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交響樂團指揮陸洪恩,是「文革」被公開槍決的第一位高級知識分子。遇難第二天,中共公安找到他的妻子說:「你要交2角錢,這是處決他的子彈費!」
之後,沒人敢去為陸洪恩收殮。在多年後補辦的追悼會上,陸洪恩的兒子陸於為泣不成聲,抱著的骨灰盒裡,只放著一截指揮棒。
打油詩埋禍根
陸洪恩1919年出生於天主教徒家庭,少時入讀法國人開辦的徐匯公學,1937年考進上海音樂專科學校,後進入上海交響樂團。
據他的表妻舅江濤在回憶文《指揮家陸洪恩的一生》中說,陸洪恩性格直爽開朗,從不隱諱自己的真實觀點,加上才思敏捷,常常計上心來,便脫口而出。這樣的性格,在中共統治下顯得太缺乏「政治頭腦」,「文革」前的歷次運動中,他就留下了一些「辮子」。
1948年,中國電影製片廠開拍《武訓傳》,說的是清朝光緒年間,武訓行乞興學的故事。製作過程中,陸洪恩和樂團的另一位作曲家、指揮家黃貽鈞都參加了影片的配音工作,以黃貽鈞為主。
1951年初《武訓傳》上映,受到各界廣泛好評,全國文藝界還出現了一股「武訓熱」。誰料到那年5月,毛澤東突然開始批判《武訓傳》,給影片扣上「改良主義」「狂熱宣傳封建文化」等帽子。除了影片被禁止上映,導演、演員等40多名劇組人員都倍受打擊,主要參與配音的黃貽鈞也大受批判。
陸洪恩十分懊惱,他寫了一首宜用上海話念的打油詩送給黃貽鈞:
弟本姓武,小名曰訓。已一百年,骨肉無存。忽有導演,動我腦筋。搞七念三,拍成電影。還有壽頭,是黃貽鈞。嘰哩咕嚕,替我配音。弄到結果,大出毛病。人民日報,一篇社論。全國轟動,罵我山門。我在陰曹,也受批判。活鬼闖禍,帶累死人。下次創作,千萬小心。文藝方向,為工農兵。如再弄錯,勿講情面。罰入地獄,九十八層。當牛做馬,永不超生。
結果,這首打油詩給陸洪恩埋下禍根,後來被官方定性為「惡毒攻擊偉大領袖」。
專業建議成罪證
1957年反右整風至1963年間,黃貽鈞和陸洪恩都主張「指揮負責制」「演奏員要忠實於樂譜的每一個音符」。
陸洪恩提出:「樂團每天5小時業務活動時間全部由指揮來支配安排,實行指揮負責制。」「給我人權和財權,我一定能搞好交響樂團。」
本是想提高樂團的演奏水平和效率,但陸洪恩的建議後來被認為是「瘋狂排斥黨對文藝事業的領導」。
1962年,上海交響樂團學習討論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陸洪恩直言:「是貝多芬面向工農兵,還是工農兵面向貝多芬呢?我看應當是工農兵面向貝多芬。工農兵應該提高自己的文化藝術修養,逐步熟悉交響音樂。」
這些符合事實邏輯的話,後來又被加罪為「刻骨仇恨工農兵」。
「反革命」的1598號
1964年,陸洪恩被確診患輕度精神分裂症,他仍然可以工作,只要堅持治療就能康復。但1965年11月和1966年5月,姚文元發表《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及《評「三家村」》,點燃「文化大革命」的導火線,事情開始朝壞的方向發展。
在交響樂團的一次小組學習討論會上,陸洪恩直言不諱地說:「關於海瑞,歷史上確有其人,他退田減徭役、治吳淞江,這些都是事實,他被罷官時有幾十萬老百姓去送他,這也是事實。」「無產階級總不能否定歷史吧?!把岳飛、文天祥等這些民族英雄都否定了,還有什麼歷史文化遺產呢?!」
1966年5月28日,樂團繼續討論《評「三家村」》。去參加會議前,陸洪恩的妻兒叮囑他不要再發言,陸洪恩答應了。
誰知當天會議剛開始,就有人批判他是「修正主義」。陸洪恩大概精神受到了刺激,他大聲反駁說:「你們到底擺不擺事實、講不講道理?……你們說我是修正主義,如果這也算修正主義,那我就喊『修正主義萬歲!』」
大家都驚呆了,突然有人大喊一聲:「陸洪恩……反革命!」接著又有人喊「對!反革命」。瞬間,一群人七手八腳,一擁而上。他被打得頭破血流,並被扭送到警局。
在被拘留一年後,陸洪恩轉為被逮捕,在看守所里沒有名字,只有一個編號:1598。
1967年1月,48歲的陸洪恩在監獄裡結識了19歲的政治犯劉文忠。當年,劉文忠因幫助哥哥劉文輝複寫反對「文革」的信件而被捕。他沒有想到,自己會與一位音樂家成為忘年知己。
劉文忠後來在回憶錄《風雨人生路》中描述:「可憐的陸洪恩老師,幾乎每月都要被拉出去批鬥。有一次,他被拉到上海音樂學院批鬥後回來,人被打得鼻青臉腫。」
有一次,陸洪恩被拉到上海小劇場批鬥,被逼交代攻擊江青「革命樣板戲」的罪行。
他理直氣壯地反問:「樣板戲有什麼好?中華文化藝術星光燦爛,音樂、戲曲的優秀作品比比皆是,為什麼只許演唱這幾個戲,而要毀滅傳統呢?」這番話又招致一頓毒打。
劉文忠寫道:「造反派們叫囂:『他滿嘴放毒,打他臭嘴!』結果竟撕裂了他的嘴唇!當他回到牢房時,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腦袋被打得紅腫起來,嘴唇被撕裂開,晚飯無法吞咽,看了叫人心酸。」
兩年的囚禁、毒打、侮辱,年富力強的陸洪恩很快變成了衰弱老翁:他身體瘦削佝僂,頭髮變白脫落,臉色枯黃,目光渾濁。
痛罵文革「不自由,毋寧死」
選擇生死的這一天到了。
據《中國文化大革命文庫》(第三版)記錄,1968年4月20日,陸洪恩同監房的14個在押人員被叫到訓導室坐在地上。桌子後面坐著訓導員、審訊員和另一個上面派來的人。
訓導員數落陸洪恩說:「公然誣衊偉大領袖毛主席,惡毒攻擊文革旗手江青同志,罪大惡極,死有餘辜!」審訊員惡狠狠地問:「1598,你究竟要死,還是想活?今天你表個態!」
短暫的沉默過後,陸洪恩突然打起了精神,他大聲說:「我想活,但不願這樣行屍走肉般地活下去。不自由,毋寧死。文革是暴虐,是浩劫,是災難。我不願在暴虐、浩劫、災難下苟且貪生。」
「自從14世紀義大利文藝復興、18世紀英國產業革命以來,人類社會開始從農業文明邁向工業文明,而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百花齊放,爭奇鬥艷。西方的民富國強哪裡來?我國的民窮國弱又哪裡來?世界在兩極分化,西方社會在搞工業革命,科教興國,振興經濟建設;而我們在搞階級鬥爭,政治運動,搞內耗,造反,停課、停工,鬧革命。人家主張民主、自由、法治、文明,我們搞專制、愚昧、個人迷信、殘酷鬥爭、無情打擊。」
他接著說:「我不怕死,也不願死,但如果文化大革命是為了求得這種全民恐懼、天下大亂的生活,如果說社會主義就是這樣殘忍無比的模式,那麼我寧做反革命,寧做反社會主義分子!」
陸洪恩的這番演講,讓三個審訊人員吃驚得說不出話來,等回過神,有人猛拍桌子破口大罵:「你死到臨頭了!」
1968年4月27日,在林昭被殺害的前兩天,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在「文化革命廣場」召開公判大會。
當時的上海電視台、上海人民廣播電台作了現場轉播。鏡頭中,一位被五花大綁、頭髮花白、身體佝僂、步履蹣跚、儼如古稀老頭的人物被推到了人們面前。許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這就是那位風度翩翩、在譜架前動作瀟灑、樂思敏捷、年僅49歲的陸洪恩嗎?
在這個一無檢察院、二無法官、三無辯護律師的「萬人公判大會」上,陸洪恩和其他幾名「現行反革命分子」被判處死刑,隨即被押赴刑場處決。
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文革研究學者王友琴在《陸洪恩之死》一文說,「這不是一個『判決』的程序,而是要公眾接受這個『判決』以及其中包涵的信號的方式。一萬人參加這個『公判大會』,並不意味著他們對判決有參與決定權,而是去表示擁護這個判決,去接受這種殘酷的『專政』。」
1979年,經過陸洪恩妻弟胡國定的多方再三申訴,陸洪恩冤案終於平反,他兒子陸於為也才得以回到上海。
同年9月26日,陸於為捧著僅僅存有一截指揮棒的骨灰盒,參加了父親的追悼會。他淚流滿面,眼前浮現的是13年前的情景:1966年5月28日,早晨的天空浮動著陰霾,正在讀初三的他輕聲說:「爸爸,今天就坐在那裡聽大家的發言,你不要講話了……」陸洪恩輕撫著兒子的頭說:「放心吧,於為,爸爸明白。」陸於為目送父親緩緩步出家門,而這一去,竟是永別。
2023-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