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梁永安提出「有條件的年輕人畢業後可以考慮啃幾年老」的觀點,引發廣泛討論。
梁永安教授表示,「啃老」並非不勞而獲、消極躺平,而是重要的自我探索過程。年輕人畢業後無須急於工作,應當趁年輕挖掘興趣、理解世界的多樣性,體驗不同生活方式,建立更寬廣的人生觀念。即使花兩三年探索世界後沒有很快得到太實際的回報,但還是擁有了不一樣的過程,看過世界和生命的顏色,未嘗不是一種「滿載而歸」。
不出意外地,這一番言論在網絡上遭遇了群嘲。「家裡是農民怎麼啃」「那樣應屆生身份就沒了」「我剛畢業那會兒自己養不活自己都會感覺很羞愧」,大多對梁教授這個意見嗤之以鼻。
聯想到曾經有個熱搜,「建議專家不要建議」,今天輿論場上的專家面貌,確實讓人一言難盡。現在只要看到「專家」兩個字,我馬上有一種條件反射式的嘴角一抽。
這些專家到底怎麼了?
01
今天的專家,特別愛在年輕人的話題上發言,教導年輕人怎麼做人。
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為教導年輕人是最容易的——不需要多少專業背景,只要年紀大一點就可以,最好還會兩句雞湯體的片湯話。
於是就會發現,今天教導年輕人的專家,幾乎來自各個領域。研究經濟的、房地產的,學文學的、新聞的,幾乎都可以站出來說兩句。就算質疑他們的專業能力,他們似乎還有「年紀」讓人無話可說。
另一個原因,大概是因為年輕人話題是最有流量的。畢竟,像「熱搜」「流量」這樣的東西,終歸是由年輕人推動的。
所以,你很少看到專家建議老年人養老金怎麼花,大多是教育年輕人:
「建議年輕人畢業後先啃老」「年輕人沒工作可以先結婚生子」「專家建議年輕人不要為了錢而工作」「拿出三分之一存款買房子」「懲罰不生孩子的年輕人」「給00後增加工作強度」……
這一個個言論,簡直魔性。
[sc name="ts" text="圖/網絡
有的時候甚至讓人懷疑這些專家的動機:他們不會是像他們自己經常批判的那樣,是「譁眾取寵」「流量至上」吧?
不過平心而論,如果抹掉專家的頭銜,如果是過年過節七大姑八大姨說這些話,倒也沒那麼刺耳。
他們跟我講講怎麼買房,建議生生孩子,其實也能理解,一般人聽到也就一笑而過。因為你知道,你沒法對他們期待更多。作為鄉里鄉親,他們能提供的視野,也只到這個層次。
但是當你看到這些專家,一個個頭銜煊赫,他們跟你談的也無非就在這個層面,這大概就讓人有點煩躁了:最起碼,你別讓我聽兩遍啊。
02
當然,教導年輕人做事,並不必然就是錯的。
就像人們經常引用魯迅的話:「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這種話,估計年輕人就很受用。
今天的很多專家發言,細究之下會發現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他們事實上在扮演社會問題的雞湯化轉譯。
比如所謂可以啃老、不必急著找工作、不要為了錢工作,可以先開闊視野、人生探索、自我積累云云,這事實上迴避了非常嚴肅的問題——當代年輕人的求職、收入、權益保障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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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看似循循善誘的話語裡,看似柔軟綿密,實則是把冷峻的鐵板包裹其中了。由此,公共問題被個人化了,現實問題被內在化了——你只要做好自己,調整內心的態度,問題就消失了。
這並不可能,也早就註定了這些專家建議漏洞百出,經不起任何一個稍微動一下腦子的反駁。
專家建議「年輕人不要掏空六個錢包去買房」,可買不起怎麼辦呢?
建議「沒有工作的人把閒置的房產出租」,可沒有房產怎麼辦呢?
建議「年輕人找工作不能只考慮收入」,可是生活怎麼辦呢?
從根本上說,這些專家存在一個錯位:你們的論說對象,不應該是年輕人;公共機構、行業組織、社會規則,這些才是應該去建言的地方。
專家學者,大多數來自靠納稅人經費支撐起來的公立大學或機構,拿著財政經費保障的工資,到頭來只是跟年輕人說兩句不經意間透著傲慢和優越感的話,說話對象都要挑個「軟柿子」,又何必呢?
03
這些專家,或許也知道自己的話會招罵,但依然樂此不疲地說,這一方面大概是因為名利心使然,沒法拒絕輿論曝光度的引誘。
另一方面大概也是要證明,自己沒有喪失公共性,依然在就社會問題發聲。
知識分子,是一個相當現代的概念,這是伴隨著現代傳播技術的發展,同時興起的一種知識階層。面向社會發聲,是現代知識分子的一種屬性。
就像康德所說:「知識分子是敢於在一切公共場合運用理性的人。」只有進入公共場合,知識分子才具備了基本的資格。就像哪怕和專家話語同構的七大姑八大姨,她們之所以不是知識分子,就是因為她們的話沒有進入公共場合,當然,這是個好事。
而知識分子在公共場合的發言,並沒有比這些老家親戚高出多少,其實也是在揮霍自己的公信力,導致像「專家」這樣的頭銜被污名化。
當然,這些發言者倒未見得在乎,畢竟受損的是集體,受益的是本人,沒有人會想著為一個抽象的集體負責。
但對於社會來說,這會造成一種無形的損失:人們對知識權威祛魅,對人文素養輕視,對道德感召力不屑,一種原子化的、個體化的、無價值化的觀點碎片,成為一種狼奔豕突的公共情緒。
在今天,「專家」變成「磚家」,「教授」變成「叫獸」,「文明」會被說成「聖母」,「權利」會被說成「打拳」,一切都在娛樂、調侃性和不屑中被解構。
就好像今天對文科的輕視,補課老師也可以對一個專業發起挑戰。看上去,這輕視的是一種學科,事實上是一種知識分子的存在方式——所謂的社會關懷都顯得虛無、荒唐,最好的學者,就是那些理工科,「毋需多言、給我產品」就好。人們只崇拜剛性的工業力量,而非柔軟的人文思索。
對此,人們也沒什麼辦法反駁。專業聲譽,恰恰是在很多學者犬儒化的發言中,自己丟掉的。
也很難評價這個現象是好是壞。人們喪失了某種公共信任,至少每個人都更「自信」了,更加「勇敢」、「直率」地表達自己的意見,網際網路更熱鬧了,這個現狀,人們終究是要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