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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最錢線:憂傷的離別:日資在華四十年

資料照:日本駐華大使館路透社圖片

歡迎收聽自由亞洲電台,這裡是《中國最錢線》,我是主持人子朝。本期節目,我們從最近一起令人震驚的事件出發,聊聊日本與中國這幾十年的糾結。

從「日本打工人子弟學校」說起

首先我覺得有必要批評簡中網絡上,特別是所謂「反賊」群體中流行的許多過於絕對的判斷,比如「粉紅都是光說不練」「中國人都很慫只敢窩裡橫不敢欺負真洋人」。這其實也是種另類的「中產世界泡沫」,就是覺得即使是在中共當局當下如此高強度的極端民族主義宣傳之下,整個社會民粹風氣已經嚴重到了如此之地步,那些被短視頻煽動起來的人也不會做出什麼真正威脅到大家歲月靜好的舉動,或者還能被維穩機器牢牢摁住。小紅書上的日本旅遊美照跟抖音上的魔怔反日段子互不打擾——反正它們都通過算法精準推給了對應的人群。

但6月份兩起針對外國人的襲擊事件卻打了大家的臉。東北那個捅美國人的老哥還可以說是偶發事件——一個50多歲孑然一身的失業者那天只是想去人多的地方報復下社會,臨時碰到幾個China travel的國際友人還可以說是巧合。畢竟在席捲全國的失業潮下,「平安大中華,快刀斬亂麻」已經成為常態。但6月24日發生在江蘇蘇州高新區日本人學校門口的襲擊事件就有點難洗了,畢竟目標實在太精確,下手實在太殘忍。對當天校車上的幾十個孩子和他們的家庭來說,萬幸的是一位平凡人中的英雄——校車引導員胡友平女士擋住了歹徒的刀尖,用自己的生命避免了更可怕的事情發生。雖然中共官方迅速將此事定性為偶發事件,並聲稱胡女士的英雄舉動「體現了中國人民的良善」,日本方面似乎也願意接受這樣的解釋。但對簡中網絡,特別是一些用戶比較下沉的平台的風氣有所了解的人都懂得,這跟網絡上甚囂塵上的各種「日本人學校是間諜機構」之類的謠言段子很有關係。

雖然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中國的日本人學校、美國人學校,本質上都是「外國人打工子弟學校」而已,目的在於給駐外人員提供本國的教育,畢竟人家最後還是要回自己國家去的,也沒有意願卷貴國的高考。更不要說什麼腦洞大開的「換國計劃」,編這種段子的人顯然是對東亞三國的人口出生率沒點逼數。這類段子確實跟各種「美國製造了新冠病毒」「歐洲人沒有俄國天然氣冬天要凍死」「全世界都被猶太人的陰謀控制了」之類的玩意一樣低智和愚蠢,甚至都讓縱容慫恿仇外宣傳的中共官方感到尷尬。但比起恨美國恨歐洲恨以色列——該國人民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這事兒,自己肉身來中國的時候有可能還要大呼China Travel如何舒適——對日本的「恨」的確來的格外具體和強烈,熱衷於在生活中尋找跟日本相關的蛛絲馬跡,比如年初十分無厘頭的「農夫山泉事件」。而日本人在中國一旦被認出來,也確實有可能遭遇到真實的風險,蘇州發生的事情就是明證。

兩首歌背後的「中國情結」與「中國利益」

按照許多簡中網民的說法,胡女士的挺身而出拯救了蘇州經濟,也順帶拯救了整個蘇州官場。新老蘇州人們也一致在網上表示蘇州作為日本投資的重地,本地主流「沒這麼瘋逼」,這種事情顯然是外地瘋子所為——雖然胡女士其實也是新蘇州人。但其實蘇州跟隔壁的無錫這兩座城市的大量日資,本身就是當地政府多年有意經營的結果,到了這個民粹泛濫、中共對西方世界敵意滿滿的新時代,容易淪為獵巫的目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了。

雖說20世紀日本一度把擴張方向放在北面,往滿洲的冰雪黑土地里丟了不少真金白銀。但論文化和經貿往來的傳統,日本其實跟長三角吳越文化圈一直有著天然的親近。日語裡的漢字詞大量使用吳語發音,和服也曾經被稱為「吳服」——所以很多人略顯牽強地說蘇州是和服的發源地。待到國門打開,彼時日本又處於幾乎全產業鏈試圖引領世界的鼎盛時期,這種「歷史情感」自然地轉化為招商引資的潤滑劑。蘇州作為千年古城本身就是一個大IP,一首《蘇州夜曲》在日本代代傳唱,給蘇州做了免費廣告。雖然一提起這事兒的時候,這首歌本身誕生於中日戰爭中的尷尬背景就沒有人提了。隔壁無錫則更進一步,直接邀請日本歌手組團來旅遊,定製一首《無錫旅情》在日本打榜給自己宣傳。這首現在看來平平無奇的日式演歌成功營造了無錫「充滿溫情和水」的印象,以至於幾十年後的日劇里都還能冒出跑到無錫去隱居的橋段。說起蘇錫兩地當年在日本的經營,至今網上還可以找到一大堆當地政府對自己過往「輝煌業績」的自豪記錄,並不隱諱。

日本企業在這兩城的投資也確實對當地經濟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自身也賺得盆滿缽滿。日本是蘇州的第三大外資來源地——考慮到前兩大的香港和東協裡頭大部分都是轉了道手的內資,很大部分還是在香港或者新加坡註冊的地產公司,日資基本上可以說是實體經濟外資里的龍頭老大。蘇州全市日資企業達到4000多家,累計實際使用日資136.4億美元,而且其中有大量諸如豐田、松下、日立、三菱、住友這樣的世界500強,涉及汽車及零部件、裝備製造、電子通信、生物醫藥等多個領域。隔壁無錫也引進了1000多家日本企業,並成為日本軟體和服務外包的重要基地。當然日資作為對當地經濟發展有大恩的開路者,也享受到了當地慷慨的各種照顧。且不說明面上的各類優惠扶持,就從「軟環境」的配套來說,在日資集中的蘇州高新區、無錫新區等地,都有成規模的「日本風情街」,日料店、日式居酒屋,甚至有穿和服或者女僕裝小姐姐的日式會所鱗次櫛比,更不要說相配套的學校醫院這類基本服務設施。我曾經因為工作需要經常造訪蘇州高新區的「日本風情一條街」淮海街,深知這是當地政府精心打造的樣板。所以當前年這條街上發生「警察拘留穿和服女孩」的新聞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覺得古怪,這些暴力機器的基層螺絲釘們整活兒有點給老爺們上眼藥的意思了啊。但仔細一想,也完全可以理解,正因為這些地方當年從日本投資中得到的好處最多,鎖定最深。在這個民粹橫行的時代,也會作為上一個陌生時代的遺存,迎面撞上洶湧而來的攻擊。無它,目標太大了而已。

「U型鎖」時代的來臨及其他

2001年秋天,小泉純一郎作為首相訪華,並參觀了北京盧溝橋紀念館。如所有訪華的日本政客一般,他又又雙叒叕為「歷史上給貴國人民造成的傷害」(日本政客描述中日近代糾葛的固定用於)表示」反省和道歉」。但此時雙方的心態已經跟從前迥異。日本國內在經濟的長期低迷中,民族主義情緒終於——說終於是因為作為戰敗國,這種情緒確實被長期有意壓制——抬頭了。而中國自申奧成功後,逐漸出現了各種覺得自己可以」說不「的想法——其實這個」可以說不「的提法本身也是從日本學來了,果然是先行一步的東亞大哥。中國媒體,包括彼時剛剛興起的網際網路開始大規模炒作日本放行所謂右翼教科書的事件——雖然這種教科書在左翼絕對把控的日本教育界,幾乎找不到多少願意使用的學校。當年夏天,中國各大城市發生了一輪以學生為主的反日遊行。這輪遊行雖然規模不大,但開啟了此後十年的固定模式:」反日示威」幾乎成了中國大陸唯一能不被鎮壓的示威遊行,可能因為某個隨機的事件,被「上面」出於某種需要放行。對任何與「日本」相關的打砸搶,特別是日系車和日本品牌電子產品,更成為每次事件的例牌操作。

對於中國來說,不論日本做什麼,日本都與美國一樣,是中國民族主義敘事中的「假想敵人」。對中國這樣的政權來說,外部敵人的存在至關重要,這是現政權統治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即北京政權可以保護中國人民——或者至少做出保護的樣子。但日本成為如此固定的目標,除了數十年的宣傳播種——雖然連似乎」必須牢記「的」南京大屠殺「本身都是90年代才開始被按需炒作的。更重要的是,日本在華的存在感太強,跟中國的利益綁定夠深,最容易被找到具體的針對目標。雖然很多參與遊行的人本身只是去過一把癮的——遊行示威這種好事在中國可是稀罕貨。

2001年只是開始,此後2005年、2010年,此類名為遊行實為暴亂的事情在全國一再發生。終於在2012年9月15日,天降偉人接班的那年,在北京城裡波詭雲譎的宮鬥氣氛中達到高潮。當天在西安,一個叫蔡洋的河南青年,拿一把U形鋼鎖,砸在了一位開日本品牌汽車的車主頭上。從此「U型鎖」成為一個象徵,標誌著「新時代」中國狂飆的極端民族主義情緒。這種情緒在天降偉人的新時代,雖然很難再次走上街頭——眾所周知,天降偉人對於一切「群眾自發」的事情有多恐懼。但卻借著移動網際網路時代的用戶下沉,通過社交媒體特別是短視頻,幾乎真的變成了相當多中國人的「內置程序」。

這種民族主義本質上不是對外的,而是對內的,是一種管治需要。更重要的是,中國的確開始了某種「自信」。2010年的時候,中國超越了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成為亞洲第一,這有利於「中國崛起」的官方敘事。和報紙上的「被侮辱和被損害」、「日本妄圖挑戰中國地位」等話語之間的巨大張力和衝突,構成新一代青年人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一樣的心理癥結。2012年,日本對中國的投資額到達歷史最高點,112億美金,此後便掉頭一路向下。

很明顯,歷史就是一種控制當下的手段,中日間的歷史被中方嚴重工具化了。中國年輕一代的網民,可能必須忘記貴州在2022年9月18日因為轉運隔離而發生的大型車禍,但是必須牢記1931年的9月18日的瀋陽。一方面當然可以持續以歷史問題為由,遏制日本的國家正常化訴求。但更重要的,歷史問題是中國政府為了實施國內的思想控制而刻意設置的議題,就像中國網際網路上所調侃的那樣:「仇日是中國人的出廠設置」。雖然這並不能阻止另一批中國人——主要是那些在改革過程中得到好處,且被當年的蜜月期打下了思想鋼印的都市中產們蜂擁到日本旅遊、爆買日本商品,但畢竟在這個中國與西方世界互相遠離的年代,憤懣和不滿才是主流。日本資本家們,跟一個世紀前那些泛亞主義前輩一樣,只是因為之前投入太深,難免受到的傷害也越多。

責任編輯: 楚天  來源:RFA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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