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這不是老幹部嗎?在一個外資雲集的經濟峰會上,我看到了坐在前排的老幹部。臨近退休,他雲淡風輕,時不時在身前的紙上記些什麼。
各家投行首席、智庫專家、商會成員絡繹不絕地上台,既講經濟,也談國際關係。中間一場圓桌論壇,兩三個嘉賓言辭中帶點火藥,場面好不熱鬧。
直到臨近午飯,我才有機會逮到先行離場的老幹部。眼瞅著他的腳步,估計也是餓了,我立馬跟上去打了個招呼。
「喲,是你呀,」他擺擺手。我笑臉相迎,卻見他突然臉色一沉,「你這娃兒,是不是把我們最近的談話放到了網上?都有人來問我了。」
我暗自心驚,忙說:「托您的福,我們對話很受歡迎,而且尺度穩健,有些稍微越界的已經刪除了,放心放心。」
當然,談教培的那篇是怎麼下線的我也沒細說。
「 嗯,「老幹部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我們是很開明的,但還是嘛,要注意影響。」
「當然,」我連忙點頭。但隨即話鋒一轉,又忍不住問起了近來比較關心的問題,「最近外資密集發聲這個事兒,您怎麼看呢?」
老幹部挑著眉毛看著我,「又想來套話了吧?」
「哪裡哪裡,」我趕忙補充道,「最近,常規的上調下調對A股的展望就不說了。大摩有一篇流傳頗廣的紀要,講了他們在國內的調研,提到決策層似乎對通縮已有所警惕。這個提法和關鍵字難得在中文網絡上生存許久。這幾天,野村也加入了。歐盟都出了一份300多頁事無巨細的建議報告,甚至還講到燈泡安全認證這樣的細節。雖然這報告年年有,今年卻流傳特別廣。還有瑞銀的一份『鋰價見底』,就讓新能源指數反彈了好幾個點。我其實挺好奇,為何最近外資影響這麼大?」
「影響真的大嗎?」老幹部直視著我。我突然被問得有些心虛。
「從市場反應來看,影響不小,但政策方……」
幹部點點頭。「對的,你也說不準吧。就拿大摩那篇為例吧,我看過,他講了很多決策層啊、智庫學者啊對通縮問題的認知。但難道這個認知不是很早就有的嗎?從幾次座談會上,專家學者的發言就可見一斑。你也寫過『處長政治學』,中高層幹部對經濟狀況的理解還沒他們清楚嗎?地方人員和一線企業接觸更是一清二楚。」
「但這個「決策層」……」我猶豫地說。
「你發現了問題的關鍵。他所說的決策層真的是決策層嗎?在今天百年變局下,面臨的問題、需要的解決方式、影響範圍都是前所未有的,很多時候決策權限已經上收了。原來的模式是中層給建議,領導定調子(注意順序),有很多的微操空間。但今天事情的複雜度已經超出了這群科層官僚所能決策的範圍。整個順序甚至反了過來,先定調子,再給建議。當問題的層級和所需的資源上到一定程度時,這些外資碰到的早已不是決策層了。甚至,原來的中層因為風險、擔責太重,反而會主動讓渡決策權,事事留痕但不拍板,最終層層上提。如果你看到越來越多讀不懂、繞著彎的文件,可能就是結果。打個外資熟悉的比方吧。亞利桑那州可以跟台積電做招商引資,但整個半導體脫鉤是總統層面做出的。」
我恍然大悟,點點頭。「是的,我也觀察到了類似的趨勢。但最近還是有一些邊際上的改變。內外的聲音都多了起來,也開始形成共振,比如前行長的發言。這代表著什麼?」
「哈哈,希望你不是陰謀論者,扣上內外相通的大帽子。這恰恰是好的趨勢。「老幹部頓了頓。
「內外的交互一直有很多種。第一是馬首是瞻,第二是針鋒相對,第三是內部分化,第四是獨立判斷。我們早已過了馬首是瞻的年代,那是蘇聯老大哥和剛剛改革開放,外面的月亮比較圓的時候。貿易戰以來,針鋒相對成了主流,除了戰狼,最明顯就是關於產能過剩的探討,耶倫說過剩,我們就堅決反擊,說貿易壁壘。但實際上,我們自己也禁止各省市用額外優惠招商,希望通過協會協調產能。但輿論場上還是分化的。最理想的當然是獨立判斷,外資說他們說的,我們從善如流,但也堅持立場。」
「這個分化現在其實挺敏感的。」我提出。
「確實啊,現在是從第二階段到第三階段過渡,最不好處理。有些話,我們自己也在說,但一旦外資說了,就變得不一樣,反而要特別小心澄清。比如最近,FT講了我們初創企業下降,引用了IT桔子的數據,嚇得IT桔子創始人趕緊在推特上說明,這是VC支持的初創企業下降,不是全部的新公司,數據也不全面。這反倒讓人花了不少精力去澄清字眼。但創業勁頭不足、新開公司動下降、寧可做個體戶節省成本,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確實,Wind其實也可以看到,各省新增公司,大概下降兩成吧,沒那麼嚴重,但確實存在。」
「你這麼一說,Wind好像境外使用還是有限制的。」
「對,不少數據都是。」
「可以理解。」老幹部點點頭,砸吧了下嘴。「其實老外還是不少中國通的。你看看歐盟的那個報告的細緻度。你看看今天的會場來的,有外資中國商會的,有海外智庫的,有專門研究中國的投行團隊的。中國必定是個大市場,又有這麼多外資,十幾二十年的直接投資經驗,很多人消息可靈通了。」
「確實啊,市場上早有共識,外媒消息總是快我們一步,不少都得到了驗證。」
「但這個驗證率近期有波動哦,」老幹部看了我一眼,「一定不能全信。你們市場人啊,還是太簡單,有時候很單純」
「那當然,」我使勁點頭。
「他們的消息快有很多歷史原因嘛,有時候也是我們自己通過外資放話來探測市場反應,畢竟全媒體收編後,反而有了掣肘,喪失了模糊地帶。有時候他們單純有小道消息。還有時候嘛,就挺複雜的,不同機構之間、部門之間有時候反而沒法相互協調,事情的層級還沒到成立協調工作組或者發公文的程度,那這時候怎麼辦呢?」
「理解。其實有時候一些外資也是希望我們好,特別是在內需方面,這麼大個市場突然喪失了動力,多少上市公司亞太區的財報都不好看。但你要說解決方案又已經超過了他們的層級,只能談談發錢這個簡單的選項。」
「是的,從地方調研來看,越是有生產製造基地,供應鏈在我們這邊的,越跟我們友好,越不容易走。所以我們更應該團結這批本土化的外資。」
確實,我補充說,「講個例子,樂高的總部生產和製造都在浙江嘉興,他們就活得很滋潤,本土化做的不錯。」
「離我們越遠的本土政客,越喜歡煽動敵對情緒啊。」 老幹部感嘆。
「正是,所以更應該讓老外多來中國,多來看看,多來這裡做生意啊。」
」但確實也得有生意啊,所以內需這個事兒必須要好起來呀。」老幹部嘆息道。
「但老外來中國旅遊,生活還是挺多挑戰的呀。」我插了句,「你看今天這些中國通可能比較適應,但對大部分老外來說,遠不是B站那幾個老外說的這麼容易。」
「啥B站?」
「啊?」我臉一紅,才反應過來老幹部不是在罵人。「我是說bilibili。我當年好些華人同學沒有微信支付寶,回來用海外卡綁卡都弄了半天,寸步難行。但更糟糕的其實是....」我小聲說,「這麼想吧,當你去了海外旅遊,你上不了小紅書,看不了大眾點評,甚至用不了微信和家人聯絡,這個問題……」
老幹部看了看四周,指了指前面一個人,「你去跟那位新聞處的領導說去。」
「領導,您見笑了,」我退後一步。老幹部也微微一笑。
「領導,您退休後是不是也來智庫發揮餘熱?我們現在在市場上還是挺受外資影響的,畢竟他們講話比較隨意,聽起來像是真的,我們只能在螺絲殼裡做道場,邊際上的定價就容易被影響。我們也需要自己的發聲筒。」
「你以為我們沒有嗎?不少同仁已經在對外的溝通上做努力了,下次我帶你見見!「
「好啊!」我兩眼放光。」
「行了,我餓了,帶上餐票去看看樓下的自助餐吧。」老幹部快步走了起來。
「好。」我正要跟隨,突然臉上露出窘迫:「領導,我只是個金融機構的參會人員,層級不夠,怕是沒有那個餐券啊。」
(談話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