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3年12月3日,法國攝政王奧爾良公爵死了。死訊傳出,民間立刻就有了三個傳聞:
——攝政王娛樂至死,臨死前要求選幾個侍女陪葬,他想靠和她們的聊天排遣黃泉路上的孤獨。
——攝政王死前一直跟他的情婦們在一起。但那時已經很難找到一個願意給他放血的外科醫生了,在眾多侍妾中有位叫薩布朗的女士說:「沒有必要給他放血了,他剛剛在妓女身上放過了。」
——攝政王死去後,為了將心臟埋在聖寵谷,他的屍體被開膛破肚。說時遲那時快,他生前馴養的一條丹麥狗撲了上去,飛快地抓起心臟,一口吞下了四分之三。
這些傳聞在巴黎乃至整個法國就像石頭扔進水裡,泛起陣陣漣漪不斷擴散,許多人信以為真。
果真有這樣的事嗎?王朝有完全掌控的《法國公報》和《法國信使》等媒體,發布消息稱,攝政王一直操勞國事,夙夜在公,積勞成疾,因中風不治去世。
官方消息與民間傳聞風馬牛不相及。可惜,無論官媒怎樣引導輿論,人們就是不信,很多人更願意相信「攝政王的心被狗吃了」甚至比這更邪乎的說法。
何致如此?阿萊特•法爾熱的《法國大革命前夕的輿論與謠言》和喬治•勒費弗爾《1789年大恐慌》敘說了這個問題。儘管報刊早在十七世紀初就已在法國誕生,但一直以來都被王朝所掌控,成為王朝的喉舌,為維護王朝統治服務。媒體在頒布法令、條規、諭旨、通告等同時,也刊登國內外重要新聞。但所有新聞都是有利於樹立王朝形象的正面報導,而社會即使發生嚴重饑荒、災害,民眾食不果腹、逃荒要飯,媒體也置若罔聞。官媒也發表評論,但都是居高臨下、華而不實的「枯燥不堪的套話」,或為吹捧、頌揚國王的諂媚之詞。而頒布的新法,也都是如何為王權服務,看不到利民的一面,正如托克維爾所言:「是怎樣不斷地從城市人民手中奪走他們的政治權利」。總之,人們從官媒上既無法看到王朝的真相,也無法看到社會的實情,更看不到未來和希望。
官媒在民眾心中失去了信任,如同敝帚被漠視。人們知道,官媒脫離人民只是一種表象,根本是統治者脫離了人民,舊制度脫離了人民。不相信官媒就是對權力不信任。而此時正值工場手工業興旺時期,社會處於鴉飛鵲亂的狀態,人們出於對統治者和舊制度的強烈不滿,看熱鬧不嫌事大,因此便出現了手抄新聞和各種謠言漫天飛舞的景象。在巴黎,從小吏到平民、從教師到乞丐、從藝術家到搬運工,從產業工人到個體商販,人們每天除了興味盎然地圍觀千奇百怪的事情,就是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珠,到處尋找張貼在街巷裡、教堂前、店門上、樹幹上、公告欄里的手抄新聞,就像今天的人們從微信里尋找心儀的信息一樣。
他們彼此間會問:「昨晚公告欄里貼出的新聞你看到了嗎?」「喔,一大早那裡的新聞就被撕掉了,發生什麼事了嗎?」「哦,所有巴黎人都應知道這事,我來告訴你吧。」
宮廷的事情始終是人們最願打聽和津津樂道的新聞,前幾天大家還在傳國王突然中風或長出腫瘤什麼的,不幾天又傳出王妃偷情的秘聞,接著又傳言國王和攝政王鬧掰了,隨之又傳出王室下面埋藏著無以數計的寶藏,因為數量過大,地下庫房已挖到了宮外,人們只要沿著宮廷牆根挖下去,就能得到一輩子也享用不盡的財寶。
除了傳播宮廷里的新聞,異常的天象也是人們喜歡傳播和津津樂道的事,如彗星划過、日暈出現、雷電劈開古樹、半夜天空泛起白光等,人們立馬傳播開來——老天呈現異象,必有大事發生。人們還傳播各種奇聞異事:某日一個年僅18歲的姑娘在一家醫院誕下一個裹著頭巾的女嬰,沒有鼻子也沒有眼睛,但僅存活兩天就死了——又是一起不祥之兆。
不論什麼人,只要與王朝對抗,或發布對王朝不滿的言論,大家就會大量散發關於他(她)的新聞。如果因此被警察逮捕或被打死,那麼他(她)就會被當作英雄一樣推崇和敬仰,為他(她)創作詩詞、歌曲、編寫出動人的故事傳遍大街小巷。
令人玩味的是,發布這些新聞的「信息員」和抄寫者,既有工人、商販、無業者,也有老師、醫生和宗教信徒。有的居然還是王宮裡的人——他們利用外出辦事或回家的機會,將寫好的新聞或故事傳遞給「信息員」,然後散發出去。而喜愛王宮裡傳出新聞的人還是花費不菲的訂戶,他們大都是社會上流人士。
每一條傳聞或謠言,都有不同的解讀,但總的傾向是,如果是壞事出現,就預示著有翻天覆地的事情要發生;如果是好事出現,同樣也預示著將要天翻地覆,美好的明天即將到來。正如法爾熱在書中說的:民眾傳播這些消息,就是「千方百計地去探尋消息背後的深意,並且圍繞該意義,在自己日常生活中找尋它的源頭,建立起自己的信心。」
對於鋪天蓋地的手抄新聞和謠言,宮廷也是知曉的,他們屢屢下達關於手抄新聞的禁令,運用多種方式將手抄新聞404。主要方法有三:一是即時屏蔽。大量的警察在街頭轉悠,發現張貼的手抄新聞隨時撕去。二是在街頭巷尾、酒館客店等地布置「暗樁」和「蒼蠅」,但凡聽到有人傳播小道消息和謠言,立刻將人帶走。三是竭盡所能抓捕「輿論大V」、「信息員」、「送報員」,將他們關押或判刑。這些手段,貌似已全覆蓋,但效果始終有限。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一些警察也加入到編造新聞的隊伍,他們利用檢查新聞之機,把自己認為更準確的新聞替換掉不喜歡的新聞,然後發布出去。
輿論洶湧,謠言潑天,再硬的鐵掌也無法阻擋人們對舊制度的憎惡和對王朝不滿的情緒。民眾普遍已將聽聞小道消息和謠言當作和吃飯喝水一樣重要,數日無聞,便張皇失措。他們會交頭接耳地說:「有什麼傳言嗎?快憋死了。」
大量的民眾其實也知道絕多數小道消息並不可靠,甚至捕風捉影、無中生有。但人們「寧願困惑也不願意選擇官方發行的公開出版物」,只要是「國王不好啦」「某臣暴斃啦」「巴黎郊區軍人Z·B啦」之類的消息,人們就快樂無比並積極傳播,在聽取和傳播傳聞中獲得某種慰藉。
大革命爆發前夕,法國統治者雖然穩穩地處在權力中心,實際上已生活在社會汪洋大海的孤島,上層發布希麼,下層反饋什麼,普通民眾根本不關心,統治者的所作所為完全是一種自嗨,或者說是自娛自樂。而國王的近臣們卻還時時刻刻在欺騙國王,稱民眾對國王發布的法令、諭旨如何歡欣鼓舞。國王對這一切並無察覺,甚至自我感覺良好,以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英明的統治者,「從來沒有想到會有人要推翻他們」(托克維爾語)。豈不知,巨大的危機已像一條毒蛇,正在悄悄地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