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泳,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知名傳播學學者,中國網際網路發展早期的思想啟蒙先驅。
摘要:與節哀相比,更好的態度是直面悲傷,因為悲傷不是一個待「節制」的問題,而是本身就可以成為力量的源泉。
當我父母去世的時候,我充分感受到來自親人和朋友的溫暖。很多人給我留言,分享他們走過的路,介紹他們讀過的書,告知他們用過的辦法。在這些留言當中,最常見一句短語——「節哀順變」,親友們的關懷,往往以這個短語開場。
然而,我的一位好友,差不多和我同一時間失去了母親,我給他發了四個字:不必節哀。是的,我就是這麼想的:不節哀,不順變。Let it hurt。
悲傷是對失去的一種自然而普遍的反應,它並非由個人所選擇。悲傷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人類經歷的一部分。當我們失去摯愛、結束一段關係或經歷創傷時,悲傷就會油然而生。父母去世,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人們第一次經歷悲傷。
不過,在各種類型的失去當中,失去父母或許會帶來最大的悲傷。我們要麼為曾經擁有的紐帶而悲傷,要麼為仍想擁有的紐帶而悲傷。這是因為,作為孩子,生來就有一種與照顧者建立依戀關係的動力。人類這一物種,依戀並非是由食物驅動的,而是基於養育和響應形成。為這種依戀關係(或其缺乏)而悲傷,是一種極其困難地要去面對的人生經歷,這是有道理的。
我們悲傷是因為我們愛過。悲傷與我們的愛的能力緊密相連。我們總是對所愛之失感到悲傷,因此,悲傷在很多地方都是愛本身的反面。當所愛的人身處不治之症,我們知道他/她並不快樂,甚至可能喪失了生活的意義,但我們仍然希望他們多活一段時間。這不無自私,但人類在這點上就是自私的——我們很難放棄我們所愛的人。
在我們所愛的人中,母親是最愛。失去了母親,就等於失去了想像的未來。梅根·奧魯克(Meghan O'Rourke)在關於母親患癌去世的回憶錄《漫長的告別》中如此描述:「我對失去母親毫無準備。即使知道她會死,我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畢竟,母親是你進入這個世界的入口。她是你在其中分裂並成為生命的軀殼。醒來時發現這個世界沒有了她,就像醒來時發現這個世界沒有了天空:完全難以想像。」
電影《漫長的告別》:講述老人東昇平患上阿爾茲海默症之後,家人如何照料他以及每位家庭成員如何克服各自生活難題的故事
一旦身體被火化或骨灰被安葬,歲月的荒原就會出現,留下的人意識到,這種悲傷與其他悲傷不同,幾乎沒有任何補救辦法(宇宙法則規定,死者不會歸來)。悲傷就像一隻不請自來的「野生動物」,帶著自己的節奏和情緒,闖入我們的家園。它會敲響你的門,撞擊你的牆,直到你承認它並感受到它,並採取相應的行動。這頭動物也千變萬化,會偽裝成痛苦、憤怒、狂暴、麻木、遺憾、悔恨、內疚和否認。
對這樣一頭兇猛的動物,你怎能完全控制它?你能節得了哀嗎?美國精神科醫生伊莉莎白·庫伯勒-羅斯(Elisabeth Kübler-Ross)在1969年提出著名但經常遭批評的「悲傷階段論」,概述了「處理」悲傷的簡單順序:從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抑鬱到接受。姑且不論悲傷的發展很難是線性的——比如,我們很可能覺得自己接受了,但轉而又恢復憤怒或沮喪的感覺;更關鍵的是,這個「階段論」會讓人們誤以為,悲傷過程有開始,也有結束——一段時間後,你終會變成一個「還好」的自己。
我不相信這是事實。事實是,我們的一生都會因之有所不同。我們對幸福的看法、設定的期望、感受到的麻煩和擔憂都將發生改變,或已經開始改變。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不重要的,也會相應改變。我們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努力地應對死亡。
悲傷會長久存在,就算我們不承認這種感覺,也不意味著它不存在,且不會對我們的生活造成影響。與節哀相比,更好的態度是直面悲傷,因為悲傷不是一個待「節制」的問題,而是本身就可以成為力量的源泉。
常見的說法認為,陷入悲傷會讓人永遠被壓倒和迷失。現實反而是,逃避悲傷只會讓它隨著時間的推移破壞性地累積。悲傷確實不是一條直線,但它能讓我們將損失予以消化,並獲得復原力。無法悲傷是一種脆弱性,實際上會讓人更難承受生活的風浪。
約翰·格林(John Green)在他的小說《星運里的錯》中寫道,悲傷並不會真正改變我們。相反,它具有非凡的能力,能夠揭示我們本來是誰,一直是誰,以及在這一切之下,有潛力成為誰。我相信格林是對的。與其說悲傷改變我,不如說它讓我重新找回自我,那個我因忙忙碌碌而無暇顧及的自我。悲傷,不僅可以將我們與他人聯繫起來,還可以將我們與自己迷失和遺忘的部分聯繫起來。
電影《漫長的告別》
正因如此,我們不僅毋需節哀,更毋需順變。關於悲傷的最頑固的觀點之一是,一個人應該「放手」,以便「繼續前進」。母親去世後的那幾個星期里,我覺得這個世界期待我像某種情感戰士一樣,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並繼續前行。在當今文化中,持續時間超過幾周的悲傷,在周圍的人看來可能是一種自我放縱。
這是看低了悲傷的作用,或者把悲傷簡單地等同於自憐和崩潰。悲傷最令人不寒而慄的影響,是它如何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因為它浮現出我們的死亡悖論,以及對自身無常的恍然大悟。
這不是關於「走出來」或「治癒」的問題。不,這關乎依靠悲傷喚醒自己,感受到做人的充實,最終讓自身重歸完整。因為失去是一種轉變,有好的方面,也有壞的方面,無法納入常規的人生敘事線。在此刻,我們不是破繭而出,而是像一棵樹繞過阻礙來生長。Image
為了照護阿爾茲海默病的母親,胡泳老師成為了24小時貼身陪護的「看護」,每日面對無盡的屎尿打掃,緊張的神經幾乎讓他崩潰,他將自己的照護經歷記錄了下來,此後,「照護」也成為了他自己關注和研究的新課題。
世界上只有4種人:曾經是照護者的人、現在是照護者的人、即將成為照護者的人、以及需要照護者的人。照護,其實是人世間所有關係的本質和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