機也長期困擾著南非。推翻種族隔離制度的南非,雖在族群和解方面取得很大成功,但從經濟民生和社會治理看,轉型是失敗的。

所以,雖然非國大歷史悠久、樹大根深、掌控南非大多數資源與輿論,仍免不了民意遠離、支持率不斷下滑的統治危機。本次大選的結果,就是危機深化的顯現。

不過,非國大席位減少、反對派席位增多,並不意味著南非將走向有益的變革。本次大選中斬獲58席、前總統祖瑪等人新建的「民族之矛」(其名字即是借用了當年反種族隔離時曼德拉等人建立的武裝反抗組織名),是一個極端民族民粹政黨,主張排外主義和暴力,經濟上主張激進平等。這樣的政黨不可能為南非帶來良好的氣象,也並不能實現真的平等公正。

而南非其他主要政黨如「因卡塔自由黨」、「愛國聯盟」等,同樣是極左或極右的民粹主義者組成,政治綱領既狹隘又激進,無益於經濟民生的長遠改善。只有「民主聯盟」是較溫和理性的黨派,多年來占國會席位約五分之一。但其無法改變南非政治整體的民粹和極端化。而且「民主聯盟」主要代表南非白人和黑人中產階級利益,缺乏足夠廣泛的代表性,難以贏得占南非國民多數的中下層黑人的支持。而且「民主聯盟」和「因卡塔自由黨」支持者都集中在部分省區(分別集中在西開普省和夸祖魯-納塔爾省),地域性強,缺乏代表全國的能力。

所以,南非人雖然有求變之心、長期獨大且腐敗的非國大也有衰落之勢,但並沒有可靠的新興政治勢力,南非國家前途仍然灰暗。目前看不到南非有走出重重困境的可能。

然後,是「最大民主國家」印度持續兩個月的選舉剛剛塵埃落定。不出所料的,是莫迪領導的印度人民黨及友黨保持了國會多數,莫迪也將第三度擔任印度總理。

不過,相較於2019年大選,莫迪的印人黨所獲人民院席位由303席跌至240席,而最大反對黨國大黨則從52席上升至99席。印人黨的友黨「濕婆軍黨」等得票和席位也明顯下滑。而在野陣營各黨席位普遍增多。這反映了莫迪政權的民意支持明顯下滑,反對黨重新成為有力挑戰者。

莫迪有「印度的鄧小平」之稱,其在擔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長時,即大刀闊斧的推動市場經濟改革,裁減官僚系統、修訂經濟法律、便利企業發展、招商引資、激勵勞動創造,取得很大成功。2013年,印人黨勝選、莫迪擔任總理後,將其經濟改革推向全印各邦。而這十年,印度經濟也一直保持7%以上增長,為世界看好。

但莫迪和印人黨獲取人心更重要的方式,是高舉印度教民族主義旗幟,通過身份政治和宗教動員,吸引支持、凝聚民心、鼓舞鬥志。莫迪出席國務活動時,幾乎不穿西裝,而是著印度教傳統服飾。在幾個月前的G20峰會上,作為東道主,莫迪政府打造了濃厚印度傳統與宗教風格的會場,將印度教文化及民族主義展示於各國政要和世人。

在經濟增長和民族主義雙重加持下,莫迪和印人黨一直保持較高支持率。但本次大選,印人黨支持率有所下降,反映了高歌猛進下許多印度人對莫迪和執政集團的不滿。

莫迪政權雖然促進了經濟發展,但大多數印度人仍然生活在貧困之中。經濟發展也帶來了貧富愈加分化等問題。2020-2021年印度農民長達一年多的抗議,就反映了莫迪經濟改革在促進城市發展同時,鄉村農民繼續遭受苦難的現實,以及未能享受經濟紅利的那部分民眾失落下的怨憤。

莫迪一些改革如廢除舊貨幣發行新幣,也導致金融秩序一度混亂,也未達成反貪腐反洗錢等目的。而莫迪政權一方面希望全力發展經濟,一方面又持貿易保護和排外政策,尤其對中國企業和商品非常警惕,這阻礙了印度吸引外資和技術,影響了經濟發展。

而莫迪推動的印度教民族主義議程,固然獲得了占國民多數的印度教徒支持,但也遭到國內穆斯林、錫克教徒、其他非印度教徒的強烈反感和反彈。本次大選,國大黨等反對黨集中力量爭取非印度教徒聚集的選區選票,大獲成功。而印人黨在這些選區大敗虧輸。除了國大黨和其他非少數族群政黨有所收穫,屬於印度左翼的社會黨本次斬獲37席、一躍成為國會第三大黨,也反映了印度左翼的復興,以及左翼和中間派人士團結起來積極和集中投票、對莫迪右翼民族主義和保守主義的有力抵制。

另外,莫迪執政逾十年,依靠國會多數強推各項政策,頗被詬病為威權專斷,民主也確實受到侵蝕。知識精英、左翼進步人士、民權活動家,普遍對莫迪持批評態度。這削弱了莫迪的聲望和支持。本次選舉印人黨受挫,也是在野力量對莫迪政府敲響的民主警鐘。

所以,本次大選印人黨及其聯盟雖勝,但議席大幅下滑,反映了莫迪政府雖仍受多數國民認可,但面對更大挑戰。未來五年,莫迪若不能在經濟發展和民生改善方面做出更大成就、不積極維護民主和遵守憲法,其支持率很可能進一步下滑。另外,如果莫迪繼續鼓動印度教民族主義、排斥非印度教徒,也會造成更多怨憤和不安定。這樣的背景下,印度這個居世界人口第一、被西方看好、可能在綜合國力上超過中國的龐大國家未來的命運,也更加難以準確預料。

第三場大選,則是在拉美的墨西哥。本次大選,選出了墨西哥第一位女性總統–克勞迪婭·欣鮑姆,她還是一位猶太人。這位女性所代表的政黨,是現總統奧夫拉多爾所屬的「國家復興運動(Morena)」。這個政黨是左翼的「大帳篷」政黨,即容納了各種左翼意識形態和派別。

欣鮑姆的勝選,延續了2018年奧夫拉多爾勝選以來,墨西哥由左翼掌權的現狀。

2018年大選之前的墨西哥,長期是中間派的革命制度黨(PRI)、右翼的國家行動黨(PAN)、左翼的民主革命黨(PRD)三足鼎立。其中PRI最為強大,20世紀大多數時候的墨西哥都是PRI掌權。但2018年大選,脫離民主革命黨的奧夫拉多爾,參加古爾維茨等人的「國家復興運動(Morena)」,並讓該黨異軍突起,不僅基本取代了PRD的政治生態位,還成功擊敗了PAN和PRI,奧夫拉多爾本人當選總統,Morena成為參眾兩院最大黨。

奧夫拉多爾是一位既有民粹和激進色彩、執政中又比較務實理性的左翼政治家。他在早年擔任墨西哥首都、第一大城市墨西哥城市長期間,就以推行保護弱勢群體、增加社會福利、促進公平的政策,倍受中下層人士擁戴。他在2006年總統選舉中,以民主革命黨候選人身份參選,以0.58%的劣勢惜敗,2012年再敗。但2018年,他代表「國家復興運動」取勝,拿下了總統和國會多數。

2018-2024年,奧夫拉多爾推行一系列左翼政策,如將礦業國有化、增加社會福利發放、赦免因貧苦犯罪的人士、查處腐敗官吏、改革軍警制度防止侵害人權等。奧夫拉多爾還強烈批評新自由主義、反對建設華而不實的工程,強調國民生活的重要。在對外領域,推行左翼民族與階級議程,支持其他拉美國家左翼運動與左翼政府,批評右傾的政權。對美國的態度則是既有合作也有批評。對其他域外大國整體持友善態度。

執政六年,奧夫拉多爾所獲讚譽居多。不過,因為墨西哥憲法規定總統只能擔任一屆,2024年奧夫拉多爾不能再連任。而本次勝選的欣鮑姆,是奧夫拉多爾多年的同事、同志、後輩,得到了奧夫拉多爾的強力支持。她的政策主張與奧夫拉多爾近似,同樣主張提高工資、改革體制擴大民權等,頗受勞工階層和底層平民青睞。而她作為女性,推動女權主義和女性權利保護,也得到墨西哥女性的廣泛支持。

於是,本次大選欣鮑姆取得勝利,已是必然。她成為墨西哥第一位女性總統,是墨西哥歷史的一個里程碑、政治上的一大突破。而她的執政,將是「奧夫拉多爾主義」的延續。她的勝利也是拉美左右兩翼之爭最新的章節。2022年,左翼的盧拉當選巴西總統;2023年,極右的米萊當選阿根廷總統。本次欣鮑姆勝選,拉美左翼暫勝一籌。

奧夫拉多爾及「國家復興運動」,確實改善了民生、促進了公平。但墨西哥政府的腐敗、治安敗壞、經濟增長乏力、與北方鄰國美國巨大的發展差距,仍然存在和嚴重,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的希望。欣鮑姆執政後也不會例外。墨西哥仍然將在激情的革新理想與殘酷的貧弱現實落差下,在失望與希望中循環。

亞非拉這三場大選,雖細節各異,卻都反映著新興開發中國家民主探索的艱辛與大眾的迷惘。相對於其他專制獨裁國家,南非、印度、墨西哥,早已結束了內外殖民和專制統治,也實現了基於普選的民主和廣泛的政治自由。但民主化並未帶來充分的富足繁榮,相反,經濟發展、社會治理、民生保障,都存在諸多不足和弊症。經濟發展和國民所得上沒有跳過「中等收入陷阱」,政治人物與大眾都缺乏遠見而急功近利,多數人民仍然生活在貧困之中,政府腐敗和社會暴力猖獗,醫療條件差劣下各種疫病嚴重傷害國民。

另外,隨著全球氣候危機的加劇、自然環境的惡化,生態環境本就脆弱的開發中國家,其國家和國民日益面對更多的自然災害、高溫天氣,以及導致的生存危機和社會動盪。這樣的背景下,選民更可能變得激進和極端。

正是因為以上許多因素,最近約十年來,在貧困與迷惘中的大眾,逐漸放棄了曾經聲名卓著的傳統政黨,擁抱民粹主義,青睞具個人魅力的考迪羅式政治家、政治取向極端化、反感全球化和多元社會,人們共識減少而根據身份認同站隊、大眾之間的分裂與對立越發嚴重。這些即便在發達的歐美都在發生,相對欠發達的亞非拉政治動盪的表現形式更為激烈和失序。而亞非拉民粹的泛濫,也是全球民粹保守回潮、世界由整合重新走向撕裂的政治大氣候的一部分。

但這些探索和掙扎並非都是負面的或徒勞的。南非、印度、墨西哥,雖不像歐美日韓那樣發達,但這些年的經濟基本都呈增長態勢,中下層的權利呼喚也得到了部分回應,動盪中蘊含著希望。這也說明了抗爭的功效與民主的魅力。這些國家無論在民權方面還是經濟民生領域,都比專制獨裁國家更有韌性,國民有更靈活的選擇和多元的出路。即便效率不足、社會有序性差,但經濟成果也更為普惠、國民更多自由,發生危機也更易「軟著陸」。

至於民粹主義,雖然弊病多多,但對於第三世界苦苦掙扎、努力尋求自由幸福的人民,不應苛責。而且,民粹式民主也是民主,人民畢竟有選舉權與示威抗議等自由,仍然好於專制獨裁、權力壟斷、禁制公民運動。根據身份站隊、急功近利、個人崇拜等,也是人性根深蒂固的問題,雖應被批評,但即便發達民主國家也無法完全避免。

南非、印度、墨西哥,及其他亞非拉民主國家未來命運如何,仍然是搖擺和難以準確預料的。但最近三場大選及大眾更長久的抗爭,都在宣示民權的存在、傳遞人民的聲音。這些國家多數國民雖貧窮、缺乏良好教育與保障,但仍勇敢行使選舉權與抗議權,積極表達訴求,有著現代公民的意識與尊嚴。即便再弱勢的底層民眾,也能投下選擇議員/總統的一票,也能發出微弱但自由的聲音。這本身就是可貴可佩的。

雖然這些國家民主仍有缺陷,公民參與政治熱情有餘、理性不足,但整體仍值得肯定和尊敬。在19-20世紀的歐美,其民主歷程也是跌宕起伏,公民素養也不高。但這顯然不是否定民主的理由,而是完善民主的動力。今日亞非拉各國同樣如是。完善民主的前路當然漫長,但民主本身就給予人民選擇權與不斷革新的希望。

但願各新興國家的人民,無論在朝還是在野、精英還是大眾,都能珍惜來之不易的民主、善用民權和法治、包容多元、克制激進傾向、務實理性的促進經濟民生,讓國家走出困境、國民不再貧乏、政治競合更加高效,人民都能有尊嚴的生活。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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