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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封殺)彭遠文|一起來說交公糧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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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些農民的孩子,也許已經走出農村很遠,走到了城市,甚至成為體制一員,但有時候回望一下來路,也許會明白:我們的父母輩和同學,並非不勤奮不聰明,而是運氣不好罷了,他們的生活,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而能夠走出農村的,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努力,也是運氣使然。昨天有位讀者留言說:「我雖體制內,與君鼓與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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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有很多人留言,講到當初交公糧的事情,我覺得很好,所以摘錄整理單發一篇。也希望以此為由頭,大家一起來講講。

年輕的時候,很瞧不起我父親,覺得他太過謹慎小心。現在很佩服,我父親人稱「彭三百斤」,可以把三百斤的擔子挑上十幾步的台階;村里人一起去鄰村給人插秧,被當地人為難(有意插得飛快,讓我們村的人跟不上出醜),我父親出馬,追得鄰村的人踉踉蹌蹌,過了好多年還有人傳頌。我父親是木匠,經常出去給人修房子,母親扛下家裡的重體力勞動,人家澆紅薯才澆一遍,我們家已經澆完第二遍了。我也跟著一起干,對母親也有些抱怨,我十歲左右就有了自己的小糞桶,挑得肩膀上長了一個鼓包。年紀漸長,對父母的佩服越來越多,一是有了自己孩子,知道養家餬口的不易,二是對父母當初身處的環境總算有了些理解。

作為農民的孩子,我們會說話,就要多說一些。有些事情,不說出來,就會湮滅,而只要說出來,說出事實,自然就會使人明白。下面是我整理的讀者留言(小字體都是讀者留言,不是我說的話,上一篇有讀者誤解,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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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我到石家莊一個糧食主產區當鄉鎮當副書記。當時糧食訂購和「三提五統」是農民的主要負擔。糧食訂購(交公糧)是這樣的,小麥在家門口賣給商販是0.8元一斤,拉到糧站是0.4元一斤,國家磨成麵粉供應「吃商品糧」的是0.18一斤小麥麵粉。一畝地要交180斤小麥,還有少量的玉米、小雜糧、棉花。總共折合200斤小麥沒問題,也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老百姓一畝地要為國家貢獻80多塊錢!相當於我當時的月工資!三提五統是維持村活動的經費,沒聽說過城市老百姓還要交錢維護國家管理經費!這就是老農民對國家的貢獻。給交過公糧的農民發保險,天經地義!(老康)

那個交公糧視頻的博主說的實實在在,我年年就怕交糧這個活,不僅要精挑細選好糧食,還要肩挑車拉走十幾里地到糧站,這不是最難的,難的是你好不容易排到隊了,說你糧食不夠干,還要曬,就在那個附近找場子曬,誰也不會再拖回去,因為不僅已經精疲力盡,並且你拖回去明天再來還得在經過今天這個程序。找場子很難,因為大家都要曬,都要搶地方。他說的那個遞煙給負責人的場景太歷歷在目了。也奇怪,我和博主相隔千萬里,為什麼這個遞煙以及站長口袋裡儲藏很多散煙的情景這麼一樣啊。(劉辰誕)

記得10來歲那年隨父母去糧站交公糧,整整排隊折騰了7天(都知道堵車的滋味吧?這裡排隊是要把裝著稻穀的口袋卸下來放地上,前面一家過稱了後面的就往前挪一點,那可是二三十袋80多斤一袋的重量啊!),那7天真的太漫長了。那是我們家最好的稻穀啊!父親曬了又曬,揚了又揚,可到了那邊品檢還是沒能過關,說是含水量不達標、有雜質。於是在糧站提供的空地上又曬,曬過了再上風車,再上振篩,這裡每個流程都是要排隊的,交公糧的實在是太多了,糧站的工作人員又是到點上下班,老百姓真的是太難了。(富康園藝)

我小時候跟我父親拉著架子車去十五外的鄉里交公糧,挑最好的,曬的乾乾的,汗流浹背的拉到地方,那裡的工作人員,還兇巴巴的對我們說話,父親只是給他們低三下四的講好話,好可憐吶。(萬有真原)

交公糧的時候,糧站的人超級噁心,我們家算村幹部稍微好點,對其他人都是各種喝罵找碴,在糧袋裡戳洞取糧,不是太潮就是空殼太多,壓秤,每年都要打架。(皮皮昕)

我今年六十一歲,當年交公糧的時候我們家五口人,交小麥是十二袋,每袋一百一十斤左右,可到了糧站,它們壓級壓價壓稱,一袋麥子的重量不到一百斤,你還不能找它們論理,找它們論理就有人修理你,給你小鞋穿。(家和萬事興)

記憶清晰,交糧的地方工作人員很兇,這不好那不行,凶的很,滿推車送去,空車回來,路上家人滿臉的痛惜。(唯一)

我86年的,和父親一起到鄉里交過,驗不合格還要自己在大廣場上晾曬,從我家到鄉里有10幾公里山路,需要走4-5小時,印象老深刻了。(自正員)

家裡人口多的,沒有糧食交公糧的,或者糧食質量差驗不上公糧的,還得必須交差價。啥意思?你家需要交500斤公糧,市場價8毛,公糧價5毛,不交公糧可以,但是得補齊3毛的差價,150元。小時候太幸福了。(Jason Zhao)

我小時候也跟隨我父親爺爺交過公糧,收糧的還刁難農民,糧食要干要好,有一點稗子都不行,所以能交了公糧,農民都很高興,交不了還有麻煩。(楓林)

作為種糧大省,家裡7畝地,最高時一年要上交1500斤小麥作為公糧!(花樹生涯)

我70年代出生的,我記得我十六歲就幫我父親挑稻穀還公糧了,應該要還200多斤,我父親一個人擔不了那麼多,實際上我家那時五口人,有水田山田共不足20擔《每人3.8擔,一畝=6擔》,一年種兩季,總共也就能收5000來斤稻穀,還公糧大約去了20分之一,當然現在都是種一季了那時還要交特產稅,農業稅,村提留,鄉統籌等等一百多塊錢,這一百多塊錢都是靠賣米的錢來還,那時米就幾毛錢斤,一直到96,97年米才賣1塊左右。(遇見)

我小時候親身經歷過,家裡收的糧食,如果豐收了,將近一半交公糧,欠收時,幾近三分之二上交。我父母現在每月領一百二十元養老金。(真水無香)

記得小時候交公糧,100斤稻穀過了機器剩下80斤達標,不達標的被機器篩出來拿回家自己吃。(Summer瑞)

農民不但要交工糧還要交生豬,交了生豬才有肉票,記得90年代之前農村還有交過養老互助金。(陳蓉)

除了公糧,還有購糧任務,價格遠低於市場價,而且任務重,完不成要每百斤補差價6元,還有每戶一年一頭生豬,完不成每頭補差價45元。(耕讀傳家)

記得小時候家裡要拉一拖拉機糧食去交公糧,差的不要。我們小學生也要交一定的黃豆小麥到學校。其實農民很知足的,爸媽時常很滿足地說現在每個月給一百多呢。(青)

我79的交農業稅,還交過麥子,還交過蘋果。小時候上小學給老師交過學費,交過校舍維修費,交過桌椅使用費,交過遲到費,還交過暑假老師旅遊費。老師吃飯是在學生家吃的,學生家長輪流做飯。(常Z茹)

小時候我印象很深刻,我們家一年收的稻穀賣掉的錢交了農業稅,還有其他的一些稅之後,在除去了農藥化肥錢之外,幾無剩餘啊!(大兵)

我記得很清楚的幾年,由於水災幾乎顆粒無收,然後家人借錢交公糧。(李峰輝)

小時候交過公糧的路過,種出來稻穀,交一半去糧站,自家留一半的樣子,基本一年下來也就是勉強夠一家人吃飯。(零用錢)

那時候沒有化肥,誰知道一畝地才收多少斤小麥,交完公糧所剩無幾,想吃一頓白麵條都是奢侈,想想那時候的生活悲哀呀……(家在心中)

確實記憶猶新,全村人在打場裡曬稻穀,曬玉米,把最好的篩出來去交公餘糧,剩下的才是家裡吃的,一年裡總有幾個月是不夠吃拿著小口袋去借糧下鍋。(何鳳萍)

80年代我們那有一年因為乾旱大家都收成不好,交完公梁,到處借都借不到了,我們那有戶人家吃老鼠藥自殺了,我們家是天天喝粥,基本算米湯這樣活下來的。(bobby波)

還記得小時候和爸媽去交公糧的場景,每家收完糧食第一時間排隊去交公糧,剩下的再去給孩子們交學費,一年到頭,都不一定能吃上一頓肉。(新心所向)

我的母親來自農村,她說有一年,一整年都沒吃過肉。(SKY)

紅薯出來吃紅薯,胡豆出來吃胡豆。~~我九十多歲的奶奶現在吃小米都是混在甘薯糊里,生怕小米掉了浪費。(hej-99006)

有人知道農民把自己種的小麥交公糧換回來玉米吃嗎?(春天)

這在我們老家當年是很常見的事,坐標福建,拿米換番薯米。我慶幸的是爹媽太溺愛我,我家屬於換米的,換回來給我吃。(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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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我說「根據歷史學家高王凌的測算,地主占有的農業剩餘大概在10%-12%之間」,有人不明白,可以去找高王凌先生關於租佃關係的著作來看看,簡單的說就是「地主占有土地不足總耕地面積的40%,地租實收率如上所述,約為30%左右,則這一數值當為12%,或更低一些」。而皇權不下縣,所以很容易得出「要說從農民身上汲取剩餘的能力,沒有任何一個朝代能和這幾十年相比」的結論。

上一篇我還看到很多留言,說「農民分到了土地」,這句話幾乎成了集體無意識,但這並非事實,與其說是「農民分到了土地」,不如說是「農民被捆到了土地上面」。回顧歷史,確實有那麼幾年,農民分到土地,但還沒捂熱就被收走了(用暴力替代買賣得來的東西,別人要收回去也很容易)。所謂土地國有也好,集體所有也好,究其實質,是所有農民成為佃農給一個地主幹活。而既然開始失去,就一定會失去更多,隨著進一步「改造」,農民很快失去了自由遷徙和自由交易的權利,交公糧,統購統銷便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

我們今天爭取提高農民基礎養老金,本質而言,是爭取平等的國民待遇,是要從摔進去的歷史深坑裡爬起來。我們這些農民的孩子,也許已經走出農村很遠,走到了城市,甚至成為體制一員,但有時候回望一下來路,也許會明白:我們的父母輩和同學,並非不勤奮不聰明,而是運氣不好罷了,他們的生活,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而能夠走出農村的,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努力,也是運氣使然。昨天有位讀者留言說:「我雖體制內,與君鼓與呼。」

給我媽買了個小物件,一個老牛拉犁,一個壽星伴🦌。我媽馬上懂了,跟我侄子說牛拉犁辛苦,農村牛老了是不殺的,它辛苦了一輩子。又跟我侄子說,奶奶以前過得還不如老黃牛。侄子追問,我媽說老牛晚上還有休息,我們那時白天在地里掙工分,晚上還要給大的餵飯,小的餵奶,安頓好睡了,坐起來搓麻繩納鞋底做鞋子。我媽說時,我一改插話習慣,靜靜聽我媽說。(王慧景)

我們都該有靜靜聽父母講往事的時刻,正好是過年,如果還沒有踏上返程,可以問問父母當年交公糧的往事,然後在下面留言,謝謝。總說「歷史是人民寫就的」,但如果我們不寫,歷史就是另外一種寫法。

責任編輯: 李安達  來源:微信公眾號「往事與隨想」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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