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圖片:2023年3月2日,上海怡培通培訓中心用塑料嬰兒模型對學員進行月嫂培訓。
一輛黑色的奔馳車停在酒店樓下。GIGI和另外兩個女孩每天固定坐這輛車,被送到到一個裝修精美的LOFT里,打排卵針,做陰超,持續數日,直至醫生判斷她們的卵泡已經成熟,可以手術取卵。
看到新聞曝光號稱「中國北方最大的代孕實驗室」後,GIGI覺得,她當時去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實驗室。從她體內取走的卵子,應該也進入了代孕環節。
GIGI今年25歲。這次「捐卵」是她人生中一段從未對人提起的隱秘經歷。這個選擇,使她獲得了四萬五千元人民幣的酬勞,成為她在上海立足的「啟動資金」。她租了房,找到了不錯的工作,如今正在尋找留學美國的機會。
但在新聞面前,她是「堅決抵制」和「代孕入刑」的無條件支持者。
近兩周過去,新聞所曝光的中國北方城市——青島市衛生健康委員僅發布了一條簡短的通報:「針對網傳該市某生物公司開展代孕一事,我委立即會同公安、市場監管等部門組成聯合調查組,調查核實相關情況。一經查實,將依法依規嚴肅處理。」
8月26日,青島市衛建委發布通報:委員會組織多部門組成調查組,調查核實相關情況。(上官正義微博)
中國女權主義者、史丹福大學訪問學者李思磐指出,地方衛健委所能依據的法規,僅是中國衛生部在2001年頒布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其中一條沒有匹配懲罰機制的規定: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應用應當在醫療機構中進行,以醫療為目的,並符合國家計劃生育政策、倫理原則和有關法律規定。禁止以任何形式買賣配子、合子、胚胎。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不得實施任何形式的代孕技術。
「這只是衛生部頒布的一個管理辦法,依法依規,最後可能也只是一個非法行醫的定性。」她對自由亞洲電台分析,「而且衛生部頒布的管理辦法,也管不到醫院和醫務人員以外的地方。」
飄忽不定的女性地位、不能自主的生育權利、單薄的法律規定,以及公共討論空間的喪失,在這個曾倡導計劃生育的國家裡,代孕正處於一個極為複雜的困境。
捐卵
GIGI最早是在大學生兼職群看到的「捐卵」信息。她的第一反應是:報警。但警察告訴她,管不了。
再次想起這條信息時,她即將畢業,想去上海。她需要買車票、租房子以及幾個月的生活費。GIGI說自幼父母離異,祖父母也去世了,從小到大,她從沒有在經濟上獲得過來自家庭的任何支持。「那時我覺得,這是我僅有的選擇。」
通過微信,仲介問了她身高、體重、愛好、家庭成員的健康情況後,給了她一個價格:四萬五。「最重要的是學歷,我是本科學歷。」
三周之後,仲介通知她有買家了,需要在線面試。
買家只有聲音,GIGI需要開攝影頭。買家尤其關注家族病史。GIGI的第一次面試就失敗在這裡。對方聽說她爺爺和奶奶均在六十歲左右去世後,拒絕了。「仲介告訴我,不能所有事情都實話實說。」於是,第二次面試時,GIGI的回答變成了:全部家庭成員都健在。
她通過了。
仲介給她買了去上海的機票,帶她在上海的正規醫院做了體檢。在這裡,她唯一一次見到了買家。「30多歲的女性,挺白的,說話很溫柔,感覺很有文化。」對方很滿意,尤其讚賞GIGI1米70的身高。
體檢結果一切正常,這個巨大的鏈條正式啟動了。
GIGI和另外兩個女孩被安排住進了酒店。女孩們不避諱地討論起價格。她回憶,其中一個非常漂亮,5萬;另一個只有大專學歷,3萬。但她們「捐卵」的目的讓GIGI有些吃驚:一個是想去整容;另一個,只是想去三亞旅遊。
黑色奔馳車每天接送她們往返於酒店和「實驗室」,這個巨大的生產鏈條上有護士,醫生,營養師,手術看起來專業而正規。從手術中甦醒後,GIGI感到小腹脹痛,之後幾天,她迅速消瘦,沒有食慾。所幸很快又恢復了。不幸的是,另一個女孩取卵後出現了嚴重的腹水現象,在酒店裡連續打點滴三天,才勉強康復。
「可能我碰到的這個仲介算是有良心的?他們要保證我們身體沒什麼問題,才讓我們離開。」GIGI向自由亞洲電台回憶,「後來還會在微信里問我身體怎麼樣了,也許是希望有二次合作。」
買家
GIGI後來還是刪掉了他的聯繫方式。
在回答「如果代孕入刑,應該是誰入刑」時,GIGI覺得,第一是買家——儘管她對那位買家印象不錯,但「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仲介排第二,因為他們賺到了錢。
但在美國GSHC代孕中心創始人申佳看來,許多「買家」也是受害者。這家創辦於2016年的代孕中心,每個月接待一百餘個諮詢家庭,來自中國的約占六成。
申佳說,與外國客戶相比,中國「買家」有一個顯著不同的群體:失獨家庭,或在中國放開生育政策後,想要二胎、三胎,但自身條件已經無法滿足生育要求的人。
不孕不育人群當然也是代孕的主要需求群體。據新華社旗下《經濟參考報》報導,2023年《中國不孕不育現狀調研報告》顯示,中國已婚家庭的不孕不育率約為18.2%,另一個被廣泛傳播的數字是約涉及5000萬人。
但申佳說,不孕不育在中國雖然數量龐大,但有很多可以通過治療改善而無需代孕。反而是失獨家庭,或在人口政策放開後,希望再生育的人,由於自身年齡較大,不具備孕產的條件,成為了代孕的「剛需」群體。
至於因為害怕影響事業而選擇代孕的明星群體,申佳說:有,但非常少。
從本科到博士後,從北大清華到加州理工,申佳學的都是藥理學。直到有個中國朋友委託她在美國尋找代孕幫助,她轉了行。
聽到「代孕入刑」的說法後,申佳說,「批評別人總是容易的。但你怎麼能夠去批評別人一定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的願望呢?我覺得這是非常不公平的。」
這類受中國生育政策影響的群體,無法估計數量。同樣無法預估的,還有同性戀群體。
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婦權創辦人張菁認為,至少將公益性代孕合法化是值得討論的。「畢竟他們也是制度的受害者,為什麼不能提供多一個選擇?」
但在上官正義——這一系列代孕事件的「爆料人」看來,這個口子一開,勢必會帶來無法預期的後果。「代孕一定會帶來倒賣出身證明,一定會帶來販賣嬰兒」。他在今年五月接受的一次採訪中斬釘截鐵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