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炎黃春秋》2011年11期上胡治安先生寫的《章乃器:政治運動中不失君子本色》一文後,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再讀再思,一陣陣自責和良心的拷打油然而生,我痛苦地回憶著,反思著……
那是1957年7月,我在杭州參加浙江省第二屆戲曲觀摩會演期間,突然接到一個重要通知,命我參加「章乃器專案小組」。我顧不得會演中即將演出由我創作的溫州亂彈(現為溫州甌劇)、長達200多分鐘的六場大戲《高機與吳三春》,抱著對黨無限忠誠,對反黨分子章乃器萬分憤恨的動機,急忙忙趕赴青田,採訪撰寫有關章乃器借回鄉視察之名行反黨之實的揭露批判文章。在途中,我也自問:章乃器是救國會「七君子」之一,堅持抗日,擁共反蔣,建國後,在上海幫黨克服經濟危機,在糧食部部長任上,也是做出過貢獻,怎麼會是一個一貫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人呢?難道他是一個偽君子?因為世上的確存在著一些偽君子。這些疑問,均被我對黨的忠誠與信任而釋開了。
到青田後,我造訪了青田縣委、縣人委有關負責人,說明這次來青田的採訪任務,是搜集有關反黨分子章乃器回鄉視察的罪行。縣領導指派邢副縣長陪同我一起采寫。先由縣警局提供章乃器於1956年6月間在青田視察的一些資料,然後按圖索驥地隨同警局人員去小源等地走過場。我是遵循我國大文豪的名言——「有罪之人,言者有罪」的教誨,去撰寫青田人民揭發章乃器的罪行。不一日,文章寫好,主題是:「借視察之名,行反黨之實」,副題是:「青田人民揭露章乃器罪行」,全文共分四節,即「章部長『察訪』,反動派吐氣」、「大讚特務『功績』,為犯罪人乞憐」、「貓哭老鼠假慈悲,煽動農民投『炮彈』」、「群眾擦亮眼睛,一致聲討罪行」,共計1200多字。很快,新華社發了署名通稿,除中央大報頭條通欄刊登外,省報也都在顯著版面登載全文。文稿見報後,我收到了不少稿費,還沾沾自喜,沉浸在為黨做了貢獻的幸福之中。
中國有句古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在我做黨的馴服工具,揭發章乃器罪行見報的七個月後,即1958年的春天了,全國反右運動宣告結束時,本單位20多人中,已劃出包括二、三把手在內極右分子4名,反革命分子2名,而領導仍嫌不足,還要深挖。於是,我這條小魚也在「補課」中被釣了出來。一天,領導找我談話,說上級領導考慮你在反右運動中表現良好,如揭發大右派章乃器罪行等,所以對你從寬處理,不批鬥,不戴帽,但有個前提,你要揭發你們集團另一核心人物殷某某,還要具體羅列你們反黨集團的大罪行。我當時大吃一驚,全蒙了,便問,什麼大罪行?領導拉長了鐵青的臉,說,那問問你自己,如復辟資本主義,如篡黨奪權等都可交代。我嚇得幾乎癱倒了,說讓我回去好好想想,好好想想。領導說,好,是要好好想想你的政治前途和你的家人。談話結束後,我沒有回家,竟到東南劇院去看戲。到午夜,我才回家,見單位里的反右健將坐在我屋裡。他們見了我,便高興地說,好了,好了,我們走了。我不解地問,你們等我?他們說,我們以為你自殺了呢!我說,我為什麼要自殺。他們說,那好,那好,我們何時來拿你的揭發交代材料?我說,不要等,現在我說你記。於是,我像編戲一樣編造了吳林叫我去民主黨派活動,與黨分庭抗禮;編造了吳林叫我去籌辦資產階級機關報等等「罪行」。他們聽了記了,十分滿意,臨走時,對我說,明日是批鬥你們集團的核心人物殷某某,領導叫你在會上揭發他,叫他承認是反黨集團的核心人物。於是,在那次批鬥會上,殷某某交代了一些如黨性不夠強等雞毛蒜皮的事。領導正色地說,殷某某不老實,負隅反抗,現由其集團成員何某某來揭發他的罪行。我便應聲而起,說:殷某某,你是我們反黨集團核心成員,你還不承認?話未落音,只聽「砰」的一聲,殷某某癱倒了。(其實,殷某某早已調離本單位,到宣傳部當秘書。)
當時,我為什麼違心地瞎編罪行栽贓於人呢?除了奉命外,便是藉機立功逃命。但是,命中有你的,逃也逃不了。沒多久,我也被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送到麗水林場勞動。從此,我被打入另冊。從1958年到1978年的20年中,我曾被變相監獄關過4次,短的1個多月,長的7個多月,關我的罪名繁多,先是說我是鄭伯永黑線人物,後擢升為周揚黑線人物;為胡風分子叫屈,為彭德懷翻案。「文革」中,先說我為「走資派」搖旗吶喊,後又說我是勾結「四人幫」的雙皮老虎;甚至連蔣介石從台灣放來的熱氣球中的反動傳單,也說是由我接收發放的……
20年的漫漫歲月,使我這個從十幾歲就參加黨領導的游擊隊抗日的少年,經短暫的青年,變成了滿頭白髮的老人了,這是為什麼?不能怨天尤人,只恨自己寫了違心文,說違心話,自己釀製的苦酒,只能自己喝下去。如果,當時我也像章乃器那樣「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人民代表可以不當,委員、部長可以不做,人還是要做的。「寧可站著死,決不能跪著活」,情況可能不一樣。更可貴的,章乃器在批鬥時說的那句話,對我來言,更是振聾發聵的名言:「我不願意顛倒是非以對人,也不能泯滅是非以對己。」世上,沒有如果,只有現實。我直到1979春天右派改正後,剛過知天命之年,接到老首長李鐵鋒的來信,叫我先學會做人,再學會革命。從那以後,我才在思想上稍有點滴覺悟,才覺得做人的真實意義,不管如何,決不能突破做人的起碼底線。如今我已是耄耋之年了,再不能說違心的話了,再不能寫違心的文了,我要說句良心話:「章乃器真不失為『七君子』中鐵骨錚錚真君子,而我這個史達林所說的特殊材料製成的人,卻是個脆脆軟肋的凡夫俗子。」
《炎黃春秋》2012年第5期