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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舉」已滅殺了高考?當一個社會只有「考公上岸」才能實現階層躍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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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高考,我印象最深的新聞,不是高考作文,也不是各地為了防止作弊推出的新手段,而是有好心人幫助一位河南商丘的考生吃了午飯。這位考生為省錢而捨不得吃午飯的困境引發了網民的關注。

據後續媒體報導,這位考生是一個孤兒。他是靠著親戚的接濟和政府各項補助才讀完高中,高考這天,他在附近一家自發為考生提供免費午餐的飯館吃了午飯。在休息的時候,有網友發現他的情況,又幫他買了一份盒飯。

在被愛心人士感動之餘,我也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等待這位貧窮考生的將是更晦暗、模糊的未來,他努力學習的精神值得肯定,但是「寒門再難出貴子」的感嘆已經縈繞很多年,「高考」已經很難創造人生奇蹟了。

黑袍、藍袍,最終都是黃袍?

【圖略】2007年4月8日,在北京工作的農民工們正在排隊準備上班(AP Photo/Elizabeth Dalziel, File)

2024年高考報名人數是1353萬,再次創下歷史新高,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413萬是復讀生,這意味著有三分之一的人對去年的考試成績不滿,想考上更好的學校,競爭更加慘烈了。

張雪峰是現階段排名第一的人生導師。高考前,他填報志願的指導課程,最多賣到接近2萬元一人。「填正確的志願,相當於多考幾分」是很多父母的想法,但是這樣的認識,只是內心慌亂的表現。在AI興起的背景下,家長更加迷茫。

就業導向,在如何填報志願的討論中徹底占據統治地位,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焦慮的終結,而是相反,因為大學畢業就業越來越難。智聯招聘公布的數據,2024年普通本科院校碩博畢業的offer獲得率只有33.2%,三年前疫情嚴重的時候,本科就業困難,政府推行碩士擴招政策,現在到了「結帳」的時候了。

「大學高中化」,不只是管理風格的變化,也是「學制」上的尷尬,因為大部分本科生都會準備考研,大學教育也就變成新的應試教育。

2002年我讀碩士的時候,學校文學院40%的碩士錄取的都是山東考生,我記得當時一位院長深表憂慮,甚至想限制來自山東的生源,在他看來,本科生太熱衷考研不是什麼好事,因為這意味著「應試教育的延長」。但是,大規模考研,現在不再是「山東特產」,而是普及到全國。

10年前,「全宿舍保研」的新聞經常見諸報端,如今人們已經不感興趣,因為碩士畢業不再成為值得誇耀的事,相反,它可能意味著境遇更慘。前述的報告顯示,普通本科院校碩士畢業生的「offer「獲得率比本科生還低。網上有人舉著橫幅,「考不上我們在工地等你,考上了四年後在工地等你」,或者「黑袍、藍袍、黃袍」(對應的學士服,碩士服和美團騎士服)的段子,是一種調侃,但是它們流行起來,確實能夠反映社會現實的轉折:以就業為導向的高等教育遭遇了最直接的打擊。

【圖略】抖音上流行的「我在工地等你」的視頻截圖(網絡圖片)

「考公上岸」:新的階級躍升

【圖略】1997年,上海公園裡舉辦的徵才會(REUTERS)

「獨木橋」是「高考時代」的關鍵詞,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但是過了橋大概率就是一片坦途。在新考試時代,「上岸」是第一關鍵詞。「獨木橋」之後,你可能還在水深火熱之中。

很多人稱考研成功為「上岸」,但是真正配得上這個詞的是「考公「。在絕大部分父母和學生看來,考取公務員才是當下唯一有決定性的考試。就在高考前,一位武漢大學碩士畢業生,因為無法適應偏遠地方的生活,而放棄進入甘肅小城嘉峪關體制內工作的機會,引起輿論譁然——絕大部分人都譴責她。

一方面,人們被她的言辭所激怒,她把進入體制內工作稱為「賣身」「當奴隸」,這對那些立志當公務員的人來說是一種靈魂拷問;而另一方面,嚮往體制內的人又是如此之多,人們必須排除她發出的「雜音」。

這可能是中國社會最意味深長的轉折。20年前,中國剛剛加入WTO不久,社會上有無數的機會,很多體制內工作的人選擇「下海」,因為在市場經濟大潮中,個人能夠成就自我,獲得大量財富。而最近幾年,即便是在浙江、廣東和福建,考公務員也成了年輕人的第一選擇。

前些年人們在爭論高考是不是階層躍升的手段,共識當然「不是」,因為高考不再有改變命運的機會。實際上,真正的「階層躍升」是考公務員。在中國,按照最嚴格的關於階級的定義,「公務員」也是真正的新階級,它意味著加入統治集團,即便你是這個集團內部的底層,仍然擁有高於其他人的特權。

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導師建議我們不要入黨。「即使你選擇入黨,也不要幹壞事」。碩士畢業的時候,學校突擊發展黨員,但是應者寥寥。

「考公」當然是高考的延伸,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在內在精神上,「考公」是對高考的「滅殺」。中國在1905年廢止了科舉考試,不再把考試和從政當官聯繫起來。此後不管是在國民黨還是在共產黨時期,高等教育都有某種獨立價值,對知識的興趣背後有一個更加廣闊的「社會」,現代化的過程,就是「社會」不斷發育的過程。

但是,「考公」的興起,實際上意味著一個新科舉的到來。這個考試要求資質(取得本科或研究生學歷),也講究身份(黨員優先),而且考試成功就意味著進入特權階層,這是中國獨特的「身份政治」。「社會」開始進入一個收縮的進程。

1990年代中國高考進行了一次改革,國家不再「包分配」,大學畢業生自主擇業。1996年國家開始「自由擇業」試點,到1998年徹底取消大學畢業包分配工作,也是在這一年,大學開始大規模擴招。我還記得1997年讀大學時,周圍鄰居投來異樣的眼神,「國家不包分配讀大學幹嘛?」

那時候讀大學有一點忐忑,但是也有更多期待,很快人們就會發現,「自主擇業」背後是真正的自由。不再有人為你安排人生,你必須對自己負責,這就造成一個流動的社會。此後的二十多年,「自由」是推動中國社會進步的核心動力。

「考公」取代高考成為最重要的考試,某種意義上相當於回到1990年代高考改革之前。當下的「考編」,就相當於1980年代的高考,不管你從事什麼職業,有什麼興趣,你的未來都會「交給國家」,聽從分配。這是一種「逆流」:更多依附和「安全」,也更少自由。

現在那些選擇考公務員的年輕人明白這一點。前段時間看到一篇報導,講幾個報考西北偏遠地區編制的河南年輕人,他們心中想的是,「期待退休後的自由生活」——他們依然知道自由是美好的,只不過選擇了放棄。但是,他們不明白的是,「體制化」不僅意味著有保障,也意味著放棄人生的自主性。那個不去嘉峪關的武漢大學碩士的感嘆是正確的,但是她的聲音非常微弱,註定被淹沒。

文科無用論和價值迷失

【圖略】2024年6月7日星期五,北京,學生們在上午高考結束後離開考場。(AP Photo/Ng Han Guan)

「考公」繼承了高考,也「抽空」了高考。過去很多年,每年高考季,媒體都在討論高考的意義,今年不再有人討論,也很少有媒體組織作家寫高考作文,甚至很少有人討論高考作文——在這個意義上,「高考」可以被確診為「死亡」。

過去我是高考的「擁護派」。我老家是一個高考大縣,從6月開始到7月,你在縣城閒逛,每天都會聽到人們在談論高考。有一年暑假我回老家,從縣城到村里,看到三個升學宴現場。我打聽了一下,有一場考生只是考了普通的「二本」院校,家人也歡天喜地為考生慶祝。

這當然也是異化,因為太多人都在辦升學宴。但是,考上大學要慶祝,這裡也有真正動人的東西。對鄉村子弟來說,即便不相信考試和讀書能夠改變命運,也對「離開故鄉」「去往遠方」有著期待。見到那些年輕人,我總會勉勵他們,絕不會告訴他們「讀了大學也沒用」。

不是在比喻意義上,而是在事實上,我是「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從落後的中部鄉村,到了大城市。我那些農家子弟同學,其中有人當了律師、記者,也有人成了大學教授。

我們都是「文科生」,在1990年代的高中,我們很少關心就業,因為對未來的世界一無所知,無法「展開想像的翅膀」。我們嚮往的是「成為一個人物」,或者「改變中國」,至少也要改變家鄉。衡水中學有位同學曾發下誓言「我是來自鄉下的豬,要去拱城市的白菜」,作為他的「前輩」,我們沒有這麼粗鄙的想法。

儘管高考「應試教育的殘忍」是一個事實,但是我一直認為90年代以來的高考有美好的一面:數量龐大的年輕人,對知識和更大的世界有一種渴望。高考之後的大學教育,也一度給人美好的回憶:第一次旅行,第一次戀愛,第一次公共演講……我們得以學會成為一個「現代人」。

這種「非功利的」、有時候有點浪漫的部分,是高考中迷人的部分。讀大學本身就是美好的,這是90年代末高考生的普遍認知。人們相信讀書和考試都通往更大的世界,迷信名校,推崇留學,因為海外有更厲害的名校。

時代的轉折是全方位的。如今「海外留學」對年輕人不再是讓人驕傲的履歷,最近我甚至聽說有新聞機構招聘實習生,會直接排除有海外留學經歷的——這是新的「國家安全感「,但是又何嘗不是一種「世界和想像力的萎縮」,這距離真正的「讀書無用論」並不遙遠。

未來原本不清晰,但也因此而充滿可能性。如今未來卻變得似乎清晰了:送外賣(不讀大學也可以)或者考公務員,變成了兩極,但是人們的迷茫卻並未減少。

拜高考志願填報網紅張雪峰所賜,家長們普遍相信讀文科無用。這其實是「高考之死」的一個證據:人們想把每一點「用功」都兌換成明確的收益,恰恰說明對未來不再有真正的期待。高考中「浪漫」的部分徹底消失,高考也就徹底失去了魅力,只剩下殘酷的「拼殺」。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歪腦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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